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花子
一、前言
高丽睿宗二年(1107年)十二月至三年三月,高丽元帅尹瓘率17万大军,出定平关,击逐女真,在女真地面筑雄、英、福、吉、公险镇等9城,“立碑于公险镇,以为界至”。一年后,高丽迫于女真的军事压力,归还9城于女真。这一过程虽短,却在高丽、朝鲜王朝历史上留下浓重的一笔,尤其对北拓领土的进程产生影响。有关公险镇的位置,向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有咸兴平野说(日本学者池内宏、津田左右吉),吉州以南说(朝鲜后期史学家韩百谦、丁若镛、金正浩等),庆源说(《高丽史·地理志》),图们江以北七百里说(《东国舆地胜览》)等等。这一方面是由于可供佐证的史料不多,另一方面随着时代的变迁、地名不断发生变化,特别是不同民族(女真、蒙古、高丽)占有其地后,加剧了地名的复杂性,再者,随着高丽、朝鲜王朝北拓领土的进程,出现公险镇的位置北移的现象。
(一)从《金史》有关资料看曷懒甸位置
高丽出动17万大军进攻东女真,发生在完颜部统一女真之前,它不但在高丽前期历史上具有特别的意义,而且影响到东北亚势力格局,以及高丽与金关系的发展,《高丽史》、《金史》都记载着这一段历史。为了考证公险镇的确切位置,不妨先考察一下《金史》的有关记载。
《金史·康宗本纪》记载:
高丽遣黑欢方石来贺袭位,遣杯鲁报之。高丽约还诸亡在彼者,乃使阿聒、胜昆往受之。高丽背约,杀二使,筑九城于曷懒甸,以兵数万来攻。斡赛败之。斡鲁亦筑九城,与高丽九城相对。高丽复来攻,斡赛复败之。高丽约以还逋逃之人,退九城之军,复所侵故地。九月,乃罢兵。
《金史·斡赛传》记载:
高丽杀行人阿聒、胜昆,而筑九城于曷懒甸。斡赛将内外兵,劾古活你茁、蒲察狄古佐之。高丽兵数万来拒,斡赛分兵为十队,更出迭入,遂大破之。未几,斡赛复至军,再破高丽军,进围其城。七月,高丽请和,尽归前后亡命及所侵故地,退九城之戍,遂与之国王和。
如上,《金史》虽然没有明确记载九城的位置和名称,但是,高丽筑九城于曷懒甸是确定无疑的,问题在于,曷懒甸的位置在哪里呢?
首先,曷懒甸位于高丽千里长城附近是无争的事实。《金史·太祖本纪》记载:
十一月(天辅三年,1119年),习泥烈等复以国书来。曷懒甸长城,高丽增筑三尺,诏胡剌古、习显慎固营垒。
即辽使习泥烈等报告高丽在增筑长城,于是,金太祖下令曷懒路兵马都总管习显等要慎固营垒。这里,“曷懒甸长城”指高丽的千里长城。该长城始建于高丽德宗二年(1033年),时平章事柳韶筑关防,以抵御北部的女真和辽,经过十二载,至靖宗十年(1044年)最终完成。它西起鸭绿江人海口,向东经过威远、兴化、静州、宁海、宁朔、定戎、宁远、平虏、朔州、孟州(孟山)、云州(云山)、清塞(熙川)、安水(价川)等,再经过永兴附近的耀德、静边、和州(永兴),直达海。该长城总长达一千里,又被称为千里长城。设有定州(定平关)、宣德、元兴等三关门。高丽与东女真以及后来的金国,都是以千里长城为界的。
其次,曷懒甸位于图们江以南。《金史·高丽传》记载,完颜部统一女真过程中,金国的两位先祖盈哥(金穆宗)和乌雅束(金康宗)冲破高丽的阻挠,派兵到曷懒甸地区,收取叛亡的东女真七城的过程,内容如下:
曷懒甸诸部尽欲来附,高丽闻之不欲使来附,恐近于己而不利也,使邀止之。斜葛在高丽及往来曷懒道中,具知其事,遂使石适欢往纳曷懒甸人。未行,而穆宗(盈哥)没,康宗(乌雅束)嗣。遣石适欢以星显、统门之兵,往至乙离骨岭,益募兵,趋活水,徇地曷懒甸,收叛亡七城。
