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厚黑学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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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革命舞台上的丑角(2)

谢绶青,四川中江人,自幼颖悟过人。精于数学,年十六即为秀才,后考入高等学堂,与列五宗吾同班,彼此交情最深。因他年龄最幼,同学们都呼他小弟弟。当时列五宗吾已加入同盟会,从事革命工作,但因他口快心直,怕他于无意中泄露,许多事都不肯告诉他。例如慧生列五策动炸赵尔丰的那一次,宗吾绶青皆同在一室,列五想和慧生密商,即先请宗吾把绶青调开。一人邻室,绶青就与宗吾高谈阔论起来,接着便放浪形骸地说道:“大丈夫不能流芳百世,亦当遗臭万年!”宗吾正想故意和他拖延时间,就对他说道:“绶青,你也太不自量力了!你我够得上遗臭万年吗?挂名青史,谈何容易?一部二十四史,挂名其中的,究竟有若干数目,无从统计,我想,至多不过一百万人罢了。我国号称四万万人,每一百年中,这四万万人可以说死得净尽,请问五千年中,有若干四万万人?而挂名青史者,乃不过一百万人,此百万人中,除去因事连带书及,姓名附见者外,经过史臣详列事实的,至多不过十万人;事迹彪炳的,不过万人;其为文人学士所共知,不翻书本即能信口举出的,大约不过千人;此千人中,无论好人坏人,为妇孺皆知的,不过数十人;此数十人者,又须借稗官小说的吹嘘,戏台上的扮演,且有子虚乌有的人物,掺杂其间,你我有何本事,可以厕身此数十人之中?为好人困难,为坏人也不容易。是猛虎方能噬人,小犬一张牙,已被人踢出数步之外了,虽欲害人,其何可得?你我莫说万年,要想在偌大的中国,遗臭三日,恐怕也不可得吧!”绶青听了,也只好叹息,而列五与慧生已把事情商量完了。

及至清帝和西太后相继死去,川中党人,就想乘机起事,绶青闻之大喜,也就要求入党,参与密谋了。反正后,列五为四川副都督,绶青在成都《公论日报》社闲居。一日列五问宗吾道:“听说绶青来省已久,为何不来见我?”宗吾答:“他还未得工夫。”列五笑说:“不是!他是讲气节的,我未先去看他,无怪他不来,我是真不得闲,绝不敢疏慢故人,请为代致歉意,彼此至交,千万不要如此计较!”宗吾把此意转达了他,他才去看列五。不久,他便先后在审计院和财政司任事。

讨袁军失败后,绶青抑郁无聊,日与友人借酒浇愁。一夜宗吾宿成都第二小学内,二更后全校寂无人声,忽闻绶青大醉独归,入邻室大哭,且哭且骂当局捕杀党人,声达校外,宗吾要去劝阻,又怕更激其怒,因此作罢。他一直哭骂至四更,才酣然睡去。次日问他,他茫然不知。时列五在天津,宗吾去信提及绶青的近况,列五复函有云:“绶青放浪于酒,固谓借浇块垒,究与祈死何异?况绶青酒后狂骂,甚易招尤,事会之来,岂有终极?此身摧折,悔何可追?还望足下忠告之!”宗吾即以此函交阅,终不能改。

绶青性极诚笃,待人恳挚而冷峭,常诵“科头箕踞长松下,冷眼看他世上人”二语,诵时抱膝、闭目、摇首,别人笑他,他也不管。因此,许多人都说他不谙世故,没有办事才;但他历任富顺、叙府、中坝、遂宁、成都、县立联立省立各校教员,却能循循善诱,使学生倾服。在潼川中学做校长一年,即卓著成绩,大家才知道他的才能。民九以后,益郁郁不快,沉酣于酒,或终日不进一餐,又数年,竟抑郁以死。

杨泽溥,也是宗吾的同乡同学,他的生平行事,不甚知悉,只举一事,即可见其为人。民国初年,泽溥奉委为雅州关监督,临行前一夕,他备有几肴菜,请宗吾同绪初等小酌,他很客气地说道:“此去一切事当如何办理?请诸先生赐教。”其时宗吾发表《厚黑学》不久,首先说道:“此等事有何办法?一言以蔽之曰:‘拿钱而已!’你依着我发明的那种学问,放手做去就是了。”泽溥惊然说:“不敢!不敢!”绪初皱眉说道:“宗吾,你只知开玩笑!真是!”

