书城小说我是路小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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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委曲未必能求全

报社附近新开了一家韩国料理店,据说很正宗,正在搞八折大酬宾的优惠活动。想着和小安好久没见了,便约了她一起吃饭。

“好啊,不过这次我请哦!”电话里小安的笑声听起来很爽朗。

“咦,你有什么值得请客的好事吗?”我很好奇,要知道我这位室友素来以节俭著称,出来吃顿饭也顶多是真功夫之类的地方。

小安神秘兮兮地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因为离得近,下班后我提前去占位。

这家店位置好,人气也挺旺,还不到吃饭的点,上座率至少已有五成。我一边翻菜单一边等小安。一盘切成薄片的五花肉定价为180元,看来这餐饭即使打了折扣,花费的银子也挺不菲的。

我喝口水,百无聊赖地盯着门口进进出出的美女们发呆。不一会儿,一个美女娉娉婷婷地走了进来,清爽的波波头,黑白条纹蝠袖衫配一条窄脚低腰裤,足蹬一双百丽经典黑色高跟鞋,看起来非常的养眼。

我寻思着周末逛街时也去淘淘这一类的衣服,此美女已微笑着向我走过来,她的微笑这般熟悉,直到走近了,我才发现,原来正是我的同居女友。

“天啦,小安你大变样了!”我低低惊呼。

“那是因为你太久没见我了。”小安徐徐落座。

我瞪大眼认真地打量了她一番:眼镜换了副淡紫色镜框,脸上还化了淡妆,最重要的是,我发现小安身材居然不错,要知道,以前这季节她总是把自己裹在一件粗笨的毛衣里头,根本就没有什么身材可言。

“搭配得真不错,回头一定得帮我参考参考。”我啧啧称叹。

“哪有这么夸张,我以前太土了,这会儿醒悟过来了向你和米娜奋起直追呢。”小安的笑容还是那样温婉。

“你已经甩我几条街了,至于米娜嘛,你们走的是不同路线,一个优雅,一个时尚。”我把菜单扔给她,“这家店可真贵,先点菜吧,还不知道你带来的好消息是否对得起这个菜钱呢。”

小安身子向我倾斜过来,压低声音宣布说:“我和老陈分手了,是不是值得大吃一顿?”

“那当然,真是大快人心!”我刚想和她击掌庆祝,但转念一想,不太对劲,忙问道,“慢着,这不就是说你失恋了么,按理说应该找家酒吧去借酒浇愁才对,为什么?”

“你不是一直劝我和他分手么?”

“话虽如此,但是? ?”

“别但是了,先点菜吧。”小安招手叫来了服务生,点了五花肉、辣炒年糕,又点紫菜饭团。

“打住,我们只有两个人!”我阻止了她。

“好吧,那先上这些吧。”小安总算放下了菜单。

我边吃餐厅免费提供的泡菜边问她:“到底怎么回事?说说看。”

“其实很简单,我不想再忍受下去了。”小安身子往后一仰,慢慢靠在椅背上,开始数落老陈的罪状,“人还是那个人,可是突然间一切都变得难以忍受。为什么每次出去吃饭都只能选真功夫?为什么唯一的娱乐活动是免费轧马路?最关键的是,为什么我要忍受他和前女友的暧昧不明藕断丝连?”

“嗯嗯。”我接着数落,“还有更令人发指的,为什么他头发那么少偏偏肚腩又那么大?”

小安扑哧一声笑了。

“老实说,他和前女友断了吗?”

“说是说断了,但我想出于惯性一时半会儿是不可能完全断的。”

“那是,狗还改不了吃屎呢。”我问她,“怎么突然之间下了决心?”

“中国不是有句老话叫委曲求全吗?”小安幽幽地叹了口气,“但是我的经历证明了,委曲未必能求全。你越是小心翼翼百般忍受,对方就越是得寸进尺,后来我想,当一份感情不能让你变成更好的自己,而是感觉生活一路下坠的话,就是放手的时候了。”

“所以你现在决心改变自己,以迎接更好的感情?”

