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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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2章 迂老自述(李宗吾自传)(1)

我自发明厚黑学以来,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孟子曰:“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所以许多人都教我写一篇“自传”而我却不敢,何也?传者传也,谓其传诸当世,传诸后世也。传不传,听诸他人,而自己岂能认为可传?你们的孔子,和吾家聃大公,俱是千古传人,而自己却述而不作。所以鄙人只写“自述”,而不写“自传”。众人即殷殷问我,我只得据实详述,即或人不问我,我也要絮絮叨叨,向他陈述,是之谓自述。

张君默生,屡与我通信,至今尚未识面,他叫我写“自传”,情词殷挚,我因写《迂老随笔》。把我之身世,夹杂写于其中,已经写了许多,寄文上海《宇宙风》登载。现在变更计划,关于我之身世者,写为《迂老自述》,关于厚黑学哲理者,写入《迂老随笔》。我之事迹,已见之《迂老随笔》及《厚黑丛话》者,此处则从略。

我生在偏僻地方,幼年受的教育,极不完全,为学不得门径,东撞西撞,空劳心力的地方,很多很多,而精神上颇受我父的影响,所以我之奇怪思想,渊源于师友者少,渊源于我父者多。

我李氏系火德公之后,由福建汀州府,上杭县,迁广东嘉应州长乐县(现在长乐县改名五华县,嘉应直隶州,改名梅县),时则南宋建炎二年也。广东一世祖敏公,二世祖上达公……十五世润唐公,于雍正三年乙巳,挈家入蜀,住隆昌县萧家桥,时年六十一矣。是为人蜀始祖,公为儒医,卒时年八十二,葬萧家桥,后迁葬自流井文武庙后之柳沟坝。

二世祖景华公,与其兄景荣,其弟景秀三人,于乾隆二十二年丁丑,迁居自流井,汇柴口,一对山,地名糖房湾。故我现在住家仍在汇柴口附近。景华公死葬贡井清水塘。相传公在贡井杨家教书,于东家业内觅得此地,东家即送与他。公自谓此地必发达,坟坝极宽,留供后人建筑,坟坝现为马路占去,余地仍不小。

三世祖正芸公,也以教书为业,生五子,第二子和第四子是秀才,长子和第五子之子,也是秀才。第三子名煊,字文成,是我高祖,一直传到我,才得了一个秀才,满清皇帝,赏我一名举人,较之他房,实有逊色。煊公子孙繁衍,五世同堂,分家时,一百零二人,在汇柴口这种偏僻地方,也算一时之盛,因为只知读书之故,家产一分再分,遂日趋贫困。

煊公长子永枋,为我曾祖,广东同乡人,在自流井修一庙,日南华宫,举永枋公为总首监修,公之弟永材,以善书名,庙成,碑文匾对,多出其手,光绪中,毁于火,遗迹无存,先人著作,除族谱上,有诗文数首外,其他一无所有。距汇柴口数里,有一小溪,曰会溪桥,碑上序文,及会溪桥三大字,为永材公所书,书法家赵松雪、见者皆称佳妙,所可考者,惟此而已。自井世家,以豆芽湾陈家为第一,进士翰林,蝉联不绝,我家先人,多在其家教书,而以永材公教得最久。我父幼年,曾从永材公读。

自井号称王李两大姓,有双牌坊李家、三多寨李家……吾宗则为一对山李家,而以双牌坊,三多寨两家为最盛。民国元年,族弟静修,在商场突飞猛进,大家都惊了,说道:“这个李静修,是从哪里来?”陈学渊说道:“这是一对山李家,当其发达时,还在我们豆芽坝陈家之前。”民国二十八年,我从成都归家,重修族谱,先人遗事,一无所知,欲就学渊访之,不料已死,询之陈举才,云:但闻有李永材之名,他事则不知。记得幼年时,清明节,随父亲到柳沟坝扫墓,陈星三率其子侄,衣冠济济,也来扫墓,其墓在润唐公墓之下。我辈围观之,星三指谓其子侄曰:“此某某老师之祖坟也。”旋问族中长辈曰:“某老师是你何人?某老师是你何人?其后嗣如何?”长辈一一答之,大约是星三及其先辈受益最深之师,才殷殷若是。今已多年,对答之语,全不记忆,其所谓某老师者,除永枋公外,不知尚有何人,先人遗事淹没,可胜叹哉!