据日本学者津田左右吉考证:“星显”指图们江支流海兰河,“统门”又称“徒门”,指图们江,乙离骨岭指摩天岭,也有人考证乙离骨岭为镜城旧地名于笼耳(日本学者松井)。也就是说,乌雅束派石适欢率领海兰河、图们江一带兵,至乙离骨岭募兵,前往活水,再到曷懒甸收取叛亡的东女真七城。由此可见,曷懒甸位于图们江以南。
总之,曷懒甸的大致位置在图们江以南,更确切地说,在乙岭骨岭以南、高丽千里长城以北。至于乙离骨岭,本文倾向于指镜城长白山(旧称长白山,有别于白头山),与日本学者松井的观点接近。
(二)《高丽史》地理志对公险镇位置的记述
尹瓘所筑九城中公险镇的位置具有特别的意义,这是因为尹瓘“立碑于公险镇,以为界至”,即以此作为高丽和东女真疆域的分界。《高丽史》地理志记载,此碑位于“公险镇之先春岭”,公险镇“云孔州,云匡州,云在先春岭东南、白头山(长白山)东北,云在苏下江(绥芬河——《东国舆地胜览》)边”。在这里,孔州、匡州是庆源的古地名,也就是说,公险镇被比定为图们江边的庆源或者在图们江以北的绥芬河边上。又据该志记载:“西北自唐以来,以鸭绿为界,而东北,则以先春岭为界,盖西北所至,不及高句丽,而东北过之。”也就是说,高丽西北疆域以鸭绿江为界,故不及高句丽,而东北疆域以先春岭为界,故超过了高句丽。显然,这是言过其实。先春岭的具体位置不详,不过,与该志为同一时期着述的《东国舆地胜览》,将先春岭设定为图们江以北七百里。
该志“东界”条,也有关于公险镇的记载,内容如下:
东界,本高句丽旧地。成宗十四年(995年),分境内为十道,以和州、溟州等郡县,为朔方道。靖宗二年,称东界(与北界为两界)。文宗元年,称东北面(或称东面、东路、东北路、东北界),后成州迤北,没于东女真。睿宗二年(1107年),以平章事尹罐为元帅,知枢密院事吴延宠副之,率兵击逐女真,置九城,立碑于公险镇之先春岭,以为界。至明宗八年,称沿海溟州道。高宗四十五年(1258年),蒙古兵来侵,龙津县人赵晖、定州人卓青叛,杀兵马使慎执平,以和州迤北附于蒙古。蒙古乃置双城总管府于和州,以晖为总管,青为千户,以治之。四十六年,以忠清道之宁越、平昌来隶,后还其道。元宗四年,称江陵道。忠烈王十六年,以宁越、平昌复来属。恭愍王五年(1356年),称江陵朔方道。七月,遣枢密院副使柳仁雨,攻破双城。于是,按地图,收复和、登、定、长、预、高、文、宜州,及宣德、元兴、宁仁、耀德、静边等镇诸城。前此,朔方道以都连浦为界,筑长城,置定州、宣德、元兴三关门,没于元,凡九十九年,至是始复之。以寿春君李寿山为都巡间使,定疆域,复号东北面。九年,称朔方江陵道。以此考之,铁岭以北为朔方道,以南为江陵道。高丽时,或称朔方道,或称江陵道,或合称为朔方江陵道,或称为江陵朔方道,又或称沿海溟州道,一分一合,虽沿革称号不同,然自高丽初至于末年,公险以南,三陟以北,通谓之东界云。
上文叙述的是高丽东界的沿革情况,它几经变迁,称谓也变化多端,且与东海岸的江陵道时分时合。从上述内容中,可以把握东界变迁的几个阶段:第一,最初奠定东界疆域时期,称朔方道、东界、东北面等,和州(永兴)、溟州(江陵)等包括进来。第二,睿宗派尹瓘、吴延宠击逐东女真筑九城,立碑于公险镇时期。这里,避而不谈一年后高丽归还九城于女真的事实。第三,蒙古入侵以后高丽丧失和州(永兴)以北地区。第四,恭愍王时期收复失地,包括和(永兴)、定(定平)、长(长谷)、高(高原)及宣德、元兴等长城各关口收回高丽版图。至此,该志编纂者有一个概括性的结论:“然自高丽初至于末年,公险以南,三陟(江原道)以北,通谓之东界云。”即公险镇被设定为东界的北部界限。