“我的改变并不仅仅是为了感情。”小安摇了摇头,“以前我太自卑,总觉得自己不配拥有美好的东西,比如说漂亮的衣服、昂贵的晚餐或者是两情相悦的感情。正是这种怯懦导致了生活的种种不如意,现在我只是试图勇敢一点。就像这顿饭,就当做是对自己的奖励。”

“安全感靠的是我们自己,对不对?”我握住了她的手。

“对!”小安的眼神很坚定。

“我也奖励一下你。”我用生菜卷起一块烤得嗞嗞响的五花肉,塞进了她的嘴里。

勇敢是一种力量,从眼前这位女友身上,我就明显地感觉到了这种力量的作用。或许她将面对的是更多的不安全和不确定,但那有什么关系?至少这一刻,她的心是笃定的,一切源于她自己的选择。

当陷入委曲求全还是壮士断腕的两难困境中时,还有一个人也作出了和小安类似的选择,她就是秦岚。

这么多年了,秦岚一直兢兢业业地扮演着副手的角色,指望着能有多年媳妇熬成婆的那一天,没想到熬啊熬的,自己还没升级,倒又迎来了个恶婆婆。自打刘文统上任后,整个部门最难熬的就是她了。

“倒刘”事件一发生,刘文统前所未有地感受到这个女副手对自己的威胁,两个人的关系进一步恶化,慢慢演变成势同水火的局面。一个是上层新贵,一个是几朝元老,谁都不服谁,谁都不把谁放在眼里。归根到底,元老还是不敌新贵,上面为了保全刘文统,只得忍痛将秦岚明升暗降,调离采访部,去副刊部做主任,手下管两员老兵。

接到调令后,秦岚什么也没说,只是平静地向人事科递交了一纸辞职信。

她不是林主任,强硬如她,既然不能乘青云扶摇而上,也必然不愿意被打入冷宫。所有的人都对此漠然,我们所在的显然是一个流动性极强的地方,身在其中的人们早已习惯冷眼看他人跌倒、爬起、离开、进入,像是和自己毫无关系。

我却无法不为此唏嘘,毕竟这么多年来,秦岚对我还算是照顾有加的。

我犹豫了一阵,决定请她吃一顿饭,当饯行也好,感谢也好,总之我做不到对她的离去无动于衷。

秦岚爽快地答应了。

地点约在一家酒吧,我原本想订在咖啡馆的,但是秦岚说“何不把酒言别”,我当然只有赞成了。

我赶到的时候,秦岚已坐在窗边的座位上,面前摆着一杯加冰块的威士忌,默默凝望着外面的车来车往。

“不好意思,刚赶一个采访。”我慌忙道歉。

“我明白的。”秦岚虽然脸上写满了落寞,但仍带着浅浅微笑,体贴地帮我拉开了椅子,“你要什么,威士忌?”

“给我杯啤酒就行。这里环境不错,还挺安静的。你这阵肯定很忙吧,那么多朋友要告别。”为了避免尴尬,我尽量没话找话。

“没有。”秦岚摇摇头说,“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在这十年了,称得上朋友的,却只有那么几个人。整天都在忙啊忙,开会、采访、写稿,像个陀螺一样转个不停,连歇口气的工夫也没有,拿什么时间去经营朋友?”

这其中一定有陆峰吧。为了绕开这个听起来有点敏感的话题,我问她:“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暂时还没什么打算。”秦岚的嘴角掠过一丝苦笑,“做了十年的记者,人都做残了,到头来发现自己是个废人,除了会写点破稿子,什么都不会!”

