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滴——嗒嗒——”
武岭门边濒临剡溪的那座小洋房,日夜灯火通明,从屋内传出紧张而忙碌的电波讯号,给这年关将近的小镇增添了一种令人不安的气氛。
蒋介石虽然下野退居溪口,可是通过这座小洋房上的天线,向各地发射电波,仍对江南半壁继续发号施令。
1月25日,也就是回到了溪口的第四天,他在奉化这个小山镇会见了何应钦、顾祝同、汤恩伯等高级将领,开了一个小型的军事会议。
在这儿召开军事会议,当然没有在南京国防部大厅或黄埔路总统官邸那样显赫而有威势。这儿没有大型的军事地图,没有铺着红毡的大长桌,也没有隆重的仪式。在这小洋房内举行会议,形式上虽比较随便,但气氛却很紧张。
汤恩伯先汇报说:“南京不知怎么搞的,总裁一走,就放了三百多个在押的政治犯。我找覃异之查问。覃拿了李宗仁的手令,说是代总统的意思……”
汤恩伯也够忙的,五天内已第二次来溪口了。他秘密地在南京与宁波之间飞来飞去,带来了南京最新的内幕消息,以表示他这位京沪杭警备司令在患难期间对老头子的一片赤胆忠心。
“哼!”蒋介石一听,冷笑一声,“他是想抓这个‘释放政治犯’的招牌,抬高自己,打击我。”
“总裁,我已遵照你的命令,把全部政治犯移往上海。”汤恩伯讨好邀功地说。“让他去放吧,看他到哪儿找人去!”
“嗯,对,对!”蒋介石连连点头称是,“我决定把长江防线划分为两大战区:湖口以西归白崇禧他们管,总兵力大约有40个师;湖口以东归汤恩伯你管,我算了一下,大概有75个师,45万人。”
蒋介石用阴沉的目光扫视了在坐的几个人。他见大家精神有些不振,感到几分不快,就用眼睛盯住顾祝同这位参谋总长说:
“墨三,会后你派专人把作战方案送交白崇禧,命其执行,但是湖口以东作战计划不用告诉他们。”
“是。”顾祝同点点头,心照不宣地转动着一对小眼睛。
蒋介石咳嗽了一声,清清喉咙,继续说下去:
“京沪杭战区作战方针大致是:以长江防线为外围,以沪杭三角地带为重点,以淞沪为核心,采取持久防御方针,最后坚守淞沪,与台湾遥相呼应。必要时我们以优势海空军从台湾支援淞沪,然后待机反攻。”
似乎又是一幅宏伟的作战方案,而不是纸上谈兵了。蒋介石忘情地滔滔不绝地说着,又示意汤恩伯:
“你要秘密地将江宁要塞的大炮拆运上海,不能让李宗仁知道。还有,你在南京孝陵卫总部指挥所,要经常控制一、二百辆卡车,可以随时派用场。你要把主力放在镇江以东,确保沪杭,懂吗?”
“懂了。总裁,卑职一定遵命。不成功便成仁。”汤恩伯颇为慷慨激昂地回答。
1949年的春天,姗姗来迟。江南广袤的大地上,仍然一片冰封。寒流迟迟不肯退去,使刚刚露芽的柳枝索索发抖。
3月2日中午,一架银灰色的飞机降落在宁波栎社机场。机舱打开,从舷梯上走下一个风度不凡的将军。他抬头环视一下这濒临东海的港城,便急匆匆一头钻进前来迎接的小汽车里了。他,就是国民党著名的和谈代表张治中。现在,他作为南京国民政府的代表去北平和中共谈判,临行前,他不得不和退居幕后的当权者再请示一下。与他同机的还有总统府秘书长吴忠信。
与此同时,从宁波方向开出的一辆小轿车也抵达栎社机场。伴随着一声凄厉的刹车声,小车停在停机坪前。从车上走下了蒋经国和一位同样年轻英俊的壮年人。这人是国民党元老于右任的女婿屈武,是头一天晚上从上海坐海轮到达宁波的。今天,他将与张治中、吴忠信一起往溪口晋见蒋介石。
两辆小轿车一前一后在鄞奉公路上风驰电掣般地奔跑。张治中和吴忠信,蒋经国和屈武,分坐在两辆车上,直往溪口驰去。
屈武是蒋经国的同窗好友。当年,他们一起在苏联中山大学留过学,抗战时期,他们在重庆、衡阳、昆明等地又多次聚首,携手同游。此刻在宁波相见,自然显得分外亲热。
“你不是在迪化吗?怎么也来了?”蒋经国打量了一下身边这位风尘仆仆的同学。
“哟,”屈武的身体往车椅靠背上仰了仰,“经国兄,不瞒你说,这次我来宁波,是文白先生叫我来的,说是李代总统要我为和谈奔走一下。这件事,举国上下都十分关心哪!”
