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该傅作义吃惊了。
三十五军被包围在新保安的消息传到北平。他静静地躺在沙发上,默默地躺着,一动不动,只有思考变得愈发沉重。桌子上摆着一份电报,正是它报告了三十五军的绝境。他怕极了。为什么一想到三十五军要离开他就变得如此孤单、寂寞呢?
焦急有什么用?眼下,燃眉之急是解救三十五军出虎口,不惜任何代价地解救。只要保住这张“王牌”,坚守平津也好,同共产党和谈也好,或是南撤过江也行,就都会有雄厚的基础。傅作义离不开三十五军。
有人说:“三十五军是傅总司令的亲娘祖奶奶。”他制止了这话。怎么能这样说?太过分了。不过,他没有太多责备。人人皆知傅作义是靠三十五军起家的。没有三十五军,傅作义还不是一个空壳?有傅作义在,就不能让三十五军从地球上消失。
他拨通了怀来的电话。接电话的正好是一〇四军军长安春山。
傅作义:“春山老弟,你马上带你的军直奔新保安,景云在那儿等着你!”
“是!请总司令放心!这事我已经知道了,正在筹划着出兵哩。有安春山在,就有景云兄在。”
傅作义没说话。安春山又加重语气说:“总司令放心好了,没问题!”
看来,傅作义对事态的预测没有安春山那么乐观。头脑过分发热会适得其反。他明白这理儿。他说:“景云突围后,你们回北平还可能有些许的麻烦。可以预料到平张公路被共军阻拦得一定很难通行,你们要另选新道。听说永定河东岸当年日本人修的旧公路是个空档,就从那里回来吧!”至于那儿是不是空档,另当别论。但总司令的这番苦心足够安春山领受的了。他身居北平,对外面世界里的大小事都通晓,包括日本人遗弃的这条小路。
不过,安春山出乎意料地没有回话。难道会有几分不以为然吗?很可能。这位血气方刚的军长对所有的问题都有自己的想法。干嘛把共军描绘得那么可怕?宽荡荡的平张公路能没有傅总人马放脚的地方?
傅作义打破了没默,对安春山说:“你与景云回北平后,我去迎接你们!”这自然是破格的奖赏了。过去多少次沙场得胜回朝,有几次总司令亲自迎接过?这回撤退回来,总司令倒要亲自出马,足见此行的重要性了。安春山再次重复了那句已经说过多次的话:“请傅总放心!”
傅作义放下电话,神态是自然的,心底也踏实了。他确实放心。这是绝对不容置疑的。三十五军、一〇四军在总司令心中的天平上有轻重之别。但就这两个率军的人物而言,似乎很难让他分出个亲疏来。他刚刚任命安春山为“西部地区总指挥”,统一指挥傅系一〇四军、蒋系十六军两个军的五个师。安春山在总司令心目中是占有位置的,让这样的人去解救三十五军,他放心。
傅作义继续筹谋着解救三十五军的事。
一〇四军出征后,他又令驻南口的十六军去掩护;十六军出发后,他又询问南口的防守会有什么影响……他明显感到自己近来一天比一天忙起来了,什么事都得他亲自动手、动口仿佛才放心。而且怎么有那么多的事,似乎再有一个傅作义也做不完。
只能用“雷厉风行”四个字来形容安春山从傅作义处领受任务后的行动。正处于上升阶段中的他,对“西部地区总指挥”的奖赏是甜是辣、或是先甜后辣还没有什么感觉,他只觉得那是一种极强的诱惑力。安春山要对傅总、也要对服他或不服他的每一个人显示自己的存在。由一〇四军解救三十五军,安春山很自豪、得意。
他当下决定:自己坐镇怀来,让副军长王法子带领2个师出兵新保安。
“老王,接应三十五军班师回朝的重担落在你老兄的身上了!”话是在抬王法子,但语气里带着明显的高人一等的意味。
王法子照例俯首贴耳地答了声“是”。
“我相信你,你一定会给傅总争脸面的。到时候我去迎接你。”口气越发得意了。
王法子很是不悦。他觉得自己是在扮演替死鬼的角色。他也知道“我来迎接你”这句话是傅作义对安春山讲的,安春山转个身就扔给了王法子。
出师不利。半路上,队伍让解放军给阻隔了,无法西进一步。他只得命令部队停下来。也好,趁这会儿先和三十五军取得联系。
王法子给郭景云先发了封电报,报告了他与安春山商定好的接应计划。估摸电报该收到了,他又用无线电话同郭景云联系。
郭景云是手中捏着电报接电话的。他现在正在火头上。
事出译电员,偏偏在这火候出了差错,将傅作义任命安春山为“西部地区总指挥”译成了“西部收容总指挥”。
你这个安崽娃来收容我三十五军?我郭景云什么时候在人胯下过过这等屈辱的日子?老子实话告诉你吧,虎死了,虎威还在,你少在郭景云面前耍威风!安春山算老几?尻子上挂死猫,假猎手……反正郭景云看了那电文之后,什么脏话都出了口。
郭景云抓着电话筒,巴不得让对方从话筒里显出来,当面训斥、质问一番。他明知故问:“你是谁呀?”“王法子。”
不是安春山,郭景云的气头收敛了些。不过,王法子也是他安春山“收容队”的,所以他仍然气汹汹地问:“安小个子来了没有?”——安春山身高一米六。
王法子还没有听出话里的酸味,马上毕恭毕敬地回答:“安军长没有来,他正在怀来等你去呢!”
