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主说:“这是办不到的!十年以来,已有很多朋友劝我不必再谈厚黑,拿来应用就是了。殊不知‘厚黑学’是‘说得做不得的’,我既不能应用,就不能不讲;不讲,心中反而难受。若想劝我不讲‘厚黑’,无异于劝公孙龙不讲‘白马非马’,这是万万办不到的。我本着‘说得做不得’的信条,尽量发挥厚黑哲理来创教立说,试问这样无冕王,唯我独尊,有谁能比得我的优游自豪呢?且古今真理,只有一个,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孔孟的仁义,老子的道德,墨子的兼爱,杨子的为我,申韩的法术,施龙的形名,佛耶的慈悲博爱,和李宗吾的厚黑,均是一个真理,不过说法不同罢了。若是各有发明,各立一说,不相假借,便是各有千秋。这样,比起及身得志的人,我觉得尤胜一筹,又何必用世呢?贵友张默生君屡次来信劝我不讲厚黑,怕我前途有阻碍;我想当年耶稣基督尚肯以身殉教,区区阻碍,又何足以使教主不谈厚黑呢?默生此举,可谓‘作德心劳日拙’!可是默生一向是研究哪种学问的?”
孙君说:“我知道他一向研究先秦诸子,尤好庄子;此外研究的方面很多,近十余年来,据说他在研究‘态学’,他也是个怪人。”
教主说:“庄子一是非,齐物论,只是憧憬神人至人,想入非非,绝不是厚黑道中人物。且默生研究的态学,‘态’为心理的表面象征,还未入到心里深处;我的‘厚黑学’是建筑在心理学上,‘心理变化,又循力学公例而进行’,默生尚未及此,所以也不是厚黑道中的人物。况且默生大大地为李宗吾捧场,斥骂李宗吾者为‘下士’、‘下下士’,为不识太行山,所见正是反面,是吾道中的大忌。盖大骂李宗吾者,才是真正厚黑信徒,以是更知默生之不厚不黑了。既是不厚不黑,就绝不宜涉足政途,还是我行我素,努力研究学问好了。若必欲一问世者,除非有武王其人,以默生为周公,以柏蔚为召公,则李宗吾亦将不辞老而一为姜太公;可惜无其人非其世了!惟其如此,何如畅谈厚黑哲理,以备传诸其人之为得计呢?至于目前的抗建大业,已有中枢当代名公巨卿,一肩承当起来了;吾辈亦只好学虬髯客之避李世民,纵不能于海外另创扶余,亦可优哉游哉,聊以卒岁而已。”
孙君问:“默生来信,称道先生满腹经纶,是当代的一位诸葛孔明呢!先生自忖以为如何?”
教主笑着答道:“孔明何足道哉!他的名士气太重了!单即用兵而论,他犹不及先帝,先帝不过借他来慑服头脑简单的关张赵黄诸人罢了,实则他尚被先帝玩弄于股掌之中的。不然,伐吴之役,先帝何以不使孔明而自将呢?且孔明用马谡守街亭,实为失着(当用魏延);军败而斩马谡,尤为大失着。蜀之穷蹙以亡,斩马谡时,已启其因了。孔明无能为如此,何足道哉!”
孙君问:“先生看,古今来谁是可取法的呢?”
教主说:“我不是说愿一做姜太公的话吗?实则千古可取法者,惟此一人。太公年至八十,尚能佐周克商,已是亘古奇迹。厥后苏秦诵其阴符,而合六国;张良用其兵法,而灭秦楚。试问:厚黑远祖,舍太公还有何人呢?鄙人实是他百代的徒孙,想抉发出这千古不传的秘诀,以光前裕后的。”
孙君问:“先生治学的门径,可以见告吗?”
教主说:“我平生治学,实得力于八股义法的‘截搭题’,那是很合乎辩证法的逻辑的。我的《厚黑学》及一切著作,都是从此中推衍而出的。”
孙君问:“先生莫非是说笑话吧?”
