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战马并辔而行,乡村土路上腾起一股烟尘。
骑在马上的是华北第三兵团司令员杨成武和副政委李天焕。他俩无语地随着战马有节奏地颠簸。远处的队伍已经浸入了地平线。
日前,三兵团收到毛泽东的命令:缓攻归绥,撤围归绥。
就这样,杨成武率主力三个纵队从驻地出发,要在六天内赶到张家口附近。政委李井泉率领一个纵队继续留在绥远。
部队秘密地迅速东移。
踏破河面上的薄冰,在齐腰深的水中跋涉。满河是举着枪的胳膊,满河是高高昂起的炮筒,满河是喧哗的浪滔。
洋河经过这短暂的喧嚷之后,又变得驯服、温柔,悄无声息地向东流淌。三兵团赶到了张家口的外围,此时正好是第六日的拂晓。
杨成武是一个出色的设计者。
他们首先占领了张家口与宣化之间的沙岭子、怀安,斩断了张、宣敌军的联系;
接着占领柴沟堡;最后驻进万全、郭磊庄……
杨成武不动声色、快刀斩乱麻般地对张家口撒下大网,形成了包围态势。
镇守张家口的敌十一兵团司令官孙兰峰已经坐在了火山口上。城里城外好像都在响枪。
杨成武、李天焕的目光长久地盯着树丛掩映着的张家口。他们明白,张家口的敌人,还有新保安的敌人,北平的敌人,绝不会甘休。恶战总是在后面。
孙兰峰疯了。他给一O五军军长袁庆荣下了死命令:
冲出包围圈!必须冲出去。全歼共军!必须全歼。
袁庆荣一连组织数次反扑,均以大败告终。每次反扑的唯一结果是:解放军的包围圈又缩小了,更紧凑了。
挣不破的包围圈。
夜里,从城里不时传出士兵仓惶的脚步声,还有撕肝裂肺的惨叫。
战士们在战壕里喊:“袁军长,让你的弟兄们别哭了,听一支歌吧!”
城墙像一个死去一百次的僵尸静立不动。不过,城里的惨叫中止了。
跟着战士们的声音,几个庄稼人唱起了歌:
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
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这些老百姓们比刚学会时唱得有味道多了。在这里唱这样的歌是需要翻译的。可是,田野里的风没有祖籍,它可以穿透历史的空间和不同的制度。解放区的歌是走遍全中国的通行证。
孙兰峰非常恼火。他真怕张家口的城墙被这自由的风穿透。当夜,他把被共军包围的情况添枝加叶地报告给了傅作义。他没说对方有多少兵力,也没有讲其意图何在,只是说:来势凶猛,重兵包围。
傅作义拿着加急电报出神。共军的神速又一次使这位总司令恐慌不已。
孙兰峰的电报是求援,傅作义对这一点十分清楚。他立即调兵遣将,让驻在北平附近的三十五军、驻在怀来的一O四军开往张家口。
这是非常振奋人心的事情:傅作义的大批兵力被调到了平绥线上,尤其是把他的王牌部队三十五军像牵羊似的牵到张家口。
毛泽东和周恩来在西柏坡笑了。
毛泽东问身边一位工作人员:“你给我查查,张家口现在有敌人多少兵力?”
答:“1个兵团部,2个军,还有2个骑兵旅,2个保安团。另外,在宣化还有2个师、1个保安团。”
周恩来说:“三十五军的郭景云被主席的神机妙算牵出北平了!”
毛泽东纠正:“不,是傅作义把郭景云牵出来的。西援的命令是这位总司令签发的嘛!”