永枋公在汇柴口开染房,族亲子弟,衣冠不整者,酒醉者,将及店门,必庄摄其容乃敢过,公见之,亦唯温语慰问,从未以疾言厉色加人。公最善排难解纷,我父述其遗事颇多。年七十,易箫时,命家人捧水进巾,自浴其面,帽微不正,手自整之,乃凭几而卒。我父为永枋公之孙,幼年在染房内学生意,夜间,永枋公辄谈先人逸事及遗训。我父常举以教我,我读书能稍知奋勉,立身行己,尚无大过者,皆从此种训话而来。我父尝曰:“教子婴孩,教妇初来。”又曰:“教子者以身教,不以言教。”诚名言也。

我家族谱字辈,是“唐景正文永,山高世泽长。”“文”字辈皆单名火旁,而以“文”字作号名。我是“世”字辈。我祖父乐山公,务农、种小菜卖,暇时则贩油烛或草鞋,沿街卖之。公身魁梧,性朴质,上街担粪,人与说话,立而谈,担在肩上,不放下,黯者故与久谈,则左肩换右肩,右肩换左肩。公夜膳后即睡,家人就寝时即起,不复睡。熟睡时,百呼不醒,如呼盗至,则梦中惊起,公起整理明日应卖之菜,毕,则持一棍往守菜圃,其地在汇柴口,蒲家坝大路之侧,贼窃他人物经过,公见即奔逐之,贼畏甚,恒绕道避之。年终,割肉十斤,腌作新年之用。公自持刀修割边角,命祖母往摘萝卜做汤,嘱曰:“大者留以出售,小者留俟长成,须一窝双生,而又破裂不中售者。”祖母寻遍园中,不得一枚。及汤熟,公自持瓢,盛入碗,复倾入锅中,祖母询之,则曰:我欲分给工人及家人,苦不能遍也。数日即病卒,祖母割腌肉一方献台前,见之即大泣,自言泪比肉多。我祖父以世家子,而穷困如是,勤苦如是,其死也,祖母深痛之,取所用扁担藏之曰:“后世子孙如昌达,当裹以红绫,悬之正堂梁上。”此物咸丰庚申年毁于贼。祖母姓曾,固高山寨(距一对山数里)富家女。其父以一对山李氏为诗礼之家,故许字焉,归公后,挑水担粪,劳苦过贫家女,每归宁,见猫犬剩余之饭,辄思己家安得此剩饭而食之。先父母屡述以诫不肖弟兄曰:“先人一食之难,至于如此,后世子孙,毋忘也。”不肖今日,安居坐食,无所事事,愧负先人多矣!

乐山公生我父一人,父名高仁,字静安,先祖没后,即归家务农,偕我母工作,勤苦一如先祖。家渐裕,购置田地,满四十岁,得病,延余姓医生诊之。余与我家有瓜葛亲,握脉惊曰:“李老表,你怎么得下此病?此为劳瘁过度所致,赶急把家务放下,当如死了一般,安心静养,否则非死不可。”我父于是把家务全交我母,一事不管。我父生二女,长女未出阁死,次女年十余,专门侍疾,静养三年,病愈,六十九岁乃卒。

父养病时,寻些《三国演义》、《列国演义》这类书来看,看毕无书,家有《四书》的讲书,也寻来看。我父胞叔温山公学问很好,一日见父问曰:“你在家做些什么?”答曰:“看《四书》的讲书。”温山公大奖之,我父很高兴,益加研究。

我弟兄七人,我行六,三哥早卒,成立者六房,父命之曰“六谦堂”。除我外,弟兄皆务农,唯虹弟后来在汇柴口开机房,有点商性质。

我父生于道光乙未年八月,光绪乙亥年八月,满四十。我生于己卯年正月,正是我父闭户读书时代所生的,故我天性好读书。世称: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苏老泉生于宋真宗祥符二年己酉,仁宗明道二年乙亥,满二十七岁。苏东坡生于丙子年十二月十九日,苏子由生于己卯年二月二十二日,他弟兄二人,正是老泉发愤读书时代所生的。苏老泉二十七岁,发愤读书,生出两位文豪;我父四十岁,发愤读书,生出一位教主,岂非奇事?我父同苏老泉发愤读书,俱是乙亥年,我生于己卯,与子由同,事也巧合。东坡才气纵横,文章豪迈,子由则人甚沉静,为文淡泊汪洋,好黄老之学,所注《老子解》,推古今杰作。大约老泉发愤读书,初时奋发踔厉,后则入理渐深,渐归沉静,故东坡子由二人,禀赋不同。我生于我父发愤读书之末年,故我性沉静,喜读老子,颇类子由。惜我生于农家,无名师指点,为学不得门径,以是有愧子由耳。