纵观高丽时期东北疆域以公险镇为界的时间并不长,除了睿宗时尹瓘筑九城、立碑于公险镇的一年多,再加上高丽末恭愍王时期(1351-1374)收复铁岭以北失地,推进到海阳(吉州)附近以外,大部分时期高丽疆域以千里长城为界,东北界在定平、都连浦一线,而元朝干涉时期连这一疆域都不及,以千里长城以南的铁岭(双城总管府南界)为界,该志编纂者显然将高丽最盛时期的边界当作高丽全时期的边界。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该志编纂者将公险镇比定为图们江边的庆兴,甚至图们江以北的绥芬河一带,这与高丽的实际疆域是大有出入的,不但尹瓘的九城没有达到图们江边,就连恭愍王收复失地时期东北界仅及海阳(吉州)一带,这与其说是高丽东界的实际疆域,不如说是朝鲜初北拓领土时期被夸大的疆域意识。
二、从《高丽史》世家列传看公险镇的位置
有关公险镇的记述,《高丽史》世家、列传和地理志不尽相同,如果说地理志较多反映了朝鲜初开疆拓土时期的疆域意识,那么,世家、列传因不直接涉及地理,能够客观地反映实际地理情况。《高丽史》编撰于朝鲜世宗时期,当时高丽历代实录等基本史料尚存,因此,世家、列传理应保留实录等基本史料的原貌。
据《高丽史·睿宗世家》记载,睿宗派尹瓘击逐女真、筑九城,以及高丽被迫还九城于女真的过程如下:睿宗二年(1107年)十二月至三年三月,尹瓘、吴延宠击逐女真,大获全胜,在女真地面,筑雄、英、福、吉、咸、宜州及公险、通泰、平戎等九城,设咸州大都督府及雄、英、福、吉、公险镇等防御使,同时“徙南界民,以实新筑九城”。四月,尹瓘、吴延宠凯旋而归。但不久,女真人开始反击,七月,尹瓘、吴延宠不得不复征女真。到了四年(1109年)四月,东女真派史显、款塞请和。战斗仍在继续,但高丽军节节败退。在战场失利的情况下,高丽朝廷开始讨论是否将九城归还给女真。这是因为,一方面原以为弓汉里(吉州)之瓶项为天险,遮住这一瓶颈,就可以塞女真入侵路径,但实践证明,这是一种错误的认识。这里“水陆道路,无往不通,与前所闻绝异”,很难防守。另外,“国家调兵多端,中外骚扰,加以饥馑疾疫”,“人民将卒,疲于攻戍”;再者,弓汉里的女真酋长多受契丹官职,担心辽国出面干涉,所以最终决定归还九城。六月,尹瓘、吴延宠在引兵前往吉州的路上,听到朝廷已与女真讲和,于是,率军退回定平关。此后,完颜部统一了女真,并于1115年由阿骨打建立了金,再后来,金相继灭掉辽和北宋,迫使宋朝迁都南部。而金与高丽在经历了曷懒甸之战后,以千里长城为界相安无事,保持了一段时期的和平局面,其前提为高丽向金称臣纳贡。
《高丽史·尹瓘传》也有关于公险镇的记载,内容如下:
罐又分遣诸将,划定地界,东至火串岭,北至弓汉伊岭,西至蒙罗骨岭。又遣日官崔资颢相地,于蒙罗骨岭下筑城廊九百五十间,号英州,火串岭下筑九百九十二间,号雄州,吴林金村筑七百七十四间,号福州,弓汉伊村筑六百七十间,号吉州。罐又城英、福、雄、吉、成州及公险镇,遂立碑于公险,以为界。
即尹瓘在北边的弓汉伊岭下筑吉州,西边的蒙罗骨岭下筑英州,东边的火串岭下筑雄州等。该传没有说明公险镇的具体位置,只记载“立碑于公险,以为界”。
《高丽史·吴延宠传》为我们提供了理解公险镇与吉州关系的一个线索,内容如下:
女真复聚远近诸部,围吉州数月,去城十里,筑小城,立六栅,攻城甚急,城几陷。兵马副使李冠珍等,训励士卒,一夜更筑重城,且守且战,然役久势穷,死伤者多。延宠闻之,愤然欲行。王复授斧钺遣之,行至公险镇,贼遮路掩击,我师大败,将卒投甲,散入诸城,陷没死伤,不可胜数。延宠具状自劾,与罐勒兵将再赴吉州,会贼遣使请和,遂还。
吴延宠传反映了尹瓘、吴延宠凯旋以后,因女真反击吴延宠再次受斧钺出征的情形。当时吉州危在旦夕,吴延宠在前往吉州的途中经过公险镇,遭到女真兵的掩击,高丽军大败,散入诸城。可见,公险镇位于前往吉州的途中。朝鲜后期史学家丁若鳙也指出:“尹瓘之迹,未尝逾吉州一步”,公险镇位于吉州西南。那么这里的吉州是否等同于后世的吉州呢?