教主说:“不是笑话,我确是得的这一套八股法宝。如若不信,就请以后对于八股义法多下一些工夫好了。”
孙君对于他的话半信半疑,也未加深究。于是又问他道:“先生的著作,出版的,未出版的,一共有若干种?”
教主说:“出版的,有《厚黑学》、《厚黑丛话》、《宗吾臆谈》、《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之商榷》、《制宪与抗日》、《中国学术之趋势》、《心理与力学》、《孔子办学记》、《吊打校长之奇案》、《孔告大战》、《怕老婆的哲学》十余种;现在正写的及已写成尚未发表的,还有《中国民族特性之研究》、《政治经济之我见》、《叙属旅省中学革命始末记》、《性灵与磁电》、《迂老随笔》种种。谈正经道理的,有《社会问题之商榷》、《考试制之商榷》、《制宪与抗日》、《中国学术之趋势》、《心理与力学》五书。其余的正经作品,因尚未问世,暂可不谈。惟《制宪与抗日》一书,去岁曾为黔鄂两省当局所取缔;我不知检查者,持何尺度?有何高见?《考试制之商榷》一书,前年亦遭取缔,幸经上书自剖,始得以大白。《中国学术之趋势》及《心理与力学》,均系研究初步,还不敢视为定论。至厚黑诸种《孔子办学记》、《孔告大战》、《吊打校长之奇案》、《怕老婆的哲学》,都视为开玩笑性质,亦无不可。将来谈民族性,谈政治经济,谈性灵与磁电,又须费一番苦思。其实我已老了,还著作什么书呢?真可谓不知自量。”
孙君问:“先生这一段话,与谈厚黑的作风不同,是很正经的。这样,使想读先生著作的人,可以知道各书立言的态度,这是很有益的。我现在还要请问的,因受默生之托,不惜‘打破砂锅问到底’,先生已往的资历,及目前的身世境遇如何?”
教主答道:“我早年受教于富顺名八股家卢彖家先生之门,后入成都高等学堂习数理,曾加入同盟会。民国以来,充督署科长,全省官产清理处处长,擢为重庆海关监督未就。后长富顺县中,绵阳省中。再任省督学多年,曾出川考察各省教育。北伐后,入省府任编纂委员,去年始解职归家。我自幼生于穷家,经一生奋斗的结果,已小有积蓄,现在市宅一所,水田三处,收租百石,生活尚称小康。生有二子,长子甚有能干,曾任富顺教育局长,及自贡中学校长;次子曾在成都工业专校读书。不幸两子均于近年中先后死去。现有老妻寡媳及三孙四孙女,请有塾师,就家中教读。这便是我的大概情形。”
以上是孙君和教主会见后来函的叙述,我把它撮录于此。他的信中还说:前年春,吴稚晖老曾寄他两函:一是批评《厚黑学》的,大意谓:“厚黑二字,人人心中有之,只是人人笔下不便写出。今经李先生道破,恐厚黑者,益将无忌惮,而厚黑牺牲品亦必加多矣。虽然,吾快吾意,亦管不了许多也。”另一函,是批评《心理与力学》的,大意谓:“李先生目光锐利,读书奇博,《心理与力学》实为最惊奇之发明,尤其前半部,真万古不磨之论。入后,则如通灵宝玉,只有玉之价值,不若清白石狮之古朴,未免曲说回护矣。”刘芦隐亦有七律赠他,可称精心之作,惜已不记其辞了。又说:教主藏书甚富,家中有书三大橱;但据他自己说,尚不及蓉寓所有的三分之一。又说:教主不吸烟,大约每饭必酒,两次谈话,均有酒气阵阵扑面而来。