我父病愈时,近邻有一业,欲卖与我父,索价甚昂,我父欲买之而苦其价之高,故意说无钱买,彼此钩心斗角,邻人声言,欲控之官,说我父当买不买,甚至把我家出路挖了,我父只有由屋后绕道而行。卒之此业为我父所买,买时又生种种纠葛。我七弟生于辛巳年正月廿五日,正是我父同邻人钩心斗角时代生的,世本为人,精干机警,我家父母死、哥嫂死,丧事俱他一手所办。尝对我说道:“我无事,坐起,就打瞌睡,有事办,则精神百倍。这几年,好在家中死几个人,有事办,不然这日子难得过。”此虽戏言,其性情已可概见。据此看来,古人所谓胎教,真是不错,请科学家研究一下。

我自有知识以来,即见我父有暇即看书,不甚做工,唯偶尔拉甘蔗叶,或种葫豆时盖灰,做这类工作而已。工人做工,他携着叶烟杆,或火笼,挟着书,坐在围土边,时而同工人谈天,时而看书,所以我也养成这种习惯,手中朝日拿着一本书。每夜我父在堂屋内,同家人聚谈,我尝把神龛上的清油灯取下来,放在桌上看书,或倚神龛而看。我父也不问我看何书,也不喊我看,也不喊我不看,唯呼我为“迂夫子”而已。我之喜看书,不是想求上进,也不是想读书明理,只觉得手中有书,心中才舒服,成为一种嗜好。我看书是不择书的,无论圣经贤传,或是鄙俗不堪的唱书小说,我都一例视之,拿在手中看。我有此嗜书之天性,假令有名师益友指示门径,而家中又藏有书籍,我之成就,岂如今日?言念及此,唯浩叹而已。

我父每晨,必巡行田垅一次,尝说:“田塍,土边,某处有一缺口,有一小石,我都清清楚楚的。”又说:“我睡在家中,工人山上做工情形,我都知道。”我出外归来,尝问我:“工人做至何处?”我实未留心看,依稀仿佛对之,他知我妄说也不斥责。

我虽生长农家,却未做工,只有放学归来,叫我牵牛喂水,抱草喂牛,种葫豆时,叫我停学在家,帮着丢葫豆,或时叫我牵牛赴邻近佃户家,碾米碾糠,我亦携书而往。我考得秀才时,照例宴客,佃户王三支,当众笑我道:“而今当老爷了(乡间见秀才即呼老爷),如果再拿着书,在牛屁股后面走,我们要不依你的,老爷们都跟着牛屁股走,我们干什么?”但是我碾米碾糠时,还是携书而往。

我父所看之书,只得三本:(一)《圣论广训》(此书是乾隆所著,颁行天下,童生进场考试,要默写,名为默写,实则照书誊)。钱塘《朱柏庐治家格言》,这是我父养病时,请徐老师誊的,字甚工楷。(二)《刿心要览》,我查其卷数,是全部中之第三本。中载古人名言,分修身、治家、贻谋、涉世、宽厚、言语、勤俭、风化、息讼九项,我父呼之为格言书。(三)杨椒山参严嵩十恶五奸的奏折,后附遗嘱(是椒山赴义前一夕,书以训子者,所言皆居家处世之道)。此外还有一本《三字经注解》,但不甚看。椒山奏折及遗嘱亦少有看,所常常不离者,则在前二种,此外绝不看其他之书。我细加研究,始知我父读书,注重实用。《三字经注解》,及椒山奏折,只可供谈助,椒山遗嘱虽好,但说得太具体,一览无余,不如前二种之意味深长。我父常常读之,大约是把他当做座右铭。我父光绪癸卯年正月初九日得病,十五日去世,初九日还在看此二书。

