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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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迂老自述(李宗吾自传)(3)

民心天资较铁崖为高,铁崖则用死功,作文“语不惊人死不休”。我说他文笔笨拙,他说我文笔轻浅,彼此两不相下。铁崖每日必写小楷日记,长或数百言,等于作一篇文章,无一日间断,及留学日本,把笨拙脱去,遂大有文名,而我则轻浅如故,且日趋俚俗。铁崖死矣,使其见之,不知作何评语。

庚子年应县试,我与雷氏弟兄同路,在路上民心向我说道:“我们倒起身了,不知‘长案’起身莫有?”因为县试五场,府试四场,终场第一名,名曰“案首”,俗呼为“长案”,到院试是一定入学的。第二名以下,则在不可知之数。哪知后来县试案首就是我,府试案首,就是民心,可见凡人不可妄自菲薄。铁崖县试终场第二,府试终场第七,到院试一齐入学,富顺应小试者,一千数百人,入学定额,廿四名。

我买部李善注《昭明文选》,点看了半年。县试头场题目,是“而不见舆薪,至舆薪之不见”。我作起文来,横顺都要成韵语,我也就全篇作韵语,不料榜发竟到第七,以后我循规蹈矩地做,终场竟得案首。后来富顺月课,有一次,题是“使奕秋诲二人奕,其一人专心致志”。我作了两卷,第一卷循规蹈矩地作,第二卷全篇作韵语,第一卷是用心作的,第二卷是信笔写的。后来第一卷摈落,第二卷反被取录。此卷至今尚在。文章本是要不得,我所以提及者,见得我在八股时代,作文字,常常破坏藩篱,所以今日著书也破坏藩篱。是之谓:“厚黑学出于八股之官。”

雷民心应县试,前几场本是前十名,第四场出一题,“陈平论”,民心数陈平六大罪,六出奇计,每一计是一罪,在那个时代,应试童生,有不知陈平为何人者,民心能这样做,也算本事。哪知县官看了,说道:“这个人如此刻薄,将来入了学,都是个包揽词讼的滥秀才。”把他丢在后十名。阅卷者,是叙府知府荐来的,府试时回府阅卷,府官见了民心之卷,说道:“此人文笔很好,如何列在后十名!”阅卷者说道:“他做陈平论,县官如何说,我争之不得。”县试之卷,照例应申送府,府官调来一阅,大加赞赏,因而取得案首。可算奇遇。科举废除久矣,而我絮絮言之,有如白发宫人谈天宝遗事,阅者得无窃笑耶?然使当日我辈不做这类翻案文字,养成一种能力,我今日也断不会成为教主。

光绪丙戌,我年八岁,从陈老师读,陈为我家佃户,是个堪舆先生,一直读了四年。庚寅年,从郑老师读,陈郑二师,除教背读外,一无所授。辛卯年,父接关海洲先生来家,教我们几弟兄,关是未进学之童生,年薪五十串,以彼时米价言之,五十串能买十石米,我写此文时(民国卅年四月)米十石,需法币八千数百元,故在彼时,亦算重聘。后来我当了秀才,某富室欲聘我,年薪七十串,我欲应之,因入高等学堂肄业未果,彼时教师之待遇如是。

关师教法,比陈郑二师为好,读了两年,作八股由破承而至入手,算是成了半篇,试帖诗能作四韵,关师教书,虽不脱村塾中陈旧法子,但至今思之,我受益之处,约有三点:(1)每日讲《龙文鞭影》典故四个,要紧处,用笔圈出,次日闭着书回讲,圈者须背得。我因而养成记典故之习惯,看书紧要处,即圈出熟读。(2)每日讲《千家诗》,及《四书》,命我把槐轩《千家诗注解》,《四书备旨》,用墨笔点,点毕送他改正。我第一次把所点《千家诗》,送他看,他夸道:“你居然点断了许多,错误者很少,你父亲得知,不知若何欢喜。”我听了愈加奋勉,因而养成看书之习惯。到了次年,我不待老师讲解,自家请父亲与我买部《诗经备旨》来点。(3)关师在我父友人罗大老师处,借一部《凤洲纲鉴》来看,我也拿来看。我生平最喜看史书,其发端即在于此。关师又在别处借一部《三国演义》,我也拿来看,反复看了几次,所以我后来发明厚黑学以孙曹刘为证。但所举者,是陈寿《三国志》材料,非演义中材料。关师有一次出试帖诗题,题目我忘了,中有雪字,我第一韵,用有同云二字,他在同字上,打一大叉,改作彤字;说道:“‘彤云密布,瑞雪纷纷’(《三国演义》中语),是这个彤字。”我说道:“我用的是《诗经》‘上天同云,雨雪零零。’”他听了默然不语。壬辰年终,关师解馆,我因病父命辍读。