突然包围张家口,吸引敌军增援——这确实是毛泽东设置在平津战役序幕中的一个重要步骤。
现在,把傅作义的主力包围、分割在平绥线上,既抓住了傅系,又拖住了蒋系;既堵住了傅部西逃的退路,又使傅部不能舍弃其嫡系部队而率蒋系部队南逃。
郭景云在从北平西进时,并不以为自己是走向深渊。
他的脑袋晃得很神气,拍着胸脯上了平绥线。
郭景云确实是个人物,当然不是指他的外表——他有一脸麻子。在傅作义的名将谱上,郭景云应放在榜首。他是三十五军的第4任军长。前3任军长——傅作义、董其武、鲁英麟,清一色的山西乡党,唯郭景云是陕西长安人。说起来人们难以置信,这位赫赫有名的大军长竟是贫家子弟,没读过几天书。他逃荒要饭流落于天津,在大沽盐场做工。郭景云小时在田里拽着牛尾巴耙地时,就对乡亲们宣布:“我长大后的志愿是当兵吃粮。”他的翅膀刚刚硬,就投奔国民革命军徐永昌部当了兵。后来,随马延守被编为正太路护路军。他很受器重,不久就在董其武的三十五军一O一师任团长。一路顺风,团长的宝座刚坐热,又当了该师的师长。1948年1月,涞水战役中鲁英麟战败自杀,郭景云接任军长。他在“就职演说”中说:“三十五军是常胜军,常胜军的军长就那么好当么?你们这些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都不是好干的差使。前任军长已经给我们做出了样子。如果你们给我丢了人,我也自杀。”
郭景云很得傅作义、董其武的赏识:他作战勇敢,从不把共军放在眼里,有股不怕死的劲头,号称“猛将”。
眼下,华北第三兵团杨成武率兵包围了张家口。告急告到了北平,傅作义首先想到的就是郭景云:亲自接见,让他率兵增援张家口。
傅作义的话音刚落,郭景云就挺起胸脯:
“别说杨成武、李天焕,就是聂荣臻又有啥了不起?凭三十五军的威名,加上绝对的优势兵力,此去张家口定要马到成功,以雪今春涞水之耻!”
傅作义显然不想多提那些不愉快的事,便截住郭景云的话头,说:
“这回就全仗老弟了。我看老弟此去,胜券是稳操的。听说林彪有一支先头部队刚入关,现在又回去了,他们可能要有一个时期的休整。我想,只要东北共军不入关,我们单是对付华北共军是不成问题的。你快去,打完仗就回来。”
傅作义的口气里带着几分凄凉——毕竟不是送郭景云赴宴。
郭景云没事一般,他给傅作义恭恭敬敬地敬了个军礼,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
走出好远,不知为什么,他又回转头,望了望屋里。看样子,他有什么话要说。可是,傅作义不见了,只留下一把空空的藤椅寂寞地放在那里……
郭景云从屋里走出来,抬头望望天空。天空像一个谋杀者的脸,太阳不见了,湛蓝也不见了。他一挥手,嘴里还说了句什么,全然是一副义无反顾的动作。可是,此刻军长身边没有一个人。
郭景云率领三十五军从丰台出发了。
队伍还没有到达颐和园,天就变脸了,先是刮风,接着又飘起了细粒儿珍珠雪。
这是一支机械化部队。笨重的装备架在汽车上,步兵也是用汽车代步。美式榴弹炮、野炮、山炮等各种大炮都用汽车牵引着行驶。四十多辆汽车沿着平绥公路蜿蜒十余里。这是一次威风加霸道的行军。
十多辆小卧车、吉普车夹在车队中间。没有人知道郭景云坐在哪辆车上,也看不出哪辆车是他的。这位乡下人出身的军长乘车是很随便的,有时伸手拦住一辆卡车就跳上去,和司机神聊。当然,他在严肃起来,面孔一板,也怪吓人的。郭军长是受部属们崇拜的。现在,全军从北平出发开赴一个陌生的战场,官兵们一时看不到自己的军长,都有一种掉了魂的感觉。大家都希望军长能出现在队伍里,哪怕在自己面前站立些许,不讲一句话,他们都会受到鼓舞。郭景云在三十五军是绝对权威。大家当年怎么崇拜傅作义和董其武,今天就怎么崇拜郭景云。然而,郭景云始终没有下车,没召见任何人。军长有了心事。
傅总司令的命令来得太突然了,太仓促了!好多事情都没有来得及认真思考,准备工作就更谈不上细细地做了。完全是仓促上阵呀!现在只有坐在车上慢慢地反思。
他的心在噗噗地急跳。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从丰台出发时就这样。
车子颠簸得厉害,郭景云闭上了眼睛。不知过了多久,他问身边的警卫参谋:
“今早出动前,你们一伙在街口拥拥挤挤的,做啥?”