到了这时,我对于厚黑教主,可说是认识到十之七八了。不过我还不满足,就再三函催他写自传,请他写得越详细越好,让他把全部生活一一地自供出来,但他回信不肯,只允许写一《迂老随笔》,权代自传,将来写出后,让我从他的字里行间去揣测他的为人好了。果然不久就将写成的《迂老随笔》寄来一批,所谓迂老者,乃是由他幼时两个绰号合并而成,“迂”是“迂夫子”,是他父亲送给他的;“老”是“老好人”,是同学送给他的,故合称“迂老”并且自撰一联云:“皇考锡嘉名曰迂夫子,良友赠徽号为老好人。”他说年来与朋友写信,也自称“迂老”,生以为号,死以为谥,故此次所写文字,即题曰《迂老随笔》。最可笑的,他说学者可以写自传,教主则不能写自传,他在厚黑界中的地位,等于儒教的孔子,道教的老子;孔子有自传吗?老子有自传吗?倘若不知自重,妄自菲薄,随着世俗的学者也写起自传来,舍去教主不当,降而与学者同列,岂不为孔老窃笑吗?谁若再请他写自传,他先有一难题请你去做,就是必须按照八股义法写“枯窘题”的手法,为他补写一篇祝寿的文字。他说他是生于光绪己卯年正月十三日,一九三九年满六十岁,他自己作了一篇征文启,切着正月十三日立论,此文正月十二日用不着,十四日用不着,其他各月生的更用不着,定要光绪己卯年正月十三日生的才用得着,而且那年正月十三日非产生一位教主不可,这就是所谓做“枯窘题”的手法。谁若按照这种限制替他作一篇征文,他即遵命详详细细地写一篇自传;如其不然,他只把那篇征文启公布出来就是了,自传是不能写的。他那篇妙文如下:
鄙人今年(民国二十八年)已满六十岁了,即使此刻寿终正寝,抑或为日本飞机炸死,祭文上也要写享年六十有一上寿了;生期那一天,并无一人知道,过后我遍告众人,闻者都说与我补祝。我说:这也无须。他们又说:教主六旬圣诞,是普天同庆的事,我们应该发出启事,征求诗文,歌颂功德。我谓:这更勿劳费心,许多做官的人,德政碑是自己立的,万民伞是自己送的,甚至生祠也是自己修的。这个征文启事,不必烦劳亲友,等我自己干好了。
大凡征求寿文,命名例应铺叙本人道德文章功业,最要者,尤在写出其人特点,其他俱可从略,鄙人以一介匹夫,崛起而为厚黑圣人,于儒、释、道三教之外特创一教,这可算真正的特点;然而其事为众人所共知,其学已家喻而户晓,并且许多人都已身体力行,这种特点,也无须赘述。兹所欲说者,不过表明鄙人所负责任之重大,此后不可不深自勉励而已。
鄙人生于光绪五年己卯正月十三日,次日始立春,算命先生所谓:己卯生人,戊寅算命。所以己卯年生的人,是我的老庚;戊寅年生的人,也是我的老庚。光绪己卯年,是西历一千八百七十九年,爱因斯坦生于是年三月十九日,比我要小点,算是我的庚弟。他的相对论,震动全球,而鄙人的厚黑学仅仅充满四川,我对于这位庚弟,未免有愧。此后只有把我发明的学问,努力宣传,才不虚生此世。
正月十三日,历书上载明:是杨公忌日,诸事不宜。孔子生于八月二十七日,也是杨公忌日,所以鄙人一生际遇,与孔子相同,官运之不亨通,一也,其被称为教主,一也。天生鄙人,冥冥中以孔子相待,我何敢妄自菲薄!
杨公忌日的算法,是以正月十三日为起点,以后每月退二日,如二月十一日,三月初九日……到了八月,忽然发生变例,以二十七日为起点,又每月退二日,如九月二十五日,十月二十三日……到了正月,又忽然发生变例,以十三日为起点。诸君试翻历书一看,即知鄙言不谬。大凡教主都是应运而生,孔子生日既为八月二十七日,所以鄙人生日非正月十三日不可。这是杨公在千年前早已注定了的。
孔子生日定为阴历八月二十七日,考据家颇有异词。改为阳历八月二十七日,一般人更莫名其妙。千秋万岁后,我的信徒,饮水思源,当然与我建个厚黑庙,每年圣诞致祭,要查看阴阳历对照表,未免麻烦。好在本年(二十八年)正月十三日,是阳历三月三日,兹由本教主钦定阳历三月三日,为厚黑教主圣诞。将来每年阴历重九日登高,阳历重三日入厚黑庙致祭,岂不很好?