后泽溥解款回省,就对宗吾说:“西征兵至雅州哗变,到处抢劫,城内有哥老会首领,我赶急请他来,他拖一把高椅子坐在门口,乱兵至,即麾之去,公款无丝毫损失。次日,我办鱼翅席酬谢那位首领,但此等费不能支用公款,只好自垫。”宗吾说:“泽溥,你干些什么?财神菩萨进门,你都要驱他出去吗?乱兵不来,还该磕头请他们来,只要他们进来走一遭,即可报十万八万的损失,终身就吃着不尽了。我发明的学问,至好的朋友先不照着去干,将来我这一个教还能行得通吗?”其时雅州关薪棒微薄,泽溥携眷而往,又时时资助故旧,交卸时欠了公款八百元,友人刘公潜在浚川源银行替他借贷,未几即病卒,贷款累公潜偿付。他死时一无所有,同人集资棺敛,并资助其妻女扶榇回富顺,宗吾曾抚其尸而哭道:“泽溥!泽溥!别人做官,朋友亲戚都沾光;你做官回来,睡在地下骗我们吗?”以后若干年,有宗吾的一位友人方琢章对他说:“雅州关的关税,自民元至今,以泽溥任内,收入最丰。”宗吾叹息道:“公家的收入固然是多了,又谁知当年经手者的状况一至于此呢!”

宗吾在高等学堂时代,即和以上所举的这一班同学结为至友,像列五的宽宏大度,简恒的精干笃实,绶青的坦白真诚,泽溥的公正廉洁,此外还有许多同学,共同研究学问,共同兼办教育,共同努力革命,造成了当年宗吾所处的环境。虽然他在这群人中,似乎是以“丑角”出场,但在他后来所写的文字中,对于这些朋友们的所行所为所遭遇,常常追念不已,涕泣而道,则当年宗吾的深心抱负,也就不言而喻了。

《去官吟》与《厚黑学》

宗吾发现了这种“厚黑”的秘诀,当夜即为之喜而不寐。于是他由三国时代推上去,推到刘邦张良,推到孙武商鞅,推到黄石公姜太公;更由三国时代推下来,推到司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张居正,甚而推到曾国藩胡林冀:他们这些人,有的长于厚,有的长于黑,有的厚黑兼长,所以不愧为历史上的显赫人物。

宗吾在高等学堂于光绪三十三年年底,以最优等毕业,清廷还奖了他一名举人。三十四年及宣统元年,在富顺中学做教习。二年及三年,改充富顺中学的监督(校长)。于三年暑假时,被四川提学使司委为四川小学教员检定委员,同委者有同学李古香由伯芬二人。他们刚把成都华阳二县检定完了,就发生了铁路风潮。

他们三人到双流县去检定时,正遇着“保路同志会”在围城,这便是辛亥革命的导火线。他们因不能进城,就折返成都去了。其时总督赵尔丰与“保路同志会”大事为难,并逮捕与保路有关的士绅,张澜(字表方)即曾被捕入狱,因此激怒了全川的党人。于是张列五谢慧生杨庶堪等率领同志,在重庆揭举义旗,驱逐伪吏,于十月初二日宣布独立,众推张列五为蜀军政府都督。十月初七日,成都亦响应反正,推蒲殿俊为四月都督。十八日成都兵变,杨萃友(宗吾高等学堂的同学)出任巡警总监,捉住扰乱治安的人,便就地正法;他出的告示,是模仿张献忠七杀碑的笔调,连书“杀杀杀”字样,秩序因以恢复。不久,成渝两军政府宣告合并,张列五力推尹昌衡为四川正都督,主持军政;而自居副都督,主管民政,于是四川革命统一。这些事都是宗吾亲见目睹的。但他虽是同盟会的同志,却未参加实际工作,他见革命大业既已告成,许多同志好友,亦各膺重任,他便偷偷地回自流井去了。