“要那算卦老汉说个话,图个吉利。”
“咋说的?”
坐在后排的警卫员拿出一幅图画,展开递给军长。那画面是一只无头去尾的乌龟,腹中有圆圈,下面是一串惊叹号。郭景云马上就把这图象解析了:这是一只流泪的眼睛。他把图扔过去:“娘个稀皮,没见过王八还哭?”
车子在高低不平的路上继续行驶。郭景云用拳头在胸口一砸。管他呢!他抬起头,嘱咐司机开快一点儿。
从郭景云被牵出丰台、走上平绥线那一刻起,三十五军就被纳入了西柏坡给它精心设计的轨迹——
在张家口附近,华北第三兵团已经张开了收留三十五军的口袋,迎候着郭景云的到来。
第三兵团从绥东出发之前,杨成武收到了毛泽东发来的电令:
我军抓住并包围张家口之后,不要攻击。就是说,包围张家口不是为了马上夺取张家口,而在于吸引北平之敌西援,然后协同华北二兵团和东北野战军先遣兵团,把傅系主力分割包围于平绥线上。
杨成武用铅笔在“分割包围”下重重画了一道。他很能理解毛泽东的思想,此4字是这份电令的核心。
机械化的三十五军向西进军。眼前就是八达岭,山路越发狭窄、崎岖。车辆不得不收慢速度,前拥后挤,一阵骚乱。那十多辆卧车、吉普车不翼而飞。谁也没有看见。
当晚,上下八达岭的山路上车堵人、人挡车,到处是吆喝着闪道让路的声音。次日下午,全军才人困马乏地到达张家口,比原计划拖延了半天。
郭景云是先一步到达目的地的。他简单地抹了两把脸,洗去一路征尘,就找人了解情况。这已经是郭军长的老习惯了,到了任何一个新的战场,首件工作是摸清交战对方的情况。
“共军在城周围哪儿兵力最强?”他问部属。别人打起仗来是吃柿子捡软的捏,他却专挑硬的。这才是郭景云。
“北面万全方向的共军对我们的威胁最大。”有人通报了这样的情况。“好办,我们就在万全同共军见见高低!”
郭景云是不会示弱的。
但是,郭景云也并不是没有担心。他和解放军打交道毕竟不是一年半载了,有过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过走麦城。苦头是吃过不少的。尤其是共军那个老一套的、让人讨厌又奈何它不得的战术,实在叫他发怵。他们有时并不堂堂正正地摆开架势跟你较量,而是趁你不备,冷不丁地咬你一口便扬长而去。郭景云害怕这种情况又出现在平绥线上。
果然不出所料。
郭景云派兵向万全出击。这是一支拄着拐仗前进的队伍。看来气势汹汹,其实是一个残损的身躯。
没料,杨成武给了郭景云一个背影,把主力部队开走了,放弃了万全县城,只留下1支小分队与敌人周旋。
郭景云大疑不解:共军为何不战而退?他想得脑袋发疼。
他命令一O一师师长冯梓率兵攻进了城里。一路顺风,万事如意。原来是座空城!郭景云的愤怒化成了一片可怕的沉默。
正是这时候,解放军突然向张家口南面30里的宁远堡进攻。枪声很激烈,看样子这回要动真格的了。
三十五军军部和二六七师就驻在宁远堡一带。郭景云容不得有人伸手在他的下巴上摸胡子拔毛。他对师长温汉民说:
“老温,他们欺人太甚了!你到正面去迎战,把共军抓牢,绝不能让它溜掉。我令冯梓迂回到他们背后,把他们包围在宁远堡附近。共军腹背受攻,咱们一鼓作气,来个完全、彻底歼灭光!痛快!”多少天来一直严肃有余的郭军长,此刻在说这番话时,脸上意外地浮出了笑意,那是轻蔑的笑。
温汉民万万没有想到,他率领部队到达宁远堡时,又扑了空。解放军的主力早已撤离此地,向南走得无踪影了。温汉民站在宁远堡街上,对刚刚赶来协同自己作战的冯梓部的一位团长说:“老弟,咱们又上当了!”