我六岁时,因受冷得咳病,久不愈,遂成哮喘病,遇冷即发,体最弱,终年不离药罐,从关老师读,读几天声即哑,医数日好多了,一读即哑,所以我父命我辍读养病。癸巳年,父命四兄辍读务农,把五兄送在汇柴口茂源井(现名复兴井),七弟在家,从一个姓侯的老师读,我此时总算废学了。但我在家,终日仍拿着一本书。一日,午饭后,大兄见我在看书,就对父说道:“老六在家,活路也不能做,他既爱看书,不如送进学堂,与老五同住,床铺桌子,也是有的,向老师说明,这是送来养病的,读不读,随便他,以后学成随便送点就是了。”彼时我家尚充裕,这种用费,我父也满不在乎,就把我送去。这算是我生平第一个大关键,在大兄不过无意中数语,而于我的前途关系很大,否则我将以农人修老矣。

刘老师共三人,是三叔侄,叔公之名已忘去,学生呼之为刘二公,是个童生。叔爷名刘应文,号重三,后改为焕章,是个秀才(后乙未年考得察生),学生呼之为七老师。侄儿名刘彬仁,号建侯,也是秀才,学生呼之为建侯老师。刘二公的文笔,是小试一派,七老师是墨卷一派,建侯老师,善写字,娴于词章,尝听见他在读“帝高阳之苗裔兮”、“若有人兮山之阿”等等,案头放有手写蝇头小楷《史记著华录》全部,论文高着眼孔。学生的八股文,是刘二公和七老师分改,诗赋则建侯老师改,建侯老师高兴时,也拿八股去改。背书则随便送在那个老师面前都可。我本来是养病的,得了特许,听我自由,但我忘却了是养病,一样地用功,一样地作八股、作诗赋,但不背书而已,读书是默看,不出声。学堂大门,每扇贴一斗方红纸,一扇写的是:“枣花虽小能成实,桑叶虽粗解作丝,唯有牡丹如斗大,不成一事又空枝。”一扇写的是:“劝君莫惜金缕衣,劝君惜取少年时,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是建侯老师写的,我读了非常感动,而同学中华相如(号相如,今在自井商界,颇有名)等,则呼我为老好人。

我在《厚黑丛话》中曾说:“父亲与我命的名,我嫌他不好。”究竟是何名,我也可说一下。我自觉小时很醇谨,母亲织麻纺线,我依之左右,母亲叫我出去耍,也不去,说我很像女孩子。而父亲则说我小时(大约指一二岁言)非常的横,毫不依理,见则呼我为“人王”,我父把人王二字,合成一全字,加上派名世字,名为“世全”。算命先生说我命中少金,父亲加上金旁,成为世铨。我在茂源并读书,请建侯老师与我改号,他改为秉衡。乙未年,清廷命山东巡抚李秉衡为四川总督(后未到任),刘七老师对我说道:“你的号,与总督同名,可把它改了。”七老师也会算命,他说我命中少木,并不少金,我见《礼记》上有“儒有今人与居,古人与稽,今世行之,后世以为楷”之语,就自己命名世楷,字宗儒(后来才改为宗吾),七老师嫌李世楷三字,俱是仄声,改为世权,我不愿意,仍用世楷。余见《厚黑丛话》。

