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阳江上,晨曦初露。
北狗面具微动,已是醒来,抬头却看见绮罗生似是一夜未眠,斜倚在窗口,不知为何,心中竟是十分拥堵。
“天亮了,我去外面透透气。”说罢,也不看绮罗生的反应,便径自来头船头吹风。
绮罗生遥望着晨曦出神,脑中不停的回想着曾经他与意琦行在船内共饮雪辅酒的情形。还有绮罗生抚琴,意琦行则是坐在船舷上,拍膝唱和,二人曾共同创作的《醉寒江》。
风萧萧剑落尘外孤标瑰意琦行路迢迢
浪滔滔刀映绝代天骄艳绮罗生雨飘飘
情相交抚琴听萧孤舟夜雨渡今宵
义无价把酒长啸人间随处是尘嚣
当时壮志凌霄年少
豪骨丹心旷古照
今朝千山缥缈寂寥
回首只闻风云笑
一夜知己
千杯未了
浮沉十年再续逍遥
……
再续逍遥?呵……如今便只剩下寂寥了吧?他就要一个人奔赴世外密境了不是吗……
绮罗生略回了回神,将偏了一夜的头扭了扭,看向站在船头的北狗。
一个在船内,一个在船外,明明只隔着一席船帘,为什么却像是天涯两隔一般?罢了,终究是自己许下的承诺,他做不到悔诺。起身再次留恋的看了眼与自己相伴数载的月之画航,深深的吸了口气,走向船外……
“我心情收拾好了,咱们可以走了。”
北狗抬手压了压面具,凝视着那张淡然从容的美丽面容,还有那双迷人澄澈的紫眸,随后转身离开,“走吧。”
一路两人都默契的不发一语,连向来捣蛋的小蜜桃都异常乖顺,大约是被这诡异的气氛给影响的,也是难为它了。
绮罗生默默的跟踏着身前之人的影子前行,不曾对未知将来有过一丝疑问,也不曾对已做的决定产生一丝后悔,似是方才奔腾的心湖突然变得毫无一丝涟漪,只是默默的看着那人背影,看着身旁不断消失的植被,看着越来越陌生的山崖……
北狗看了看跟随身后的人,摸了摸狗头,似在犹豫着什么,踌躇不定。
“时间城……”
恩?绮罗生抬头看向突然出声的北狗,“时间城怎么了?”
“时间城在殊离山上,城里很清静,也很安全。里面的人也很有趣,你不会无聊的,还有,城主虽然……”略顿了顿,“虽然很爱捉弄人,但是他会对你很好的,你别害怕。”
北狗意味深长的看向前面的人影,“放心,我不会反悔的。”
北狗身形一滞,随即大声吼道“我知道你不会反悔!哼!你也反悔不了了!”旋即不再言语,步伐却是更快。
绮罗生被陡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他是怎么了?我又说错话了?心中不解,却也只能快步跟上。
一路无语,终行至殊离山下。云海茫茫,只见满空漂流的时计,滴答作响,奇异非常,倒是让绮罗生惊叹不已。城门如此恢弘,不知城内又是如何?
却见北狗却停在山下台阶处,不再前进。
“怎么了?”
北狗摇摇头,仰头看着高耸的山峰,一旁的雪獒也好奇的围着他转,北狗却只是摸了摸它的头,有些怀念的说道:“此地就是时间之境,我只带你到此地,你自己进入吧!”
绮罗生不解:“此地只见茫茫云海,你不带路,我如何知晓要往哪里?”
北狗的动作一顿,“我,我无颜再进入此地。”
“为什么?”
北狗摸了摸犬头,“因为我失落了一项东西,你放心吧,只要你一进入,自会有一股感应,指引你往该去的地方,到了那个地方,使者便会出现与你交谈,你只要向他说,是我要你来代替我的位置即可。”随即伸手一触,门内一阵气旋涌出,北狗压了压面具,对绮罗生说道:“
我要离开了,你……好自为之。”
“诶你……”
绮罗生有些无措地看着说走就走的人,口中还未说完的话被阻拦的舌尖涩然难明,不自觉的咬了一下嘴唇,除了苦笑,再难露出其他表情。随后紧紧握了握拳头,踏进气旋,消失于门前。
本以为时间城回事一座高大城池,却没想到竟只看到一道沙路。看来还要再走一段了,可是此地并无任何标记,这该如何是好……
正疑惑间,突见不远处一棵晶莹玉树,令人惊讶的是树枝上没有树叶,只有一片片雪花。
不知为何,绮罗生竟在眼前玉树上感受到了与北狗身上一致的光阴气息,略一沉吟,便知道他应该是到了。
眼前应该就是时间树了。
这时树上的雪花随著一道清脆铃声飘落而下,绮罗生伸手接住,然而雪花方才触手便已消散于无形。
“在你手上的,是人世一段时间的消失。”
触手即消,绮罗生有些不明,着时间城果然不一样,正疑惑间,却听得一道清晰干练的声音响起,随即一位身穿蓝色礼服,头戴圆礼帽的绅士造型男子从树中闪出。
饮岁在最光阴来到殊离山脚下时便已有感应,本以为是那人想回来了,却没想到来着竟不是他。
不过,这个面向,饮岁往下压了压帽檐,遮住了嘴角意味深长的笑容,呵!没想到最光阴还是找到他了,即使他以遗忘了过往……
“阁下是?”
