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攻克天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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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芙蓉未到花开时

一辆大卡车行驶在乡间土路上。1月7日下午,傅作义的谈判代表周北峰、张东荪又一次到了蓟县东南隅的八里庄。

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是李炳泉,李以反客为主的身份对周北峰说:“先来为主嘛,现在由我负责招待您和张先生。”周北峰说,先吃饭吧,欠肚子的帐太多了。

周北峰刚操起筷子扒拉了两口饭菜,就听见门口有汽车停住的声音,接着一个身材高大的人进了屋。李炳泉介绍说,这是聂荣臻将军。

聂荣臻:“我代表解放军平津前线司令部欢迎你们。”

周北峰:“谢谢。”

聂荣臻:“你们这一路上不容易吧!穿过每一道防线,都会受一场惊的!”

周北峰:“还很顺利。事先双方的工作都做得很好,免去了许多麻烦。让将军操心了!”

聂荣臻感叹往事:“你的情况我了解一些,说起来也算熟人了。你这次来很好,我们都很高兴。1945年,你在张家口代表傅作义先生和我们进行三人小组会谈,那时你们是搞骗局,所以我没有和你见面,只是让我们中央军委副总参谋长王世英和你们见了几面。这次和那次不一样了,我欢迎你。”

“我很荣幸见到聂将军。”

“依你所见,傅先生这次谈判的诚意到底有多少?”

“他是看清了形势,才让我出城的。这一点我不怀疑。来之前他一再叮嘱我,主要看解放军对和平解决北平问题有什么条件。因此,我是带着口袋来的。”周北峰很会说话,还伸出双手做了个口袋的手势。

聂荣臻:“口袋?有意思!不过,我想这个口袋不仅要装上东西回北平,首先必须是装着东西走出来的。有来才有往嘛!”

“我要带回的就是诸位将军对和平解放北平的具体条件。”周北峰固执到了极点,看来他非要抠出点儿东西装进“口袋”不可。

聂荣臻:“我们的条件很简单,就是要他停止抵抗。”

周北峰以为聂荣臻要讲下去,谁知聂却转移了话题,问周北峰:“周将军,傅先生最近的日子不太好过吧?”

周北峰:“是的。由于贵军在新保安、张家口歼灭了傅将军的精锐部队三十五军等9个师,把多年的家底基本给搞光了;再加上蒋介石一再给他施加压力,不断派特务和指使嫡系部队监视他,傅将军的日子确实不好过。正因为如此,他才下决心和贵军和谈。”

“你这次来是单谈北平问题呢,还是傅先生统辖的全部地区的问题都谈?”

“将军的意思很明确,让我代表他谈谈全面问题。”

“全面?具体点儿说。”

“就是包括平、津、塘、绥的一揽子和谈。”

聂荣臻点点头,看来他颇欣赏这个“一揽子”。

周北峰:“不过,我这次来,首先要了解一下贵军对和平解决的条件。”

聂荣臻放声大笑:“不到5分钟,你两次提这个问题。我不是说了吗,条件很简单,就是我们要求他停止抵抗。”

周北峰尴尬地笑笑。无话。

稍许,聂荣臻猛然问道:“历史常常很有意思地走回头路,不知傅先生是否还会采取当年守涿州的办法,在北平来个困兽犹斗、负隅顽抗?”

周北峰:“他这次叫我出城商谈,我看是有诚意的。这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现在只有走这条路了。”

周北峰停了停,大概他觉得自己并没有很好地回答聂将军的问话,所以又不痛不痒地加了一句:“当然,在具体问题上还可能会费些周折。这也是难免的。”

“那么,依你看费周折的会是些什么问题呢?”周北峰没有回答。也许他没有想好,也许想好了他不愿意讲出来。

聂荣臻:“周将军,唐朝祖咏那首‘望蓟门’的诗,今天读起来很有回味呢!”

周北峰抬头侧耳。聂荣臻一字一句地诵道:

燕台一望客心惊,

笳鼓喧喧汉将营。

万里寒光生积雪,

三边曙色动危旌。

沙场烽火连胡月,

海畔云山拥蓟城。

少小虽非投笔吏,

论功还欲请长缨。

周北峰感叹不已:“是呀,我们此时此刻在蓟县,很能理解当年诗人望蓟门军营而产生的忧心边事、慨然有从军报国的壮志。贵军真可谓是‘海畔云山拥蓟城’喽!”