四川自汉朝文翁兴学而后,文化比诸齐鲁,历晋唐以迄有明,蜀学之盛,足与江浙诸省相埒。明季蜀地,征战频仍,秀杰之士,起而习武,蔚为风气。有清一代,名将辈出,公侯伯子男,五等封爵,无一不有。嘉道时,全国提镇,川籍占十之七八。于是四川武功特盛,而文学则蹶焉不振。六十年前,张文襄建立尊经书院,延聘湘潭王壬秋先生,来川讲学,及门弟子,井研廖季平,富顺宋芸子,名满天下;其他著作等身者,指不胜屈,朴学大兴,
文风复盛。考《湘绮楼日记》,己卯年正月十二日,王先生接受尊经院聘书,次日鄙人即诞生,明日即立春,万象咸新,这其间实见造物运用之妙。
帝王之兴也,必先有为之驱除者;教主之兴也,亦必先有为之驱除者。四时之序,成功者去。孔教之兴,已二千余年,例应退休,皇矣上帝,乃眷西顾,择定四川为新教主诞生之所,使东鲁圣人,西蜀圣人,遥望对峙。无如川人尚武,已成风气,特先遣王壬秋入川,为之驱除,此所以王先生一受聘书,而鄙人即嵩生岳降也。
民国元年,共和肇造,为政治上开一新纪元。同时,鄙人的《厚黑学》,揭登《成都日报》,为学术上开一新纪元。故民国元年,亦可称厚黑元年,今为民国二十八年,也即是厚黑纪元二十八年。所以四川之进化,可分三个时期:蚕丛鱼凫,开国茫然,毋庸深论,秦代通蜀而后,由汉司马相如,以至明杨慎,川人以文学相长,是为第一时期,此则文翁之功也。有清一代,川人以武功见长,是为第二时期,此则张献忠之功也。民国以来,川人以厚黑学见长,是为第三时期,此则鄙人之功也。
民元而后,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努力工作,把四川造成一个厚黑国,于是国中高瞻远瞩之士,大声疾呼曰:“四川是民族复兴根据地!”你想,要想复兴民族,打倒日本,舍了这种学问,还有甚么法子?所以鄙人于所著《厚黑丛话》内,喊出“厚黑救国”的口号,举出越王勾践为模范人物。其初也,勾践入吴,身为臣,妻为妾,是之谓厚。其继也,沼吴之役,夫差请照样的身为臣,妻为妾,勾践不许,必置之死地而后已,是之谓黑。“九一八”以来,我国步步退让,是勾践事吴的方式。“七七事变”而后,全国抗战,是勾践沼吴的精神。我国当局,定下的国策,不期而与鄙人的学说暗合,这是很可庆幸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余岂好讲厚黑哉?余不得已也。
鄙人发明“厚黑学”,是千古不传之秘,而今而后,当努力宣传,死而后已。鄙人对于社会,既有这种空前的贡献,社会人士,即该予以褒扬。我的及门弟子和私淑弟子,当兹教主六旬圣诞,应该作些诗文,歌功颂德。自鄙人的目光看来,举世非之,与举世誉之,有同等的价值。除弟子而外,如有志同道合的蘧伯玉,或走入异端的原壤,甚或有反对党,如楚狂沮溺、荷蒉、微生亩诸人,都可尽量地作些文字,无论为歌颂,为笑骂,鄙人都一一敬谨拜受。将来汇刊一册,题曰:《厚黑教主生荣录》。你们的孔子,其生也荣,其死也哀;鄙人则只有生荣,并无死哀。千秋万岁后,厚黑学炳焉如蛟日中天,可谓其生也荣,其死也荣。厚黑纪元二十八年,三月十八日,李宗吾谨启。是日也,即我庚弟爱因斯坦六旬晋一之前一日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