这总指挥果然摆出了“收容”郭某人的臭架子!他本想在电话里痛痛快快地大骂安春山,转而一想当着王法子的面何必呢,总有见面的日子。他随便应付了几句。
王法子毕竟不知其中奥妙,他公事公办,和郭景云约定在次日拂晓由一〇四军发起进攻,打新保安东南的马圈子,三十五军出城协同作战,然后两军在马圈子会师回北平。
一切按计划进行。
黎明时分,新保安城的上空笼罩着一层湿润润、雾沉沉的水气。王法子集中了4个团的兵力,在12架飞机的掩护下,向既定的目标攻击。这一带驻守着解放军华北军热河独立骑兵旅,兵力较弱,再加上事先未料及敌人来这一招,因此很快就失守了。
下午4时,王法子带领4个团大摇大摆地进了马圈子,还有附近的村庄。他一稳住脚步,就翘首顾盼。不见三十五军的影儿。
他用望远镜向新保安方向望,看不到新保安城外有一兵一卒。望远镜滑落,吊挂在王法子胸前。王法子一动不动。他预感到了什么。
此刻郭景云还在新保安城里生闷气。配合突围?天大的笑话!他压根就没有挪窝。他的队伍还在新保安城里。郭景云是你安春山随意捏的那种角色吗?吃饱了撑的?干嘛跑到马圈子找你一〇四军会合!郭景云要靠自己的力量突围打出新保安。有这个本事,我冲出去。没这个能耐,窝死在新保安我认了。
直到当日夜里,王法子在马圈子焦急得打转转时,郭景云还在新保安城里蹲着。
译电员的疏忽把郭景云激成了一头发疯的狮子。
其实,王法子也让译电员折腾得够呛。他指挥队伍在马圈子一带空打了一场。冲击马圈子是假,接郭景云出城是真。谁知,人家却不领这份情。他想到郭景云昨日在电话上那不阴不阳的声调,似乎有所醒悟。原来这家伙是早有预谋。你姓郭的有你的章法,我姓王的有我的主意。你整我,我也不饶你!
王法子转过身就拨通了安春山的电话。他不用添油加醋,只把郭景云骂“安小个子”的话原原本本端出来,看不把安春山气炸才怪呢?
安春山听了果然气恼。如果凭个人的恩恩怨怨,他豁出去也要和郭景云见个高低。但他毕竟是总指挥,大局在胸。两人之间的疙疙瘩瘩缓解为宜。眼前之事是劝说这位老兄,让他走出新保安。这是顶顶要紧的。
安春山接通了郭景云的电话,他没拐弯,开门见山说:“景云兄,我的队伍已经打到了马圈子,此时就在你的鼻梁底下,最多三五里。你站在城门洞就能望见我们,我们立在马圈子也能瞅见你老兄。你别犹豫了,快拉上队伍突围吧!”
郭景云扯着浓重的老陕腔慢条斯理地说:“你既然接我,就应该派人来新保安城里。接人的哪有立在门外老远大喊大叫的?你喊爹叫爷我也听不见!”