聂荣臻:“不过,周将军,时过境迁,现在的形势与当年是概不相同了。今日包围平津之大军,既非昔日奉军、西北军,北平亦不是旧时的涿州、天镇;傅将军倘若还想用当初守涿州的办法在北平顽守,怕是要碰壁的。”

周北峰:“是的!我一定向傅先生转达聂司令的看法。”

周北峰和聂荣臻的谈话拉开了北平和平解放谈判的序幕。很难说清,周北峰在蓟县的第一夜是睡得很酣还是失眠了。明天毕竟对他是一个渴盼而又焦急的时刻。

第二天上午10时,林彪、罗荣桓、聂荣臻、刘亚楼等来到八里庄周北峰、张东荪的住处。北平和平解放的谈判正式开始。

双方的阵容客主分明,傅作义的代表坐在一边,另一边是清一色的解放军。

刘亚楼担任记录。林彪向罗荣桓、聂荣臻点点头,罗荣桓、聂荣臻会意。

人们的目光都集中到纹丝不动的林彪的表情上。他坐在最显赫的位子上,显然是主持人。这位前线总部的党总书记这些日子更消瘦了。

林彪的开场白:“周先生,你在昨天与聂司令员谈的,我们都知道了。今天我们几位一起来同你见面,想请你谈一下傅先生的打算、想法和具体意见。”他用那双黑亮且神采十足的眼睛望着在场的所有人。他真有这本事,目光一扫,可以把每个人都收进自己的视线内。

周北峰有点儿紧张,他不是怯于对方这庞大的阵容,比这更大的场面周北峰都见过、经过,而且驾舟轻过,从没卡过壳。他是担心自己不能准确地表达傅总司令的意见,给双方都造成难以挽回的损失。所以,他讲得很慢,几乎是一字一句地往外吐:“昨日夜间我就给傅先生打了电报,告诉他我们已经安全到达蓟县,并与聂司令员见了面,约定今天正式商谈。当然,我把聂司令员谈话的主要内容都电告了他。傅先生的复电很简单,四个字:谈后即报。”

罗荣桓:“那好吧,咱们今天是初交,也只能做初步的会谈。请周先生谈谈,你们这次出城是只谈北平问题呢,还是北平、津、塘、绥为中心的所有问题都谈?”

昨天聂荣臻提出的问题,罗荣桓今天再次提出,可见它极重要。周北峰像昨天回答聂荣臻那样,也对罗荣桓做了十分肯定的回答。之后,他说:“傅作义先生一再要我听听诸位将军的意见。”

罗荣桓:“那好,既然我们有了共同点,那就请周先生电告傅先生:平、津、塘、绥我们一起谈。希望他这次要下定决心。我们的意见是,对傅作义先生的所有军队一律解放化;对傅先生管辖的所有地方一律解放区化;在接受这样条件的前提下,我们对傅作义的起义人员一律不咎既往,傅先生总部及他的高级干部一律予以适当的安排。”

刘亚楼埋头做记录,他的笔尖挪得很快,显然是不想漏掉任何一方哪怕是不很重要的意见。

周北峰也在记录,他停下笔,问罗荣桓:“罗将军讲了好多,但是有一个问题未涉及到,就是你们对傅先生本人的安排有什么考虑?”

林彪插话:“这个问题在毛主席给傅先生的电报中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只要傅先生下定决心走和平的道路,我们会赦免他的,而且会做出妥善的安排。我们的党从来不会亏待一个为人民立下功劳的人,尽管这个人也许有过错误甚至罪恶。请周先生向傅先生转达我们这个意见。”

商谈到吃午饭前休会。林彪、罗荣桓、聂荣臻、刘亚楼与周北峰、张东荪、李炳泉共进午餐。

当日下午,周北峰通过自己的电台把会谈情况向傅作义做了汇报。

此后,会谈中断了,有点莫名其妙地中断了。解放军方面的几个高级将领一直不露面。

周北峰、张东荪不得不等待着。周北峰显得很急躁,他像一只风筝飘在空中,被人间的情丝牵着,被光明的梦想牵着。他每天都在八里庄外面的田野散步。由于心头压着事,散步时脚步很沉。他揣想着拖延会谈的原因,却不得而知。