饮岁压了压帽檐:“时间光使——饮岁,最光阴还不肯回来吗?”
绮罗生瞬间想到了某人摸狗头的动作,这两人……难道是旧识?不过最光阴,这个名字,好熟悉,但他似乎并不记得与此人有过交集……
“最光阴是谁?”
哦?饮岁诧异地抬头看了看绮罗生:“带你来的人,你叫他什么名字?”
“吾只知晓他的称呼,北狗。”
北狗,最光阴,原来这才是他的名字吗?自己竟然是在离别之后才知晓,真是……
沉吟间,却听见饮岁一声冷笑,似暗带着无限讽意。饮岁看向绮罗生,声音瞬间冷然。
“北狗,哈!你来此地的用意?”
绮罗生不解饮岁何故语气骤冷的用意,只好按北狗吩咐回答:“代替北狗,守护时间树。”
然而饮岁在听到绮罗生的回答后,却突然沉默不语,几息之后方才问道:“守护时间树,所代表的意义是什麼,你知晓吗?”
“有生之年,在此顾守时间,至死方休。”
“你认为你的有生之年是多久?”
“因练武之故,或许有百岁之谱。”
百岁?饮岁“哈~不止!他终究是找到了你,一个死神找不到的人。”
他终是找到了你……
终是找到了你……
这句话……不太对,难道我们的相遇并不是巧合?!绮罗生眉头一皱,一丝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语气瞬间有些急促了,“此话何意?”
饮岁抬头打量着绮罗生,眼中似笑非笑,“世上有极少数的人,出生於不存在的时辰,这批人超越了时间定数,成为死神找不到的人,你就是其中之一。”
超越时间定数,难道说?!绮罗生不敢相信自己脑中浮现的想法,心中的不安越加浓重。
“连我自己都不知自己的生辰,你如何一眼就能判定?”
饮岁却是语气不变:“入了时间城的人,身上都会浮现生与死的时间,你却是一片的空白,这就是死神找不到的人之特徵。你若决定顾守时间树,那就是永世责任。”
就算心中还存着几分怀疑,但是永世的……禁锢,他……忍受不了!突然眼神一变,绮罗生“那北狗……最光阴也是死神找不到的人吗?”
“……”
饮岁却又陷入了沉默,随即一叹,看向绮罗生,不知为何,绮罗生总觉得他的眼神带了些微不满。
“他不是,是时间城给他一个逆时计,让他永远活在一段重复的时间里,但他……厌倦这种一再重复又无聊的岁月。”
“……所以他才会找上我吗?”
“这我不回答,你要自己去找答案。我只说,记忆已在岁月流转中,模糊了原点。现在陌生人般的相遇,在我眼中看来,更显人世感情的讽刺与无聊。”
绮罗生却是越加迷惑,饮岁光使的话无头无尾,他实在难以明瞭,不由有些着急。
“你在说什麼?我应该找什麼答案?”
饮岁却反问道:“时间,对你有意义吗?”
时间的意义?绮罗生看着手中的扇子,想起七修,想起意琦行,想起……北狗,片刻的思考,心中的答案早已笃定:“时间是一种虚幻的名词,是人世感情让它有了意义。”
“那你认为时间的尽头,是什麼?”
“一般来说是死亡。”
“如果死亡代表时间的尽头,那一个人的前世今生,该算是一段时间的延续,或是两段截然不同的时间。”
“前世今生与时间,是两种概念,不能混为一谈。”
是吗?可惜最光阴已经沦陷在前世与今生的时间陷阱里,难以自拔了。至于你,这本是你们两个的局,而且,或许……这是解开最光阴危局的机会也不一定。这样的话,饮岁压了压帽檐,这样你就不能置身事外了,九千胜!
沉吟一番,饮岁再度开口:“曾经,有一个人为弥补遗憾,而订下时间契约,他愿在此永世守护时间树,只为换得他与朋友来世一个见面的机会。”
“……那个人是北狗?”
“是。”
“那后来北狗有找到他的朋友吗?”
“等待的日子太长,他已忘了为何在此守护时间树,连当初那撼人心神的情谊,也被时间冲淡得不复轮廓。”
绮罗生不由感叹:“真唏嘘的故事,难怪他看起来,总有一股莫名寂寞感。”
“若换作是你,你会忘记你的朋友吗?”
闻听此言,绮罗生一闭目,脑海中再次出现意琦行与一留衣的模样,再睁眼,眼底一片坚定。“不会,我绝对不会忘了我的朋友!”