说完,屈武用诚挚的目光望着身边的小蒋,似乎希望得到他的支持与帮助,一起说服老蒋。
原来如此,来意总算搞清楚了。蒋经国没有颔首点头,也没有摇头反对,他的面部十分平静,既不惊愕,也不反感,象是在沉思,又象是在考虑什么问题。
半晌,蒋经国才侧过脸来问道:
“你就为这事从新疆来的?”
“是呀。”
蒋经国正色说:“你以为同共产党和谈,能谈成吗?”
“这个——”屈武沉吟着,想挑选合适的词句和小蒋谈。
“我告诉你,和谈是绝对不可能的,李德公他们这样做,完全不懂得美国方面的真正意图。”
屈武愕然。瞧小蒋这口气,说得多明朗,态度多坚决,完全和他父亲一模一样。这几年,他在父亲身边日夕熏陶,确是一脉相承了。当年在莫斯科青年人的那种方刚热血,已在他身上看不到影子了……屈武一下感到和这位老同学已很陌生,难以推心置腹。期望他在这国家和民族的关键时刻,以他少壮派的明智和锐气,作出果断决策,并以此来影响他父亲,看来是不大可能了。屈武呆呆地瞧着蒋经国,一时说不出话来。
“屈武兄,你我是知交,我不瞒你。美国绝不希望共产党在中国得势。过去他们花了几十亿美元、几万吨军械来支持我们勘乱,目的就是为了消灭共产党。只是我父亲手下那班人太无能了,贪污腐化,丧失民心,弄得我父亲不得不下野,让李德邻他们来维持局面。但美国并不要他和谈,而是要他继续坚持!据我所知,目下尚有十几条船的美国军火在运往中国途中,这一点,还不明白吗?”
“哦——”屈武倒抽了一口冷气,明白了。
蒋经国越说越起劲,他诡谲地冷笑了一声说:
“如果真要同共产党和谈,那美国仍会支持我父亲的。美苏两国的社会制度不同,是水火不相容的。屈武兄,我们在苏俄都学习过他们的理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这确是再明白不过的事了,蒋经国是学习过马列主义理论的,还学得不算差,但现在全逆转了,变成了另一种“理论”。这一席话,确是说得屈武目瞪口呆,惊骇万分。他心中明白,这次来溪口,是虚此一行了。但是,他还没有死心,又试探着说:
“总统在文告中,不是讲要和谈吗?也说到‘以国事为重’呀!”
“哼!”蒋经国气愤地说:“国事?国事都坏在我父亲所重用的那批老朽无能的军政官僚手中啦!”
真是父子一鼻孔出气。屈武心中明白,对方这话虽然没有直指某些人,但他的岳父,必然也会被算作“老朽”之列是无疑了。
小轿车进入武岭门,并没有往蒋母墓道方向直驶,而是停在丰镐房门口。
蒋经国请张治中下车,一行人由他陪同,进入砖砌的大门,又经过月洞门,来到丰镐房的候客室。
“三位请少憩片刻,”蒋经国笑道:“我父亲此刻在慈庵,命我代他迎候。”
“多谢!”张治中也笑笑说。他想到国民党的文武官员,凡到溪口来的都曾到丰镐房的厅堂向蒋氏祖先牌位敬礼,这个规矩可不能疏忽。他便说:“经国兄,请带我们到厅堂,行个礼吧。”
“这个——蒋经国笑道:“不敢当,怎么有劳大驾屈尊呢?”
“不用客气,我们去吧!”
于是,蒋经国就领他们来到厅堂。这厅堂系砖木结构,布置的古色古香,上挂匾额:“报本堂”。水磨方砖的地坪,雕花的供桌,上方壁橱里,一格格阶梯形橱架上,放着蒋氏历代祖先的牌位,在幽暗的烛光香烟中闪着熠熠光彩。
张治中三人显出一副虔诚的样子,向着高低参差的木头牌位行三鞠躬。
堂堂的党国要人,没想到在未见主人之前还要对他的祖宗朝拜。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少见的。但来到溪口拜见蒋介石,必须履行这个仪式。笔挺的将官制服,锃亮的长筒皮靴,与这古色古香的神祖牌位,组成了一幅多少奇特的图画啊!
张治中一行三人礼毕,便被招待到乐亭旁的小洋房中居住。
第二天,张治中、吴忠信等来到慈庵拜谒蒋介石。
他们先到蒋母墓地,在墓前恭敬地施礼,然后在蒋介石的会客室里坐定。等蒋介石出来,他们迎上去,敬了礼,又寒暄了几句后,蒋介石劈头盖脑的第一句话就问:
“你们的来意,是要劝我出国的吧?”