最值得研究的,我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我自觉在行为上,处处循规蹈矩,而作起文字来,却是横不依理,任何古圣先贤,我都可任意攻击。《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两篇文字,不说了。我著《考试制之商榷》,提出一种办法,政府颁行的教育法令,不合我的办法,我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我著社会问题之商榷,创出一条公例,斯密士不合我的公例,我把他攻击得体无完肤。这有点像专制时代的帝王,颁出一条法令,凡遇违反法令者,都拿去斩杀一般。父亲说我小时横不依理,岂有生之初,我即秉此天性耶?一般人呼我为教主,得无教主之地位与人王相等耶?释迦一出世,即说:“天上地下,惟我独尊。”我得无与之相类耶!故民国元年,发表《厚黑学》,署名曰“独尊”。然则教主也,人王也,盖一而二,二而一也。

我们这个地方的习惯,某处有私馆,就把子弟送去读,时间大概是正月二十几,到了二月底,或三月间,老师才请众东家,来议修金,名之曰“议学”。议学之时,众东家你劝我,我劝你,把修金说定,开单子与老师送去,老师看了无话,就算议定了。学生数十人,最高额是十二串,我五兄(名世源)出了最高额。议到我名下,我父声明这是送来养病时,随便写了几串,把单子送与老师看,老师传话出来,说:“全堂中惟有李世铨读得,应该比李世源多出点。怎么才出这点。”我父也就写了十二串。老师这样重视我,很出我意料之外,精神上很受一种鼓动。

我觉得教育子弟,不在随时责斥,责斥多了,使他精神颓丧;不在随时劝勉,劝勉的话太多,成为老生常谈,听者反不注意;也不可过于夸奖,奖之太过,养成骄傲心;总在精神上,予之以鼓动,而此种鼓动,不知不觉,流露出来,乃能生效。建侯老师呼学生必缀以娃娃二字,如云华上林这个娃娃、李世源这个娃娃等等,对学生常出以嘲弄态度,独对于我无此种态度,不过呼我之名,仍缀以娃娃二字罢了。有夜,三位老师都睡了,学生还在嬉笑,建侯老师在床上高声问道:“那么夜深,你们还在闹,不知干些什么!及听见有李世铨这个娃娃在,我也就放心了。”这些地方,很使我自尊自重。

刘二公人甚长厚,七老师性严重,建侯老师,对刘二公常常嘲弄之,对七老师则不敢,但不时也要说一二句趣话。有一次,宴会归来,建侯老师对七老师说道:“今天席上,每碗菜来,二公总是一筷子两块三块,独于端碗肉圆子来,二公用筷子,把一个圆子夹成两半个,我心想:二公这下,怎么这样斯文了。那知他把半个圆子,搭在一个整圆子上面,夹起来,一口吃了。”我听了,非常有趣,我生性朴讷,现在口中和笔下,随便都是诙谐语,自然有种种关系,才造成这样的,建侯老师,也是造成之一。

我做文章,很用心,得了题目,坐起想,站起想,睡在床上想,睡在板凳上想,稿子改了又改,一个题,往往改两三次稿,稿子改得稀烂。而今写报章杂志文字,却莫得那么费力了,读我文章的人,有说我天资高,其实是磨炼出来的,天资并不高。五兄往往叫我代笔,我就把不要的稿子,给他誊去缴,次年,甲年,五兄辍读务农,七弟同我在茂源井读一年。

甲午年,我往罗大老师家,把《凤洲纲鉴》借来看,同学王天衢见了,也买一部来看,建侯老师看见,责之曰:“你怎么也看此书?李世铨这个娃娃,是养病的,才准他看,此等书,须入了学,方能看。我若不说,别人知道,还说我是外行。”此话真是奇极了,于此可见当时风气。