杨成武再次把背影给了郭景云。
郭景云又气,又急,又恼,又恨。他越是这样,就越急着求战,急着报复。“有种的,落地生根,别走呀!咱们摆开架势较量一番,斗不过你杨成武白活了半辈子!”郭景云在自言自语。他攥起拳头捶了一下桌子,手背上的青筋暴跳得像一条条蚯蚓。
如果光是在万全、宁远堡被共军这样捉弄,郭景云就不会这样暴跳如雷了。问题是驻在怀安、柴沟堡等张家口外围据点上的共军都纷纷撤离,留下了一片片空城。
这时候,在平绥公路边的一间低矮的民房里,杨成武、李天焕二位将军笑得好开心。
“老李,引蛇出洞,我们成功了。既然蛇已经出来了,我们就必须让它多折腾一会儿,要不怎么对得起它呢?”
“依我说这是牵住了牛鼻子,缰绳在咱们手里,往东还是往西,就不由他郭景云了!”
在他们旁边的油漆剥落的条桌上放着一份电报,那是刚刚收到的毛泽东发来的急电:
你们的任务是必须围住敌人……不重在歼灭,而重在包围。不使敌跑掉,至要。
杨成武反复看着电文。他想着,像咀嚼橄榄一样,品味着毛泽东的良苦用心。围而不打,目的是要拖住这张“王牌”,使其呆在这里。
杨成武的双眸越发显得黑了,亮了。
郭景云被拖在张家口的第5天,一份急电飞进中南海,落在了傅作义的案头:
北平北面80公里的密云县城,已经遭到秘密入关的东北共军进攻。十三军一五五师已败下阵来。
从清早起到现在,枪声没有间断。有时候还打得十分激烈。杨成武在指挥所里听得清清楚楚。这是敌人的枪声,带着明显的得意和疯狂的挑衅。
战场就在离指挥所不远的孔家庄。华北第三兵团第二纵队的部分部队驻守在那里。敌三十五军以2个步兵师和1个骑兵旅的兵力向二纵队出击,来势很猛,他们要吃掉这个纵队。郭景云的报复是无情的。
杨成武感到不妙。他很不放心二纵队的命运,在指挥所里呆不住了,对李天焕说:“我到前面看看去,你在这儿顶着。”
果然,二纵队五旅的一部分前沿阵地已经丢失,组织了几次反击都没有夺回来。
杨成武和二纵队政委李志民,参谋长赵冠英一起在前沿指挥所里观察敌情,研究对策。敌人的炮弹不时飞来,有时就落在指挥所的门前,溅起的土块、石片都飞到了屋里。
杨成武:“敌人是强弩之末,他们已经精疲力竭了。”
李志民:“他们在这里整整耗了七八个钟头了。那是靠着雄厚的兵力才夺得了一部分阵地。现在他们再要扩大地盘,甚至连保住这些阵地,都是很困难的。”
近处有零星的枪声,远处传来敌人阻击的炮声。
杨成武:“我看时候到了,乘着敌人现在疲惫不堪,我们组织一次反击,夺回阵地!”
赵冠英提出:“我马上就到五旅去,协助马龙组织好这次反击。”
杨成武说:“马龙是炮筒子,免不了毛毛草草的,你去后可不能跟着他跑,得让他听你的。特别是这时候,把这个野驹子放开是要坏事的。”
“司令员放心好了,我俩的性子一个急一个蔫,正好能配合好!”参谋长开玩笑似的回答。
五旅旅长马龙作战勇敢,办事干脆利索。只要双方一接上火,在指挥所里是很难找到他的。他总是在前沿战壕里和战士们一起较着劲儿干。他有一句口头语:“不到前沿去蹭掉一层皮,这指挥员当得太窝囊!”眼下五旅的一线阵地丢失,可以想象出马龙的压力有多大。他忘不了战前动员时纵队领导宣布的中央军委的规定:“敌人从哪个部队的阵地上跑掉,哪个部队的指挥员要负全部责任,要执行最高纪律。”马龙掂得出它的份量。
李志民深知马龙的二杆子脾气,他对赵冠英说:“你一定转告马龙,不但要和三十五军斗勇,还得斗智。如果搞‘红眼战术’,那是肯定要吃大亏的。”
赵冠英已走出去了,杨成武又赶上说:“记住,敌人是强弩之末,没有什么了不起!”