几个人听了,一下摸不着头脑。只见蒋介石拿起桌上的报纸一扬,淡淡地一笑说:
“你们看,报上登出来了。”
张治中一怔,但仍保持镇静。屈武呢,因在来的路上已听蒋经国谈过,所以并不以为奇。
“哼!”蒋介石忿忿地说:“他们逼我下野尚可,逼我‘亡命’,这是不行的!我如今是个普通国民,到哪里都可以自由居住,何况是在我的家乡。”
蒋介石的这几句牢骚话,一下把张治中的嘴巴封住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原来这次张治中到溪口,除了要和蒋介石商量和谈条件外;目的之一就是劝说蒋介石出国。因为南京方面的李宗仁,感到蒋介石人虽下野,但他的势力还控制着各个方面,他这个代总统处处受掣肘,深深被钳制,难以开展工作。他曾向张治中发过牢骚:“我不管啦,反正我是代理的!”他手下的那些人,也感到局面不尴不尬,难以为继。张治中此次来奉化,便是当说客,劝说蒋介石暂时出国,好让李宗仁放手去干,以利和谈。这也是举国上下的愿望,只有请蒋介石出国去游历、考察,才能使他真正放弃权力,否则他在溪口一天,就不会放弃一天权力,和谈就成为空话。这点,连美国也看得明明白白,他们也希望蒋介石暂时出国。但是蒋介石肯吗?一提起出国,他就火冒三丈,大发雷霆。
现在,张治中见蒋介石抢先这样说了,不好再说下去,只好不提此事,于是便从和谈的问题先说起。
“总裁,南京方面对中共所提八项和谈条件中的第一项,都认为不能接受,大家意见是统一的。”
“唔,唔!”蒋介石的脸色稍见缓和,话也就多了起来:“当然啦,李德邻现在负的责任也就是我的责任,德邻的成败也是我的成败。文白,你可以告诉德邻:我一定竭尽全力支持他,我愿意终老回乡,绝不再度执政。”
蒋介石说得是那样真诚,似乎他真愿意退隐家乡,伴着他母亲的坟墓,在这山坞田野之中徜徉,朝沐晨露,夜对明月,无牵无挂地终此一生。
“是,总裁英明。”张治中恭敬地回答说。
说到如果和谈成功,国共两党的管辖范围该怎样划分的问题时,张治中说:
“南京方面希望保持长江以南若干省份的完整性,由国民党来领导;东北、华北各地,则由共产党领导。必要时,可让鄂、赣、苏、皖四省和宁、汉、沪三市联合共管……”
“我看这事不必由我们提出吧!”蒋介石说:“恐怕毛泽东还不是这样看法哩。”
他猛地站了起来,在室内来回地踱了几步说:“依我看,我们现在还是要备战求和,仍然要以整饬军事为重,不宜分心……”
蒋介石狡黠地扫了张治中一眼说:“至于德邻呀,上半局棋子我很明白,也是和我一致的,希望划江而治;至于下半局棋子吗,太不高明了,逼人太甚了!”
蒋介石终于说出了心中盘桓很久的话。骨梗在喉,不吐不快嘛!
张治中听了脸孔一阵红一阵白,这别是指桑骂槐冲着他这个说客来的吧!他十分纳闷地问:
“总裁有何见教?我不明白。”
“还不明白吗?”蒋介石火气很大地说,声音也变得很高很尖:“德邻一方面通过傅泾波、司徒雷登向美国要军火,想用来武装他们自己的桂系军队;另方面又派人拉拢苏联武官罗申。他们想联美,联俄,联共来压我,取而代之。哼,这能瞒得过我吗?所以我说,文白,你给德邻带个信去,请他尽管放心好了,我是不会再出山了,我这一生不愿再执政了。”
“哎,哎!”张治中连连点头,用手帕揩了揩额角沁出的细汗,表示可以将蒋的意思转告李宗仁。
于是,他们接下来商量与中共谈判的人选问题。蒋介石提出南京方面要让张群、吴忠信参加。
“我坚决不干!”吴忠信明确表态说。
“唔。”蒋介石朝吴忠信满意地点点头,“你,不干也好。”
“我也不想参加。”张治中也来了一个姿态。
“这……倒值得考虑,”蒋介石沉吟地说,“恐怕摆脱不了吧!”
说到这里,蒋介石又重新站了起来,说:“我们暂时谈到这里为止吧!我陪你们去看看雪窦寺,妙高台……怎么样?”
听说蒋介石要陪他们去游山逛景,还能说不去吗?他们纷纷知趣地站了起来,齐声说:“好。”
蒋介石耍了一下滑头。他中止谈话的目的是想进一步摸摸南京的姿态,以考虑对策。张治中眼见也谈不下去了,只得暂时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