“哈,你回答得太轻率了,在此地好好思考我的问题吧!当你有了心的答案,我会再出现。”
话语一落,便闪身进入树中。独留绮罗生一人在树下沉思,“新的答案……”
绮罗生抬头看着随风摇曳的时间数,又一片时间飘然而落,缓缓消失于眼前。沉睡在久远之前的记忆却突然在脑中蹦开,时间追溯到幼年时期,当时年幼的他随著义父在山间代木。
年幼的他总会喜欢用布将自己的耳朵遮起来,因为他不想和义父不一样,还吵嚷着不要叫绮罗生,要改成白小九,因为义父的名字就是白九。他还记得义父说过,他在草丛中发现自己便是因为自己耳朵上的珊瑚在阳光下闪耀之故。耳骨发出七彩夺目的光芒,这对特别的耳朵,与书中描述的刀神玉千胜模样十分相似,这种珊瑚耳骨,名唤绮罗耳,所以才会将他取名绮罗生。义父说,这是他与生俱来的名字,可惜自己当时何曾了解那么多,依旧自称白小九罢了。
还有义父生病卧床时的苍白无力,突然一段特别的对话回想在绮罗生耳中,那也是在白九卧床是发生的一件事……
“义父,我今天第一次握起柴刀时,突然有一股力量贯注在我的体内,那感觉就像这本书里写的,‘心中好似有一种感觉与力量被唤醒了’,而且,还有一个声音对我说,‘只要你再握起刀,我们便能再相遇’。义父,是不是你的病已经好了,故意在捉弄白小九?”
白九摇了摇头,眼神深邃的看着绮罗生,绮罗生认真的打量了白九一番,确认他没有撒谎,心中却更是疑惑。
“那是谁要跟我再相遇呢?我是不是天生就应该握刀?”
白九却摸了摸绮罗生的头,让他将这本书从头念一遍给他听。绮罗生听话的拿起书,正准备开始念,却又突然想起另一桩事。
“义父,从我有记忆以来,你就一直在看这本书,书都被翻得快破了,你为什麼不换一本读呢?”
白九却答道:“读透了这一本书,人生也算认识了一大半。咳咳……你就念吧,义父爱听。”
“喔。“绮罗生眨眨眼,拿起了书:”春日甲,江色漫雾,白衣沽酒於柳桥边肆……”
记忆回转,往昔不在,如今是静立在时间树下的白衣沽酒绮罗生。他心中疑惑,义父之言似乎与饮岁所言有所联系,可是,这可能吗?
“我怎会突然间想起这段尘封的记忆?嗯……我记得义父临终前最后一句话,是要我从心去找出刀道的答案,所以,是心的答案,而不是新的答案吗?但,这与时间光使要吾思考的问题,有何关联?我确实不会忘却我的朋友啊!”
正在此时,一声低语回想在耳边。“只要你再握起刀,我们便能再相遇”
“这个声……”
脑海中突然响起那道久违的声音,绮罗生不由抚耳,侧手一挥,艳刀握於手中。“当初我就是为了这句话,而踏入武道七修,这才会遇见了一留衣与意琦行等六名同修好友,难道我要遇见的不是他们吗?脑海中的那个声音,究竟是谁?”
绮罗生凝视著手中的刀,却是始终找不到答案……
饮岁自闪入树中,便偷偷凝视着九千胜,不,应该是绮罗生。无论过了多久,无论记忆存在与否,他们终究还是找到了对方。
转生的九千胜面貌几乎不变,除了耳朵略有不同,九千胜武魄已修炼至巅峰,耳朵要更加绮丽。性格上也略有不同,当年他虽与九千胜不过一面之缘,却可以看出九千胜要更加沉稳老练,这个绮罗生……倒像是九千胜的弟弟一般,多了一些青涩与不安。时间,果然还是夺走了一些东西,但是……饮岁暗暗露出一个笑容……
或许现在的绮罗生更适合最光阴也不一定。至少,现在的绮罗生,无法逃离时间城,无法背离最光阴……
“饮岁~~你嘴抽筋了吗?”
突然,一道沉稳有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饮岁登时被吓得一跳。“城主~~你干嘛偷偷摸摸的!”却是与适才相反的一番大条形态,若是绮罗生看见,怕是只能惊叹时间城的人都特殊难料罢?
饮岁回头一瞧,只见一袭华丽粉红羽衣飘然而至,来人高雅谦和,面色平静无俦,深邃中又透出一分悲悯。饮岁不由腹诽,“真会装!”
时间城主看了一眼饮岁,“为何不让他进宫殿?”
“他还没定结契约呢,城主你不是知道吗~干吗要故意问!”
“我当然是……为了显示饮岁你的博闻强识啊~”
“切~谁稀罕!”
时间城主又看了饮岁一眼,却是没有再说什么,反而看着沉默的绮罗生微微点头。
饮岁不由好奇:“城主,怎么了?”
“这孩子,终于长大了……”
“诶?!”饮岁大惊,“城主你,你见过他了?”
“我养的孩子,还能不认识?”时间城主淡然答道,饮岁却是惊诧不已,张着嘴半个字都说不出“……”
“好了,想办法让他尽快结契,……让他住最光阴的屋里。”随后不再理会,转身而去。
饮岁目瞪口呆了半晌,才明了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主亲自养的,住在最光阴的屋里,那不是……
“童养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