宗吾回去不久,张列五便于一九一二年正月,打电到自流井,请宗吾和廖绪初即日起程赴省,他们二人也只好应命前往。当时民政方面,新设一个审计院,列五的意思,是打算委绪初为院长,委宗吾为次长。他们到后一再谦辞,乃改委尹昌龄为院长,绪初为次长,宗吾为第三科科长。他们这位绰号“圣人”的次长,前文已经提及,是坚苦卓绝,以廉洁自持的。其时,尹昌衡奉命西征,临行时召开大会,正副两都督讲话时曾提到军费不足的情形,绪初便登台讲演,大旨是说:军饷支绌,即应裁减浮费,例如各机关的次长一职,都应该裁撤。话犹未毕,列五便起而说道:“廖先生的意思很好,我们改日讨论,今天我还有话要说……”就这样混过去了。事后,列五就对宗吾说:“绪初太不识时务了!他自己肯牺牲次长不当,敢保别人也都愿意陪着牺牲吗?这类话如果听他说下去,立即要出事,我才把他的话打断了。”但绪初既说过这话,跟即呈请辞职。院长见了很诧异,也不到院办公了,声言绪初不复职,他也决定辞职,而绪初则务要贯彻他的主张。闹得列五无法,乃将绪初降为科长,兼任次长职务,支科长薪俸,方才了事。后来审计院裁撤时,绪初又有令职员购买器物,以款缴还公家的奇事。宗吾常常对人说:绪初这种廉洁的风范,使他十分感动。

宗吾受了这种感动,所以当审计院裁撤后,财政司委他为重庆关监督,他立即把委任状退回去;该司又命刘公潜(宗吾高等学堂的同学)前去劝驾,他也未就。当时很惹得一般人怪异:为什么这样的优缺,他偏偏不干呢?以后又委他为四川官产竞卖经理处的总经理,他才应命了;不过他非要求减薪不可,当时的薪水是二百元,直到为他减至一百二十元,他才肯就职。他常对人说:“当时我还不知道银圆是用得的,可算害了幼稚病;幸而重庆关的监督没有就,否则不知还要闹些什么笑话!”他就职竞卖处以后,因着某种关系,官产不能竞卖,改委他为四川官产清理处处长。听说又因某种关系,官产也不能清理,于一九一三年冬,乃将此机关干脆裁撤,于是他顿觉“无官一身轻”,就打算回家安守田园去。可是路费无着,便写信向同乡陈健人借银圆五十元,以作归计。陈回信说:“我现无钱,好在为数不多,特向某某人转借,凑足五十元与你送来。”信末附一诗云:

五十块钱不为多,

借了一坡又一坡。

我今专人送与你,

格外再送一首歌。

宗吾读了,诗兴勃发。不可遏止,立复一信道:捧读佳作,大发诗兴。奉和一首,敬步原韵,辞达而已,工拙不论。君如不信,有诗为证:

厚黑先生手艺多,

哪怕甑子滚下坡。

讨口就打莲花落,

放牛我会唱山歌。

诗既成,余兴未已,又作一首:

大风起兮甑滚坡,

收拾行李兮回旧窝,

安得猛士兮守炒锅。

他走出成都东门至石桥赶船,望见江水滔滔,诗兴又来了,再作一首:

风萧萧兮江水寒,

甑子一去兮不复还!

就这样两袖清风,一面唱着《去官吟》,一面顺路回自流井去了。

一九一四年正月,教育司委他充任富顺县视学(即后来的教育局长),到任方十天,又奉省电。及抵省,始知己被委为省立第二中学校长了。省立二中,设中江油县中坝地方,是新添的学校,他便奉令前往开办。在校二年,卓著成绩(此校后迁绵阳,改为省立绵阳中学)。一九一五年调他任省视学(即后来的省督学)。一九一八年,廖绪初任省长公署教育科长,宗吾任副科长。一九一九年冬,绪初欲辞职恐当局不允,就托故请假归家,行至龙泉驿,上一辞呈,当局慰留不得,即命宗吾暂代;宗吾不惟不干,连自己的副科长也坚意辞去了。因此,一九二○年,他才得以在家作潜修的工夫。这一年,在他的思想上,是一重大关键。他的思想,可分破坏建设两部分:破坏部分的《厚黑学》和《我对于圣人之怀疑》,是发生于前清末年;建设部分的思想,就开始于一九二○年。

我们于此要谈谈他的“厚黑学”:

我在上文,不是说他在高等学堂时,已满腔子都是厚黑学理了吗?他自己也说是在校四年,正是“厚黑学”孕育时期。例如他和张列五讨论“权术”问题,那便是厚黑学理在他心里作怪。张列五也看出他有些本领,一日,就对他说:“将来我们起事,定要派你带一支兵。”当时他也颇自期许,心想,英雄豪杰的成功,必有秘诀。遂取历史上的名人,加以研究,并用归纳法,去寻求他们的秘诀,久之无所得。宣统二年,他做富顺中学监督,一夜卧在床上,忽然想起曹操刘备孙权几个人,不禁恍然大悟道:“所谓英雄豪杰者,不过面厚心黑而已!”他以为曹操的特长,全在心肠黑,他杀吕伯奢、杀孔融、杀杨修、杀董承伏完,又杀皇后皇子,悍然不顾,并且明目张胆地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心肠之黑,真是达于极点了。刘备的特长,全在脸皮厚,他依曹操、依吕布、依刘表、依孙权、依袁绍,东奔西走,寄人篱下,恬不知耻;而且生平善哭,遇到不能解决的事情,对人痛哭一场,立即转败为功。脸皮之厚,也算达于极点了。孙权也有“厚黑”的本领,他本和刘备同盟,忽然袭取荆州,此之谓黑;无奈他黑不到底,跟即向蜀请和。他本与曹操争相称雄,忽然在曹王驾下称臣,此之谓厚;无奈他厚不到底,跟即与魏绝交。他虽是黑不如操,厚不如备,却是二者兼具,也不能不算一个英雄。他们三人,把各人的本领施展出来,你不能征服我,我不能征服你,那时的天下,就不能不分而为三。宗吾发现了这种“厚黑”的秘诀,当夜即为之喜而不寐。于是他由三国时代推上去,推到刘邦张良,

推到孙武商鞅,推到黄石公姜太公;更由三国时代推下来,推到司马氏父子,推到唐太宗,推到明太祖,推到张居正,甚而推到曾国藩胡林翼:他们这些人,有的长于厚,有的长于黑,有的厚黑兼长,所以不愧为历史上的显赫人物。此外他又在二十四史的人物中,横推竖推,有多大的“厚黑”便成多大的人物,几乎无一不合。“厚黑学”到了此时,可说由孕育时期而至成形了。但他还不能完全信得过,就常常向知己的友人讲这种道理,请他们批评,看可不可以发表。首先就遇着王简恒严切地警告他,说道理是不错,但不可讲在口头上,更不可形诸文字。以后雷民心,也说这种道理是“做得说不得”的。此外还有别的友人也是谆谆地劝告他,不可形诸言语文字。他受到良友的劝诫,于是就暂把这种道理压在心头了。

直到一九一二年,他到了成都,和同学廖绪初谢绶青杨仔耘诸人,住在《公论日报》社内,报社请他写稿,他们就再三地怂恿他,请把“厚黑学”写出来发表,绪初并对他说“如果你写出来,我还可为你作一篇序”。宗吾想:绪初是讲程朱学的人,绳趋矩步,朋辈呼他为“廖大圣人”,他都说可以写出发表,当然是无问题的。于是逐日写去,而《厚黑学》便诞生于世了。不过初期的《厚黑学》,并不像后来流传的本子,没有所谓《厚黑经》及《厚黑传习录》之类,那只是标题为《厚黑学》的短篇而已。文字是用的古文体,这在宗吾的所有著作中,是仅有的体裁。今为保留这篇《厚黑学》的原形式起见,也可让读者看看这位厚黑教主的古文笔法如何,将全文照录于下:

吾自读书识字以来,见古之享大名膺厚实者,心窃异之。欲究其致此之由,渺不可得:求之六经群史,茫然也;求之诸子百家,茫然也;以为古人必有不传之秘,特吾人赋性愚鲁,莫之能识耳。穷索冥搜,忘寝与食,如是者有年。偶阅《三国志》而始憬然大悟曰:得之矣,得之矣,古之成大事者,不外面厚心黑而已!三国英雄,曹操其首也,曹逼天子,杀皇后,粮罄而杀主者,昼寝而杀幸姬,他如吕伯奢、孔融、杨修、董承伏完辈,无不一一屠戮,宁我负人,毋人负我,其心之黑亦云至矣。次于操者为刘备,备依曹操、依吕布、依袁绍、依刘表、依孙权,东窜西走,寄人篱下,恬不为耻,而稗史所记生平善哭之状,尚不计焉,其面之厚亦云至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