赵冠英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车。他急匆匆地步行了一阵子,就到了五旅的阵地上。敌人冲得很猛,阵地防线都被打散了,很难拦住敌人,形势危机。
马龙见到赵冠英就像见到了救星,又像找着了诉苦的对象,他几乎是吼着说:“参谋长,你来得正好。你在这里守着吧,我要冲上去了!”
马龙果然打红了眼。赵冠英说:“这里就是你的位置,哪儿也不能去!”
马龙仍然怒叫:“你放我到炮兵阵地去吧,这里会把我憋死的。我要上去,非把敌人炸个底儿朝天不可。”
“马龙同志,请你镇静一点儿,咱们两个要在这儿一起组织反击。”
赵冠英的口气一硬,马龙便软下来。接着,赵冠英转达了李志民政委的告诫,又传达了杨成武司令员对双方力量的分析。他对马龙说:“敌人已经相当疲劳了,他们是在督战队的威逼下支撑着目前这个局面的。我们只要组织一个突然的冲锋,就可以奏效,很可能把丢失的阵地夺回来。”
马龙何尝不愿反击?但是,他有自己的苦楚:“我现在是个光杆司令,到哪儿去找反击的力量?”他的叫苦是实实在在的。在敌人搞的人海战术面前,五旅把包括预备队在内的兵力都拿上去了。
赵冠英沉思了片刻,说:“我们向友军借部队。”
借人,这当然是头号新闻了。附近没有他们的部队。在五旅的东边有第一纵队的1个团,那里战事不紧,只有求援了。
马龙沉默。伸手向兄弟部队借人,太丢面子了!性情刚烈的马龙从来没干过这种低三下四的事。好久,他才反问赵冠英:“借部队?这算哪档子规矩?”赵冠英见马龙不大愿意,就说:“我们个人的面子现在只好暂时不去管它了,还是从战争的全局来考虑问题吧!”马龙的脸红得像鸡冠子。打败仗的滋味就是那么好尝的么?
赵冠英没有时间和马龙磨缠。现在最当紧的是必须马上借人,才能打掉敌人的嚣张气焰。于是,他以不容置疑的口气对马龙说:“借部队的事你不用管了,由我具体向兵团首长报告,然后再跟一纵队联系。”
汗珠从马龙的额头上滚下来。
赵冠英要通了电话,和兵团首长讲话。
电话又拨到了一纵队指挥所。可以听得出,接电话的是旷伏兆政委。“旷政委吗?”赵冠英可着嗓门喊。外面枪声、吵闹声的杂音太大了。“我们纵队五旅打得很激烈,敌人已经没有多少后劲,就差那么一点儿,我们就可以把这只鳖捉住。可是,我们手里没有兵了。”
电话听筒里传来了旷政委的笑声:“好个老赵,你在跟我兜圈子。你就直说吧,跟我要多少兵?1个团?”
“哪能呢!1个营足够了。”
“好说,你就指挥紧靠着你们的那个营吧。”
没待赵冠英说话,旷伏兆又问:“这个营你准备怎么使用?”
“我们准备让他们从孔家庄、老鸦庄小河东岸朝北打。请政委告诉营长,从那里打下去,缴获的一切武器、弹药都归他们营。”
马龙看到赵冠英放下电话,才从沉思中醒悟过来。他走到赵冠英面前,还是那句话:“赵参谋长,我一定要到前面去。我要站在阵地前,看着我的五旅把失去的阵地夺回来!就是我马龙战死了,也要埋在阵地上!”
赵冠英严肃起来:“马龙同志,现在要的不是让你在阵地前看着五旅怎样夺回失地,更不是要你去死,而是要你在指挥所里组织好反击,打垮三十五军的气焰。明白吗?”
就在这当儿,走进来一个身材高大的军人。他向赵冠英和马龙敬礼:“报告首长,第一营营长奉命来到!”
赵、马没想到援兵这么快就赶到了。马龙稍稍迟疑了一下,一把攥住营长的手摇起来。他感到那手上有一股烫心的暖流,直扑到自己身上,好一会儿才对营长说:“好兄弟,咱们一起把郭景云吃掉!”