最奇者,我生平从未见我父写过一个字,他读的《圣论广训》及《朱柏庐治家格言》,是徐老师用朱笔圈断句,其他三书,俱是白本,我父未圈点一句。所以我生平不但未见我父写过一字,就连墨笔画的圈圈,都未见过一个。我们弟兄六人,随时都有人在侧,无论写什么,他都喊儿子动笔,我看他吃饭捏筷子,手指很僵硬,且有点发颤,大约是提笔写不起字。

我父常说:“唐翼修著有《人生必读》书。”我考试到叙府,买得此书,送在他面前,他也不看,还是喊我拿《圣论广训》和格言书来,揣其心理,大约是谓:只此二书已够用了,其他皆是赘瘤。

我父常常说道:“你的书读蹿皮了,书是拿来应用的。‘书即世事,世事即书。’你读成‘书还书,我还我’去了。”我受过此种庭训,故无事时,即把书与世事两相印证,因而著出《厚黑学》与《心理与力学》等书,读者有说我熟透人情的,其实不然。我等于赵括谈兵,与人发生交涉,无不受其愚弄,依然是“书还书,我还我”。

我父又说:“书读那么多作甚?每一书中,自己觉得那一章好,即把它死死记下,其余不合我心的,可以不看。”所以我父终身所读之书,只得三本,而三本中,还有许多地方,绝未寓目。常听他曼声念道:“人子不知孝父母,独不思父母爱子之心乎?”(《圣论广训》中语)“贫贱生勤俭,勤俭生富贵,富贵生骄奢,骄奢生淫佚,淫佚生贫贱(《刿心要览》中语)。应箕应尾,你两个……”(椒山遗嘱中语,应箕应尾,是椒山之子)我父常常喊我近前,讲与我听,我当了秀才,还是要讲与我听,我听之津津有味。我此次归来,将《刿心要览》寻出细读,真是句句名言,我生平做事,处处与之违反,以致潦倒终生,后悔莫及。

我读书的方式,纯是取法我父,任何书,我都走马观花地看去,只将惬心的地方记着。得着新书,把序文看了,前面看几页,就随便乱翻,中间看,后面看。每页也未细看,寻着一二句合我之意,就反复咀嚼,将书抛去,一而二,二而三,推究下去,我以为:世间的道理,为我心中所固有,读书不过借以引起心中之道理而已。世间的书读不完。譬如:听说某家馆子菜好,我进去取菜牌子来,点几道菜来吃就是了,岂能按着菜牌子逐一吃完?又好像在成都春熙路、东大街、会府等处游玩,今日见一合意之物,把它买回来,明日见一合意之物,又把它买回来,久之则满室琳琅,样样皆合用,岂能把街上店子之物,全行购归?我这种说法,纯是本之我父,因此之故,我看书,入理不深,而腹笥又很空虚。

我在亲友家耍不惯。但只要有几本书,有一架床,我拿着书,卧在床上,任好久,我都住得惯。其书不拘看过的、未看过的,或是曾经熟读的,我都拿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看。我一到他人室内,见桌上有书,即想翻来看。不过怕人讨厌,不好去翻罢了。但是我虽这样喜书,而家中储几书柜的书,成都有几书柜的书,许多都未曾细看过,这是由于我读书是跑马观花,每本打开来,随便看一下就丢了,看了等于未看。

我幼年苦于无书可看,故喜欢购书,而购得来又不细看,徒呼负负,近年立誓不购书,而性之所近,见了就要买,买来又不看,将来只好把家中的书,及成都的书,搬来做了宗吾图书馆,供众人阅读好了。

亡弟之子泽新,对我说:“我见着书,心中就糊涂,一进生意场中,心中就开朗。”我的性情,恰与相反,提着家中事务,心中就厌烦,一打开书,心中就开朗。我请客开不起菜单子,而家中小孙儿、小孙女都开得起。赴人宴会归来,问我:吃些什么菜,我无论如何记不全。身上衣服,尺寸若干,至今不知道,告诉我跟着就忘了。上街买物,分不出好歹,不敢还价,想买书就买得来,而买笔又买不来。别人读我《厚黑学》,以为我这个人很精明,殊不知我是糊涂到了极点。到而今迂夫子的状态,还莫有脱,朋友往来,我得罪了人,还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