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子
万年钟乳岩上有小水珠凝聚,滴下。导游告诉我,钟乳岩就是这些小水珠中所含的石灰质凝成——母亲眼中的白内障不就是她流了一生的眼泪所含的辛酸凝成的吗?
爱常常是单向的,使得这个世界不能完美。
平生最不喜欢的故事是,男、女一方苦苦追求,直到地老天荒,演出了许多怪异、惨痛情事而终于“成功”的那一类型。说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说教的人,拍戏的人,大家一致赞扬、歌颂、喝彩、模仿的一定是那苦追成功的人。不论是谁追谁:平民追公主(反之亦然,下同);野兽追美人;穷人追富人;老迈追少艾;残疾人追健康人……总之是追求有理,追求者感人、伟大。说来说去是锲而不舍,金石为开。
有谁为被追求的一方想过呢?被追的时间越长(据说,但丁追求女友,竟长达70年),无非说明人家不愿意,不肯,只能证明被勉强的程度越高。金石被锲,被开,真是万般无奈!这种爱的追求,实在太自私,太蛮横。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还是要这样世世代代歌颂下去,模仿下去。
父母对子女的爱是另一种单向、不对等的爱。同样一句“我爱你”,出自恋人之口,往往有太多的义务,太多的压力,太多的需求包含其中;出自父母之口,则像春风拂面,那种温馨亲切,无可比拟,真正在你愿意感受与否都无所谓的境地。
我的父亲在我出生前数月赴美求学,母亲留在国内待产。未几,他们即因乱世而被迫离异。虽然我从小和祖父母一起,由叔父供养得好好的,毫无失怙失恃之感,然而直到今天,我仍然难以想象,母亲在对独身妇女要求特别严苛的中国传统社会压力下,在虽已离婚,却仍如附骨之蛆长伴她数十年的“海外关系”阴影下,由青年到中年、老年,那条崎岖、漫长的路是怎样走下来的。
我是她最亲爱的儿子,联系我们的仅是每月一两封信。我只知道她入过干训班;在银行、学校、商业机关工作过;下放过农村;“文革”开始一再挨整,被逼迁到不见阳光的一个二楼朝北的小房间,那里居民多,水管细,日常用水要半夜起身才能接满水桶……我知道得实在太少。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除了信以外,我每月还收到母亲的一张绿色汇票,少的时候3元、5元,多时10元、20元。汇票边上的留言处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字,都是反复嘱咐我的话——天各一方的母子,纸上有嘱咐不完的事!收到母亲的信或汇款,我必需回信,报告身体好,报告考试成绩好,再加些问候的话。人小时,字写得工工整整;待到人大起来,写信开始慢慢输入感情,但与此同时,写信也开始不规律起来。许多话,心中反复盘旋了许多天,都是要对母亲说的,临下笔时,我会以为早已经讲过了。
我们这一生离多聚少。去看过她几次。感情激荡,似母子,也像情人。无奈光阴苦短,离别总是难受得令人窒息。到后来,每次刚见面,就已经被将来的浓浓离愁压得透不过气来,望着她盈盈泪眼,心痛欲裂,真正是“见面不如不见”的无奈。
唯有写信,我们才能比较从容地相互倾诉,嘱咐。我由童年写到中年,由国内写到国外,白纸黑字的信笺,疏疏密密,铺成了我们之间的生命交流道。
人在海外,庸庸碌碌十几年,一事无成。我知道,她对我的情绪感受得很清楚。她绝口不提自己的困苦,一无所求。即使我拖了几个月才给她信,也不会看到一个字的怨言。前几天收到她的信,难得地提出一个要求,希望我不要用电脑给她写信,她宁可看我笔迹杂乱的亲笔文字。可是她的字迹却一下子苍老了十几岁,原来,她的右眼因老年白内障,已经失明半年多了,现在要去北京治疗,请我给她写一些有我地址的信封。
除了带地址的信封之类以外,母亲对我从无需索。人到垂暮。疾病缠身的她,眼前的光明减少了一半,仍然不愿惊动我,只是寥寥数笔,就慷慨地把她的苦难化成了那么多、那么深的爱,从信纸上跨越万里,坚强地递送过来,供我吮吸,让我思索。我记起在某一个地下岩洞中看见的景象:万年钟乳岩上有小水珠凝聚,滴下。导游告诉我,钟乳岩就是这些小水珠中所含的石灰质凝成——母亲眼中的白内障不就是她流了一生的眼泪所含的辛酸凝成的吗?时光不能倒流,我不知道有什么可以补偿,唯能安慰自己:至少,我和母亲之间有这样的一条温暖的生命的交流道。
幸而,这个世界上的男女之爱和父母之爱并非都是单向之爱。我眼见多少朋友情投意合,结成连理,直到白头偕老,一无保留地献出爱,也当之无愧地接受爱;或者,少小受父母之爱,成人立业仍能承欢膝下,使父母之心情一如你幼年在父母荫护之下那样平静快乐——这是难得的完美,可遇不可求的人伦之爱。享受着这种爱的朋友,我羡慕你们,为你们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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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向的爱,往往不是完美的爱,但母亲对子女的爱大多都是单向。因为我们的无知和幼稚,因为母亲的无私和伟大。母子之间,无论是付出单向的爱,还是享受单向的爱,都是人生的一种莫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