杨成武担心刚刚套住郭景云的缰绳又会被这个不安分守己的“野驴”挣脱。
杨将军的忧虚可以打消了,程子华、黄志勇将军率领的东北野战军先遣部队已经入关。
程子华是一位个头高大、性格刚直的将领,他参加过广州起义,走过漫长而艰难的长征,在冀中抗日战场上驰骋了8年,前不久刚率部参战辽沈战役。
1948年10月下旬,程子华奉命率领先遣兵团所属四纵、十一纵以及独立第四、六、八师和骑兵师等先行入关,协同华北兄弟部队阻止傅作义南逃。当他和他的队伍出现在平津战场时,他的精力还是那么充沛,目光仍然坚毅。
这支队伍一在北平周围露脸,就把傅作义搞懵了。11月初,东北野战军开始越过长城大举进关,程子华派出部队逼近三河、平谷间,在箭杆河上架桥,那是意在告诉傅作义东北部队已经入关,将配合华北部队打他。
眼下,程子华思谋着要走这样一步险棋:抢在敌人前面切断平张线。
密云城坐落在潮河和白河汇流的三角地带,像一个卡子很巧妙地扼着潮河、白河的渡口,是平承、平古两条干线的交叉点。这卡子使两河显得很紧凑,却使密云城随时都可能变成一堆散架。一旦卡子松动了,河泛滥了,城也就被淹没了。驻在密云的国民党军队深知此道,因此死守不放。
程子华的两个纵队星夜向密云城进发。
与此同时,敌军也在调防,加强城内的守势。本来密云城只有1个保安团的兵力,外加警察也不足两千人。现在,他们将古北口、石匣镇的部队调进城,使守城兵力猛增到近万人。敌情突变,情况严峻。
程子华视机行事,立马改变了原先的部署:将已经过了潮白河的前卫纵队后撤到河这边,给敌造成假象;重新调整攻城的兵力,并选准突破口;原来的后卫纵队改为先行,迅速向康庄疾进,以切断平绥线。
总攻密云的战斗开始。
5个连队从南门突进城内,但立即被敌包抄、封死在城里。后续部队被强火力堵击在城外,几次强攻都无济于事。2个小时过去了,密云城墙还没有被咬开一个口子。
前线部队使用了爆破手段。爆破班的11位战士倒在了血泊中。
现在只剩下了王挺发。与前面的11个战友比,他多了一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仇恨!11个战友的牺牲给他带来的仇恨。
敌人用机枪组成的火力网严严实实地覆盖在阵地上。战士们的尸体横在前沿阵地上,微风掀动着他们溅着污血的衣角。
王挺发像一头怒狮站在连长张义勇面前,他请战:“只要爆破班的人没死光,密云城就是我们的。”
连长没有讲话。王挺发扔下炸药包,抓住连长的手,跪了下去……
地球在这一瞬间似乎都震颤了。
人群里有人低下了头。今天早上,王挺发还念叨着明天是他爹的50大寿。
王挺发匍匐前进。城墙就在眼前。也许已不足10米了吧。突然,他停止了前进,调转身子,又向回爬。同志们在后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的战士已经禁不住地喊起来:“小王,怎么搞的,朝前走啊!”王挺发照旧往回爬。他爬到一棵树旁停住了。站起来,举起了刺刀,没命地砍着。他夹在两边火力的中心地带。他只知道砍树。小树终于倒下了。王挺发拖着树又转身向城墙下跑。冷不丁从城根下爆窜出一片烟雾,王挺发被击倒了。
奇迹是不是非要在不该出现奇迹的时候出现?反正王挺发没有死,他又朝前跑了,速度更快。
他再次倒下。他又爬起来。
好像过了很久,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天摇地动,整个密云城似乎都随硝烟烈火升腾上天。王挺发再也没有起来。
部队围城之后,战友们发现:挨着城墙有一道又宽又深、伪装得跟平地一样的护城壕,里面布满了木桩,尖尖的刀刃一般的木桩。
一棵小树横在壕上。桥!
王挺发是踏着这“桥”跨过壕沟、炸毁了城墙的。这“桥”是他举起来的,就像举起了平津战场上的一条路。
傅作义大为震惊!密云失陷,北平受到了威胁。
他急令三十五军从张家口撤回北平。可是,郭景云比总司令还要清醒。密云城下的这棵小树是他无法逾越的障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