当然,最焦急的还是在北平的傅作义了。他每天都同周北峰保持联系,几份复电中都明显地流露出了对两个问题的不安:一是为什么在初谈后不约定下次会谈的时间?二是解放军方面只谈了些笼统的意见,希望谈得具体些,越具体越好。

傅作义的心焦不可避免地转嫁到了周北峰身上。他一再催促下次的会见。一直等到第五日,林彪、罗荣桓、聂荣臻才到了周北峰的住处。

周北峰急不可待,一开口就触及实质性问题:“罗将军上次提出了军队解放化、地方解放区化的问题,可是如何‘化’呢?傅先生希望讲得具体些。”

林彪说:“题目是我们出的,也是你们出的,文章靠大家来做。这些天来,想必周先生与傅先生该有个想法了,我们今日来还想听听你们的具体意见。”

周北峰没有推辞,跟着林彪的话讲起来:“我出城前与傅先生对一些问题草拟了个意见,很不成熟,请诸位将军考虑。傅先生的意思是军队以团为单位出城整编,不要用投降方式解决;对于新保安、张家口、怀来作战中被俘的人员一律释放、不按战俘对待。文职人员也都吸收到新的岗位继续工作。其他行政、文教等人员都应安排,给予出路。”

林彪、罗荣桓、聂荣臻都听得很专心。罗荣桓说:“还有呢,说下去。”

“傅先生说,他本人一贯主张政治民主、经济平等、言论自由、信仰自由。他在北平办了个《平明日报》,他打算继续出版。傅先生再三给我讲过这个意思:他追随蒋介石作了些不利于国家不利于民族的事情;在他的带领下,随他工作的人员或多或少都犯有不同程度的错误甚至是罪恶。这一切都由他一个人承担,对于他的所属军政人员的已往罪过请不要再追究了。”

罗荣桓根据周北峰所提各项答复:“根据所有军队一律解放化,所有地方一律解放区化的原则,首先解决平津两市的问题。由傅作义下令把军队开出平津,采取整编方式,改编为人民解放军;解放军进入平津,和平接管两市;允许傅作义编1个军,傅本人不作战犯对待,保全他的生命安全和私有财产,并在政治上给傅先生一定地位;新保安、张家口的被俘人员一律释放;对所属参加起义人员将功补过,既往不咎,凡愿意参加工作者都可以安排适当工作,愿还乡者发足路费,填发证明,资遣返乡,并通知地方政府不予歧视。”

周北峰听了这些,一直悬着的心放下了。他说:“我回去把这些内容传达给傅先生。我想,他一定会高兴的。”

张东荪也说:“把驻守平津的国民党军队开到城外指定的地点,改编为人民解放军,这个办法好,傅先生一定能接受。”

罗荣桓嘱咐刘亚楼,把这次会谈的记录尽快整理出来,形成一个《会谈纪要》。

翌日上午,《会谈纪要》整理出来后,双方都比较满意。林彪、罗荣桓、聂荣臻都在纪要上签了字,周北峰也签了字。轮到张东荪时,他说:

“我不签字了。我是民盟成员,代表不了傅将军,只能在中间当个调解人和见证人。这次我不回城里了,返回燕京大学后就起程去石家庄拜见毛主席。”

《会谈纪要》最后一段文字:各项务必在1949年1月14日午夜之前答复。周北峰想着这个日子,不知为什么好像有些压力。

周北峰、张东荪离开八里庄前,林彪、罗荣桓、聂荣臻等议论着送点儿什么礼物作为谈判纪念。但是,大家又很为难,手头确实无什物可送。聂荣臻提议说:“有什么战利品也行。”这话提醒了苏静,他想起前些日子刚给每人发了一双高筒皮靴,是打锦州时从敌人仓库里清理出来的。于是他便说:“缴获的高筒皮靴不错,就用它作礼品吧!”林、罗、聂同声赞许。

可是,周北峰、张东荪马上就要起程,回孟家楼去取高筒靴已经来不及了。苏静和在场的队列科副科长王朝纲只好把自己的皮靴送给了他们。

周北峰是裹着一身寒风踏进家门坎的。外出多日,他经历了两个世界,感到很兴奋,也觉得很悲怆。现在回到自己家中,当那熟悉的一切重新呈现在跟前时,他才明白这儿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小天地。过去的几天他太紧张了。现在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但是他十分清醒,第一件事是给王克俊打电话。他抓起电话,一拨就通了:“王处长,我已经平安地回来了。吃完饭就到总部去!”

