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定突围的时候,杨伯涛还沉得住气。有胡琏在,而且他的十八军和胡琏一起突围,他便觉得有所怙恃。
杨伯涛对胡琏的依赖、崇拜,不仅因为胡琏果敢善战,更主要的是他对胡琏怀有某种特殊感情。抗战结束后,国民党的多数将领发了劫收财,可杨伯涛依然旧观。胡琏得知杨妻还在汉口租住资本家的房子,特令军需官到长沙为杨伯涛买了一栋私房,并派人将杨妻接到长沙。
妻子来信告知,杨伯涛潸然泪下。从此,杨伯涛一直追随胡琏,甘心为他效命。
这回可是杨伯涛一厢情愿了。胡琏和黄维乘战车突围时,根本没想到通知他杨伯涛。杨伯涛闻讯大惊,急忙和师长尹钟岳督队冲杀,试图钻隙挤缝混出包围圈。但是,解放军的包围太严密了,先头突围的部队一一折转回来,“缴枪不杀”的吼声响彻四野。杨伯涛举目四顾,一片茫然,他绝望地向一条清亮的小河走去。然而,小河却不愿收留他。他走到河心,水才没到胸部。他从死亡门前悠悠走过,来到彼岸,陡然冷得受不住。他伸手掏枪,枪不知丢到哪里去了,手也僵了。他无比懊丧地看着水中自己的倒影,嘴里不停地念叨着:“杨伯涛呀杨伯涛……”
解放军将他带走了。从他的呢军装、红皮鞋和口袋里的两支钢笔就可以断定,此人值得一抓。
在押解杨伯涛的路上,路过一座木桥,杨伯涛趁人不备猛地跳下去,心想这回可以尽忠了。谁知这枯水季节哪儿的河都淹不死人,倒弄得他一身污泥,徒增几分狼狈。“唉,”杨伯涛眼里涌出了泪花,“我不当死也!”
华野十三纵政委廖海光听说他硬是想投河自杀,笑着说:“你杨伯涛这是干什么嘛?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当了共产党的俘虏,这是你新生的开始嘛!”
杨伯涛报以苦笑。
在收容所里,杨伯涛见到了十军军长覃道善。他不觉又来了气,冲覃道善嚷嚷:“说好了统一行动的,他们怎么先跑了?”
覃道善一笑:“夜里天黑,坦克怎么行动?他们还不是想在天黑之前突出去。”
“出去了吗?”杨伯涛还有些关心,特别是对胡琏。
“天晓得!”覃道善又是一笑,“八十五军吴绍周听说也没跑掉。十四军也完了。”
“全完了!”杨伯涛叹气的声音也像下命令一样响亮。
东集团的攻势太猛,没等到十四军决定突围,陈赓就指挥着四纵、九纵杀过来了。
十四军阵地迅速土崩瓦解。
少将参谋长梁岱自从上次被俘之后,对当俘虏就不怎么害怕了。他倒是常常想起自己以书记官的身份与那些下层人混在一起的情景,嘻笑逗闹,虽是粗言俚语,却不似官场上这般人情淡漠、尔虞我诈。他觉得这是段挺有意思的经历,既冒险又快活。他想告诉军长熊绶春,投降当俘虏并没什么可怕的,可又不便启齿。熊绶春和自己不同,他是黄维的江西老乡,且与蒋介石渊源颇深,是抗战时出过风头的将领。
电话线断了,电话机在解放军的炮击中滚下了桌子,掩体直往下落土。熊绶春很清楚自己的处境,他烧掉皮包里的所有文件,抱定必死的信念。然而,在他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生存欲望。他不想死,年轻的妻子还在汉口等他,他俩总恨在一起的时间太短。这个在抗日战争中曾率一O三师血战松山,夺下日军一个个据点,打开滇缅大门的中年汉子,此刻竟然看着妻子的照片哗哗地流起泪来。梁岱知道他与少妻情重,可又想不出话来安慰他,便说:“军座,现在还不绝望,不必这样悲伤。”他放下妻子的照片,对梁岱泣道:“你接任参谋长才三个月,便落得这么个结局,是我连累了你啊!”
梁岱也不觉唏嘘起来。
炮击一过,解放军便冲进了阵地,哨声、喊话声、脚步声响成一片。熊绶春默默地站起来,刚走出掩体,就在炮击中扑倒在地。
梁岱心里倒很踏实。他捆好行李,坐在上面,让卫士在门口喊。“参谋长在这里!”似乎怕漏掉了他。
梁岱在被送往后方的路上,碰到一位骑着高头大马、戴着眼镜的解放军干部。这人外表温文尔雅,却掩饰不住一身的英武之气。他看押送他的战士都给那人敬礼,喊“陈司令员”,又觉得不会是陈毅,便问:“他是哪个陈司令员?”
“他你都不认得?”小战士怪异起来,“咱们的陈赓司令员嘛!”
“陈赓?”梁岱张大了嘴,半天合不住。
有关陈赓的传闻他听得不少。据说早年蒋介石率国民革命军第二次东征,在惠州身陷重围,已近绝望之时,是他的黄埔学生陈赓背着他杀开一条血路,才使他幸免于难。但此后师生各执一党,冰炭不容。后陈赓被俘,关在南京监狱,蒋介石亲去探望,一到门口就大喊:“陈赓在哪里?”但陈赓心如铁石,誓不改志,蒋介石也只得浩叹。
南坪集一战就是这个陈赓顺浍河杀将下来,断了十四军的退路,弄得梁岱被俘,熊绶春受了处分。这回,又是他将十四军收拾得精光,连熊绶春也死于非命。
梁岱望着陈赓,细细打量,似不大相信眼前这位就是叱咤风云的陈赓将军。
押俘的战士带着浓重的河南口音,不无炫耀地报告:“这是我们班俘虏的十四军少将参谋长梁岱。”
陈赓弯腰看着梁岱,温和地说:“你们军长呢?”
“死了。”梁岱心里一阵沉重。
“怎么死的?”
“炸死的。”
“尸体在哪里?”
梁岱比划着大概位置。
“你等会儿!”陈赓说,“我派个人跟你去,一定要把尸体找出来好好埋葬,立个牌,以便他家里的人查找。”
“太感谢你了!”梁岱心里突然一热,眼泪都快出来了。
陈赓知道熊绶春是黄埔三期的同学,也知道他那段苦战滇缅的历史。他觉得熊绶春毕竟还是个人物。
于是,南坪集附近,浍河之滨,战后的平野上出现了一块木牌,上面写道:
第十四军军长熊绶春之墓
梁岱又到了第一次被收容的地方。那儿的工作人员还认得他,那个大块头干部好生奇怪:“哟,又是你!你不是书记官吗?怎么一下子又变成少将参谋长啦?”
梁岱很直爽:“上一次骗了你们,这一回坦白啦!”
从干部到伙夫都看着他直乐。
到底是参谋长,比上次当书记官阔多了,顿顿有白米饭和肉,每天给烟抽,他原来的卫士还是他的卫士,似乎一切未变。然而,有一天,他的卫士对他说:“参谋长,我参加解放军去了,不能照顾您了,请您自个儿保重!”
那卫士给他搞了最后一遍清洁,倒了一杯水,走了。
梁岱这时才发现世道毕竟不一样了。他猛然产生一种失落感,到底失落了什么?一时也想得不十分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