《金史》可以做一个补证,《金史·阿徒罕传》记载:
高丽有屯于海岛者,三十人夜渡,焚其营栅、战舰,大破之。遂下吉城,既而八城皆下。
即攻下吉城以后,依次攻下其它八城,于是,女真收复了被高丽夺占的九城。
《高丽史节要》也有类似记载:
弘正(高丽将领崔弘正)等始撤九城,自吉州,以次收入战具、辎粮于内地。女真喜,以其牛马,载还吾民,遗弃老幼男女,一无杀伤。
根据以上史实,虽不敢保证公险镇绝对在吉州以南,但是,它肯定在吉州附近,因此,大体上可以说九城在吉州以南。公险镇不可能远离吉州在图们江边上,更不可能在图们江以北七百里(《东国舆地胜览》)或绥芬河边上。
另外,《高丽史》世家、列传没有记载尹瓘立碑于先春岭,只记载立碑于公险镇,据此,有人认为所谓立碑于先春岭是朝鲜初期的人杜撰出来的,如丁若鳙就指出:“争疆之人,权为此说,相沿述之,女真卤莽,信其实。”
可见,吉州在九城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它首当其冲,位于高丽与女真争夺的最前沿,吉州保不住,其它八城也难保。又,与《高丽史》同为世宗朝着述的《东国舆地胜览·咸镜道国舆地胜览》记载:吉城即为尹瓘、吴延宠所筑吉州。该《胜览》之“东览图·咸镜道”,在现今吉州位置上标有吉城。《金史》和“东览图”有关吉城的记载和标示,不会是偶然的巧合吧。
三、高丽与明朝围绕铁岭设卫的争论
高丽与明朝围绕铁岭设卫的争论,学界已有不少研究,一般认为,明太祖最初计划在半岛内部即咸镜道与江原道分界的地方设铁岭卫,后因高丽的阻挠不得不退设于辽东地区(此说以日本学者和田清为首)。不过,也有学者认为铁岭卫应在黄城(今吉林集安,日本学者池内宏),还有的学者认为在平安北道的江界(旧名秃鲁与铁岭名称相近,日本学者稻叶岩吉)等等。20世纪60年代初,韩国学者金龙德曾撰文(“铁岭卫考”,《中央大论文集》6,1961年)对以上观点提出质疑,他否认明太祖最初想在半岛内部设立铁岭卫,而高丽对此的过敏反应以及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是攻辽派有意捏造事实,做虚伪报告所致。不过,金龙德的观点不过是一家之言,至今未能取代以和田清为代表的前述观点,在韩国影响较大的几部通史均持有此观点。本文试从明朝与高丽对铁岭地理概念的差失人手,进行一个试探性研究。
众所周知,明初在消灭旧元势力的基础上,在东北设置卫所,以加强对女真人的管辖。洪武二十一年(1388年)三月,明朝在辽东都司下置铁岭卫。其位置据《明史·地理志》记载,初设于奉集县旧铁岭城。奉集县,据考证为沈阳东南奉集堡(孙文良、李治亭:《明清战争史略》,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年),也有人认为在抚顺附近(金龙德前引论文)。又据《金史·地理志》记载,“奉集县,本渤海旧县,有浑河”,表明奉集县就在浑河流经的沈阳、抚顺一带。前述,设于奉集县旧铁岭城的铁岭卫,于洪武二十六年移到旧城西北的古嚣州地方(现今辽宁铁岭)。这个新址,“西有辽河,南有泛河,又南有小清河,俱流入辽河”。可见,铁岭卫无论初设于奉集县,还是移设于古嚣州地方,始终没有离开过辽东地区。
在设铁岭卫之前,洪武二十年(1387年)十二月,明太祖考虑铁岭以南离高丽界不远,因此命户部咨高丽王,“各正疆境,毋侵越”,详细内容如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