使者带回来了什么?王克俊急迫的心情超过了周北峰,他兴奋地说:“那好!我马上报告总司令。”

周北峰放下电话,不去洗尘,也不想吃饭,却琢磨着如何向傅作义汇报。他摸了摸贴在胸前的那份《会谈纪要》,暖得热乎乎的。

这是刘亚楼将军的主意。他离开八里庄那天,刘亚楼特别关照他说:“回北平的路上一定要多加小心,文件要保管好,以免发生意外。最好把文件缝在衣服里面,内衣的里面。”

电话铃又响了,还是王克俊的声音:“总司令请你立即来。饭就在总部吃,衣服也不用换了。我们等着你,越快越好!”周北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教授着装,哭笑不得。王克俊又在电话里催:“你的车有特别通行证,可以一直开到总司令办公处。赶快来吧!”

傅作义正在主持召开一个重要的军事会议,特地从会场出来见周北峰。“北峰,你来电不是说签订了协定吗?让我看看文件。”

周北峰说:“不是协定,只是一个会议纪要。”他把《会谈纪要》递给傅作义。

傅作义很快就从头至尾地把纪要看了一遍。刚才那种焦急完全消失。他慢腾腾地把“纪要”往桌子上一放,什么也不说。许久,他叹了一口气。

周北峰对此非常明白,完全能理解。但是他现在已具有双重“使命”:出城时他带着使命,回城时他同样带着使命;他既是总司令的使者,又是从八里庄来的使者。他对傅将军说:“这个文件是双方谈完后,由刘亚楼将军归纳整理的。文件末尾有一个附记说明,要求我们务必于1月14日午夜前答复。”从心里讲,他不愿给总司令思想上增加负担。可他又实在担心刚才总司令在浏览纪要时,把后面这个很重要的附记漏掉。

他望着总司令,总司令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板着面孔。只剩下两天就到最后的期限了。时间不会跟人开玩笑,包括总司令这样可以指挥千军万马的人仍然也要归时间指挥。周北峰顾不得那么多了,他又一次提醒总司令要在1月14日做答复的事。

傅作义抬起眼皮扫了扫文件。他还是没有讲话,开始在屋里踱步。周北峰感到很尴尬。应该转移转移话题。他想安慰总司令,说:“傅总也不必太忧伤。我想,事情总会按照你设计的蓝图发展下去的。一定会的!”

傅作义会不会理解这番虽然没有什么价值但却是周北峰一片苦心的话?

许久,傅作义终于说话了:“你可以电告解放军,你已经安全地回到了北平。”

没有下文。周北峰很失望。他满脸现着恳切的表情,望着傅作义,希望他说出应该说的话来。

傅作义明白他的心思:“文件的事,过两天再说。”

周北峰也明白,傅作义指的是14日答复解放军的事。虽然说话了,但还是等于没有开口呀!过两天……这行吗?周北峰感到茫然。他在八里庄时的那种良好的感觉烟消云散。

傅作义又开他的会去了。周北峰拖着沉重的脚步退出了总司令的办公室。他一半痛苦,一半愤怒。

离最后的期限不足12个小时时,崔月犁找到周北峰,转告了平津前线总部和北平地下党组织的意见:希望傅作义按期回答《会谈纪要》所要求的各项内容。

傅作义终于表态了。当那个令他烦躁不安的午夜马上就要来到的时候,他及时地把周北峰召唤到办公室,说:“你可以电告林、罗、聂诸位将军,说前次所谈事项都已研究了,只是限于14日午夜答复,时间太仓促。”他停了停,又说:“还可以电告他们,不日你将同邓宝珊再去会谈。”

周北峰的脸上浮出了轻松的笑容。尽管这是一个要求推迟答复期限的意见,但他仍然十分满意。

周北峰立即给平津前线总部致电。很快就接到复电:“电悉。可请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