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云
兄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身心,要求换回原来位置。弟沉吟不语,不是不肯,是不能。兄猛击额头,大骂自己混账。本来嘛,兄弟可以掉个,你让弟老婆怎么办?你让弟孩子怎么办?是不能,永远不能。
小镇上来了两位老人,两位老人形貌酷肖让人联想到克林顿和他的替身、卓别林和他的特型演员。然而,他俩却一个来自海外,一个来自内地;一个是投资者,一个是雇员。这就引发了人们的兴味,像一阵海风拂过甘蔗林,在小镇的角角落落激起嘁嘁喳喳的骚响。
你猜对了,他俩本是一家,而且是兄弟,还是双胞胎。落地虽有先后,相差不过一分零八秒。兄弟俩生来就互为镜子,你从我的身上看到你,我从你的身上看到我,你看你是我,我看我是你,你我不分,我你一体。只有他们的母亲根据一种特殊记号,能确切地分辨谁是兄谁是弟。
到升高中的阶段了,命运安排父母离异,也安排兄弟俩各随舅与姑分居在了两个城市。高中毕业,兄插队下了乡,弟进了工厂。有一天,兄进城看弟,刚跨进弟所在厂的大门,立刻被造反派拘捕,说他恶毒攻击中央文革,已构成现行反革命罪,千夫共指,十恶不赦。兄辩说他不是弟,是兄。造反派说甭讲换了件外衣,你就是剥了皮化成灰咱也能一眼就认出你。兄愈辩,造反派愈说他不老实。兄禁不了棍棒拳脚,只好暂认是弟。心想弟早晚会露面,真相自然大白。
弟这时正好去兄的乡下避风头,远远地才望见村口,就被在田间干活的贫下中农围了起来。众人说你跳进水库救起落水的石娃,是“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英雄,公社来人写报道,县上来人要拍照,这两天怎么遍找不见?弟忙声明他不是兄,是弟。众人说别逗了,谁不知道你一贯谦虚,见荣誉就让,见困难才上,但谦虚也不能没个边啊,你回来得正好,下午县里知青办的杨主任要来接见,今天说啥也不能再躲。好娃哩,咱村好不容易才出你这么一个典型,这固然是你的体面,更是咱全村的造化。
事情就是这样阴差阳错:兄在关押中等弟,等得望眼欲穿,五内出血,弟却始终没有露面。兄于是翻悔,说弟才是弟,他来找弟,他不是弟。专案人员怒斥,你说你是兄,那么谁是你的弟,你弟在哪儿?你叫出来呀!可笑你不是孙悟空,拔根毫毛就能变出一个化身。兄到此时真是百口莫辩,眼睁睁被判了七年徒刑。
与此同时,弟也在等兄。兄不现身,他就无法让人相信他是弟。过去了一周,过去了一月,过去了半年,兄竟如泥牛入海无消息。因为害怕被专政,他不敢回城。因为不敢回城,他就乐得权且以兄的名分混世。顺理成章地,他承袭兄的荣誉当上了典型。而后当上了民兵排长,生产队长。而后在当地娶妻生子。
七年后,兄出狱回村。兄弟相见,真相大白。兄抚摸着伤痕累累的身心,要求换回原来位置。弟沉吟不语,不是不肯,是不能。兄猛击额头,大骂自己混账。本来嘛,兄弟可以掉个,你让弟老婆怎么办?你让弟孩子怎么办?是不能,永远不能。
兄于是毅然返城,继续在厂里夹着尾巴做人。他为了胞弟含垢忍辱。他因胞弟的幸福而苦撑苦熬。直到有一天形势松动,他脚底一滑就流窜到了新疆,而后又去了西藏、云南。又过了许久,当人们说起他“恶攻”的无辜,念叨要给他平反,他已从中国的土地上消失。
当兄再度出现在中国,出现在珠江三角洲,岁月已轮回了20个春秋,这时他的身份是泰国华侨,是合资厂的老板。半年后,弟以退职村长的资历被招来管理仓库。兄弟俩走在一起,一个就是另一个的影子,我中存你,你中存我。小镇上的人们都这么说。但是你略加留意,就会发现,差异还是明显的。兄稍微清瘦,目锐如鹰,声若洪钟;弟鼻尖微红,眸光浑浊,嗓音沙哑。弟偶尔对兄开玩笑:“哥,你这位置本来应该是我的,咱俩不妨再换一次。”“好呀,好呀,明天你就来当老板,我当雇员。”玩笑终归是玩笑,双方都明白我就是我,你就是你,盐再白也不能漫天扬为雪,雪再晶也不能撒地堆成糖。虽然当初铸造哥俩用的是同一个模子,无常的岁月已把各自打磨成千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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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弟本是同根生,同甘苦,共患难,携手相扶走过一生;兄弟本是手足情,你倚我,我扶你,相互支撑创造人生。在漫漫的人生路上,有疼你、爱你、护你、帮你的兄弟相伴左右,真是人生的一大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