王天衢的父亲,是井灶上的掌柜,甚喜欢读书,期望其子甚殷,训教很严。一日到学堂来,我等在天衢房中耍,他父亲见着很客气,我等要走,天衢悄悄说:“必不可走,一走了,我就要挨骂。”及我等一转背,其父即骂道:“你个杂种……”天衢尝对我说:“我宁去见一次官,不肯见我父亲。”后隔多年,我遇着天衢问道:“你们老太爷的脾气,好点莫有?”他说道:“也莫有什么,不过他老人家,每日早膳后,照例要做一坛法事罢了。”后来天衢卒无所成。由此可见,我父对我,不甚拘束,真是得了法的。我悟得此理,故著《心理与力学》,曾说:“秦政苛虐,群盗蜂起,文景宽大,民风反浑朴起来,官吏管理百姓,要明白此理,父兄管理子弟,要明白此理。”这是我从经验上得来的,然则父兄对于子弟,竟可不管吗?我父有言曰:“以身教,不以言教。”

我的心,随时都放在书理上。有一次,建侯老师率众学生往凤凰坝某家行三献礼,老师同众学生,在茶馆内吃茶,我一人在桥头上独步徘徊,回头见老师同众人望着我笑,我不知何故,回到茶馆,悄悄问华上林:“老师笑我何事?”答曰:“老师说你很儒雅,将来一定会入学。”我当日本把秀才看得很高,听了不胜惊异。

晚上行三献礼,照例应讲书,死者是祖母,建侯老师登台讲“孝哉闵子骞”一章,把闵子的事讲完,跟着说道:“后数百年而有李密者……”这明明是用太史公《屈贾合传》的文法,我站在台下听讲,老师讲至此处,目注于我,微作笑容,意若曰:“此等文法,众学生中,只有你才懂得。”此事我当日印象很深,老师形态,至今宛然在目,这都是精神上予我一种鼓励。

建侯老师的文章,注重才气,选些周犊山及江汉炳灵集的八股,与我读。一日,我对罗大老师说:“我在读江汉炳灵。”他说:“这些文章,小试时代,不可读,读了花心,做起文章,就要打野战。”于此又可见当时风气。我又说:“我现在买有部《书经体注》,自己点看,唯有禹贡水道,真不好懂。”他说道:“你当然懂不得,如果要懂得,须看《禹贡锥指》。”《禹贡锥指》,是清朝有名的著作,他曾看过,可见也不孤陋。我订古姓女,未过门即死,罗大老师有意把他的女订于我,我五兄很赞成,说他家藏书很多,借此可看些书,不知何故我父不愿意。

罗大老师之弟罗二老师,号德明,学问比他更好。二老师吃鸦片烟,睡在烟盘子侧边,学生背《四书》、《五经》,错了一字,他都知道。背《四书朱注》,错了一字,也都知道。(其时考试,《四书》题,要遵朱注,童生进场,片纸不准夹带,只好都背得。)不但此也,庚寅年,我五兄在他塾中读,夜间讲《诗经》,点一盏清油灯,命学生照着书,他在暗处坐起讲,口诵朱注,说道:“你们看书上,是不是这样?”学生看之,也莫有错,可见他是用过苦功的。壬辰年,我家关老师因病耽搁一个月,我父请罗二老师代教,我们要读八股,他就把昔人作的八股默写一篇出来,熟读了,又默写一篇,试帖诗亦然。其时已五六十岁了,不知他胸中有若干八股,有若干试帖诗。而他弟兄二人,连一名秀才,都莫有取得。二人都是我父的好友,会着即谈书。

我在茂源井共读了两年,甲午年某月,学堂中忽纷传有鬼,某生某生,听见走得响,伙房也看见。建侯老师得知,说道:“你们这些娃娃,真是乱说,哪里会有鬼。”因此众人心定,鬼也不见了。年终解馆,前一夕,师徒聚谈,建侯老师说:“这个地方,很不清净,硬是有鬼,有一夜,响起来,我还喊‘七爷!你听!’我口虽说无鬼,心中也很怕。”其时我正读《凤洲纲鉴》,心想,苻坚以百万之师伐晋,谢安石围棋别墅,埋然若无事者,也不过等于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于此深悟矫情镇物之理。后来我出来办事,往往学建侯老师之口说无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