安春山带着几分不悦说:“老兄,你是糊涂还是咋的?新保安是潭死水,进去就别想游出来。你们还是快点儿设法往外运动吧。”
郭景云冷笑一声,没有说话。听筒静了片刻。最后,郭景云破口大骂:“你他妈的看着办吧!我是不走了,除非你打到南城门!”“啪”的一声,电话挂了。
假若遇着郭景云之外的任何一个人,安春山早就甩手不干了。现在不能。他不把郭景云以及三十五军救出新保安,就没法向傅总司令交待。
安春山继续要郭景云的电话。就是不通。话务员的呼叫声安春山听得清清楚楚,却就是接不到城里。
整整折腾了一个小时,才又要通。
安春日几乎是用央求的口吻对郭景云说:“老兄,不管你肚里的气有多大,也得出城。所有的话见了面再说,我想总可以说清。好啦,我在这里等你!”
郭景云吃软不吃硬。他见安春山这样哀求,终于把憋在心里的话不加掩饰地倒出来:“姓安的,你不要装模作样,你不是要在怀来收容我吗?”
安春山大吃一惊。自己按傅总司令的指示让几个师的弟兄冒着被共军吃掉的危险东跑西颠解围郭景云,没想却让姓郭的这般奚落。他带着几分火气问道:“你说的这是哪里话?你听谁说的?”两个问号出口,他才感到这样质问下去不会有好结果,便不由用缓和的口气说:“老兄,我们眼下的处境都挺难的,谁能比谁强?你千万别胡思乱想了,咱们谁跟谁呀?”
郭景云见安春山老是躲着“收容”的事儿,心里刚平下的气又起了。他骂开了:“你他妈的来收容我吧,我不走了!”
正在生病卧床的副军长王雷震得知郭景云拒绝安春山的解围消息,实觉不妥。他知道,自己再去劝军长,只能碰壁。思来想去,他把参谋长田士吉、参谋处长贾承祖、副官主任关异之、政工处长张鸿恩叫来,谈了自己的想法,希望他们几个联名向军长建议配合安春山突围。田士吉等人立即找到郭景云,向他建议说:“希望军座三思而行,再做决定。小辈之见,迅速组织力量大胆突围是上策。要知道此地是死地,绝不能守。一〇四军为我们扫清了道路,我们何不乘此良机拉出去?只要能与一〇四军拉上手,就有办法了。”
郭景云对这些话统统听不进去。他固执得像头野牛。他说:“我决不出新保安城,除非安春山进城来接我。”
安春山当然也不是可以让郭景云随意捏弄的角色。第三次在电话里又碰壁后,他心头的火再也按捺不住了。
安春山向傅作义报告了郭景云的蛮横。
傅作义也纳闷:这老兄在哪儿挽了个解不开的疙瘩?他弄不清,也没有时间弄清了。那头郭景云蹦了,这头得稳住安春山。他对安春山说:“你不必计较。事到如今,别的门路已没有了。现在我只有请你亲自去一趟新保安,郭景云就是一块山石,你也要把他砸下,搬出来,一定要这样!”
安春山完全理解总司令的苦心。三十五军是他的支柱,不管天塌地陷,也要解救三十五军。只要傅作义在,三十五军就不会变成无娘的孩子。安春山又有顾虑:我出头露面接他,他赏个面子出来了,姓郭的也会把我当胯下之人;要是接不出来,丢人现眼更折本。
他想去,又不想去。安春山举棋不定。
就在这时候,他接到十六军军长袁朴从康庄发来的电报:
由延庆南下之强大共军部队,正在向康庄十六军步步逼近。看样子必有一场恶战。
安春山的脊梁一阵发凉。他已经预感到威胁降临到自己头上。十六军完了,他的一〇四军还能有救吗?