这还是那个我熟悉的并曾视之为偶像的秦岚吗?我不忍看她再这样消沉下去,忙接话说:“别太悲观了,换一家报社,你肯定能重新发挥所长。”

“你见过像我这么老的记者吗?我一把年纪跑不动了。”秦岚的笑容更苦涩了,“媒体界就是这么残酷,没有谁能够倚老卖老,资历再深也抵不过一颗充满激情的心。小丙,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了,而我,No country for an old man(老无所依)。”

“No country for an old man 。”我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是的,老无所依,说的就是我,十年的心血毁于朝夕之间,再也没有什么可依傍的了。”

“你可以留下来啊,副刊部也挺好的。”话一出口,我自己都觉得毫无底气。

“副刊部?我不是老林,去了那我以后怎么抬起头来做人?”转眼间,秦岚又变得一如往常那般凌厉。

“或者再想想,有没有什么合适的岗位,你走了太可惜了。”

“这地儿是没法待了。”秦岚狠狠地咬了口牛扒,“你知道吗,我去递交辞职信时,陈社连句挽留都没有,他们都盼着我走呢。”

“怎么可能,你业务能力这么强!”

“你太天真了。”秦岚坚起一根手指轻轻摇了摇,“在媒体圈,没有谁是不可取代的,我走了之后,还能为新生力量腾出位置来,比如说你。”

“我?”我讷讷地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晌后只好给了她一个违心的建议,“要不去陆总那吧,他那正需要你去帮他。”

“他从来都不需要我。”秦岚低低地说出这话,语气中自有无数惆怅。

秦岚问我:“你和杰瑞公司的官司怎么样了?”

“还在僵持着,不过没大碍了。”我喝了口啤酒,“老实说我感觉到这次背后有人在帮我,能熬到现在,是托某个贵人的福吧。”

“贵人?”秦岚笑一笑,“也许人的一生中总会遇到一个贵人吧,你说会不会不同的两个人会遇上同一个贵人?”

我心中一动:“你遇到过谁?我认识吗?”

“哈,也许认识吧,这个圈子本来就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秦岚眯起双眼,“当我还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刚入行,什么都不会,也曾遇到了这么一个人,迷惘时,困难时,无助时,他会告诉我怎么做,他会默默地帮我一把? ?是他把我带上新闻这条路的。”

她说这段话时,酒吧里正好换了一张碟,天后王菲用媚若游丝的声音慵懒地唱道:

有一个人,曾让我知道。

寄生于世上,原是那么好。

他的一双臂弯,令我没苦恼。

他使我自豪。

我跟那人,曾互勉倾诉

也跟他笑望,长夜变清早

可惜他必须要走,剩我共身影,

长夜里拥抱? ?

秦岚面色绯红,轻轻摇动着手中的酒杯,出神地跟着音乐唱和,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那回忆一定是交织着太多的甜蜜和心酸,才让她沉迷至今吧!

我忍不住打断了她的回忆:“后来呢?你和那人怎么样?”

“呵,哪里有什么后来。”秦岚脸上浮现出一抹嘲讽的微笑,“所有这种故事的后来,无非,我上位,或者我退出。”

“上位?退出?”

其实我隐约猜得到是一个她和已婚男人的纠葛故事,但我终究没有勇气开口。

“那样的感情,是如何结束的?”

“我根本不想结束,即使知道他有家室,他并不如我想象的那样完美,可是我就是不想结束,这样的爱情,是拖一天错一天呵。”

沉默如乌云一样横亘在我和秦岚之间。我们不再交谈,而是埋首于各自的酒杯之中。

最后,我在酒吧门口挥手告别了秦岚,她走出几步后,忽然又回过头,笑着对我说:“路小丙,千万不要重复走我的路,在可以的时候,趁早远走高飞吧。”

那笑容又凄凉又妩媚,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我在很长一段时期都误解了这句话,我以为她指的是新闻这条路,却不想,她是在发出对我情感之路的警告。后来,我再也没有见过她,有人说她嫁了个民营企业家,有人说她远走尼泊尔了,但是她再也没有和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联系,包括陆峰。

打开M SN,她的头像永远都是灰色,看来已经废弃不用,上面的签名读来令人心惊:列车,让我和你同行!轮船,带我离开这里!带我走,到远方。此地,土俱是泪!(BY波德莱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