次日上午10时,安春山获悉:头天夜里十六军与共军在康庄激战一场,十六军呜呼哀哉,全部溃散!苦愁从他的心坎跃上了双眉。
大雪封住了新保安,郭景云的部队为风雪所阻挡。
这间作为三十五军军部的普通民房出现了冷场,成了一个浓缩所有尴尬的世界。但是,仍然能看得出、或者感觉得到,刚才这里有过一场非常激烈的争论,在场的将领包括郭军长都讲了很多。
到底是离开新保安,还是死死守在这里?郭景云没了主张。
七嘴八舌,吹进他耳朵里的什么风都有。劝他突围的人说:“怎能让共军困死在新保安?打!死了也值得。”劝他固守的人说:“掂着脑袋往外冲,这事万万不可干!”劝他耍奸弄滑的人说:“耗着吧。死,也不是死你一人。活,也是活大家。大权在总司令手里攥着,咱们听招呼就是了。”各家说的都是驳不倒的道理,倾斜或者扬弃任何一边都可能把三十五军引到深渊。他第一次感到了军长这么难当。
拒绝安春山、王法子的那个劲头和勇气不知飞到哪里了。郭景云也有优柔寡断的时候。他是很后悔的。为什么要像赶苍蝇似的把安春山吆喝走?弄走他,很容易。可是,要再请回来,就费劲了。一〇四军撤走了。三十五军在新保安的外援之路断绝了。他只能硬着头皮顶了。
“守,坚决守住新保安!”郭景云终于宣布。口气干脆,态度明朗。他铁了心。
但傅作义的一封电报使他动摇了。傅总告诫郭景云:守,只有死路一条。还是走出来吧!新保安是一个孤岛,四周围是解放军的人山人海。郭景云即使兵强马壮,上了孤岛也会被困成骨头架架。郭景云这头暴狮突然变得驯鹿一般。他看完电报,手一挥:按傅总的命令办!
营以上军官会议。他传达了傅作义的电令:轻装突围,撤回北平。这八个字,是傅作义电报上的原文。郭景云照传不误,念完,他才发表自己的意见:
“我理解,傅总电令的实质就两个字:轻装。”
——所有的轻重机枪、冲锋枪、六〇小炮、步枪等,无论官兵,均须人手一支。每人另带四颗手榴弹;不能带走的武器,如迫击炮、一〇五榴弹炮,一律破坏,或炸膛,或拆毁,不能毁碎的零件则深深埋在地下,不留痕迹;炮兵剪形镜、通讯总机及分机、无线电台,全部砸碎,特别是陆空联络电台由专人监督破坏、捣碎;汽车的水箱穿孔,轮胎放气;轻重伤员就地转移,一律不准带走;能吃能穿的、公家的物资,除了尽量武装到嘴里和身上外,其余交地方部门代为保管。属于个人的、带不了的东西,存放在房东家中……
郭景云知道,此时此刻作为一军之长,一言一行意味着什么。他说:“我们出了城后向西南走,这样就会给共军一个错觉,他们会以为我们向张家口方向撤退。在他们做出错误判断以后,我们再按当时具体情况绕道向北平转进。撤退中遇到敌人的袭击是难免的,到时候大家不要慌,就地卧倒,利用地形由少数人掩护,多数人快撤……”
他简直变成了连长,这些婆婆妈妈的话竟然也要军长讲。难道连长、排长都他妈的死光了?他一生气,刹住了下面的话。
郭景云的言行影响了他的部属。
“军长跟咱们是谁跟谁呀,亲爹老子在这时也管不了这么仔细。老娘离咱是八竿子够不着呀,有心也难管!”
“可不是嘛!咱们撤退也得退出个样儿,三十五军撤退也不当狗熊。不为别的,就冲着军长这片心!”
原定黄昏时撤退。可是,现在天已经擦黑了,还不见郭景云下命令。他要等总司令一句话,这么大的军事行动,老人家不最后再说一句话,他总觉得心里窝把火——自己眼看要倒了,还得使劲地扶着偶像。
终于盼来了。不过,傅作义又改变主张了:“共军包围重重,突围不易,应仍固守待援。”
郭景云手拿电报愣神,怎么变得这么快?但是,他很快就转过弯来了。怎么转的,他没说,只是对部属宣布:“按傅总司令的办,没错!咱们守就得有个守的样儿。什么叫样儿?全军动手修工事!”
郭景云的两条腿更忙乎了。修工事的工作他理所当然要过问。为此,郭景云不仅仅是到师部、团部,还常常一竿子插到底,直接到现场去。他不放心:原有的工事要加固,新修的工事要破土,木料、砖石、大夯……
没出几天,新保安城的地皮就被揭去了一层——处处构筑起了坚固的掩蔽部;城外修起了外壕、地堡、鹿砦等障碍物;所有的支撑点也修好了。
郭景云站在地堡旁边望着城外冷笑:“让他们打去吧!没有20天、30天,共军休想进新保安。”
忽然,城外一阵喇叭喊话声牵住了他的注意力。他顿足听起来:“……优待俘虏,不杀不辱,想工作的给工作,要回家的立时就可以回家……”
郭景云在心里狠劲地骂了一句:“喊吧!我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对付这一道道工事。有能耐的,你们就把它们喊垮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