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雪覆盖了新保安。静静的空间都让白雪填满了。拉军粮的车,又跑了一趟空。
郭军长苦恼。生活真像变魔术那样,常常会出乎人的意料。他用期待勾画离愁,没想盼来的北平的飞机更叫他恼火。这也叫解围吗?傅总怎么不睁眼看一看,你派来的飞机乱弹琴!
当然,傅作义是诚心诚意地让飞机来解救三十五军的。能怀疑他这个动机吗?解放军又追又堵,三十五军回北平无路,退张家口没道。怎么办?总不能让共军给挤夹成肉饼吧。他只能派飞机助战。
地面上,被围困在新保安城里的郭景云部队的官兵们望着飞机,好像是激流中的落水者好不容易看见了一只救命的小船。谁知,这些飞机偏偏不在共军的头顶上飞,却缠住三十五军不放,盘旋扫射、投手榴弹……躲到哪儿它追到哪儿。
“老子是自己人!”不少人在地面上急得嚷嚷。飞机继续追着三十五军。三十五军不仅不能向解放军发起进攻,还得准备防空。郭景云防傅作义。乱套了!
最急的还是那些指挥官。指挥吧,乱糟糟的分不清哪里是头哪里是尾。不指挥吧,会越来越乱。他们挥舞着手,朝空中大喊大叫。无效,才想起命令士兵:“你们都是饭桶,还不赶快用陆空联络布板联系!”
很快,陆空联络布板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可是,飞机照旧缠着三十五军。一批人倒在了血泊里。
指挥官大骂:“娘个×!眼睛让鹞子掏吃了?”搞不清他是骂天上,还是骂地下。一锅烩了。不管天上还是地下,都他妈的没长眼睛,要不能惨到这份儿上?
飞机更来劲了。不但扫射,还投撒传单。传单像雪花似的落在了三十五军各部队士兵的手中。展开一看:劝降书。
郭景云向傅作义投降?好多人仰着头,冲着天上大骂:“操你祖奶奶!”“你他妈的是汉奸!”……有人很快把此事报告给了郭军长。军长不信。他拍着桌子:“诬蔑!胡说!”
这时,一张传单落到窗前。“拣起来!”郭景云大叫。随员立即拣起,展开,送给军长。“共军弟兄们,你们只要向我们缴枪,我们就不会亏待你们……”郭景云将传单撕得粉碎,摔到窗外。乱纷纷的纸屑飞飘得到处都是。
郭景云望着窗外。天空一片空白。飞机折腾够了,精疲力竭地飞走了。又一辆拉军粮的空车,从街上慢腾腾地轧过。不祥之兆。郭景云仿佛预感到死神要来叩门了。这些日子他夜夜都把房门插得紧紧的。不是赶羊,而是像收鱼网似的,他和他的三十五军被收进了新保安。
郭景云毕竟是郭景云,被赶进新保安的当晚,城外枪声不断,战马嘶叫不绝,不时有人报告他,共军在周围活动频繁。他听了,漠然地翘着二郎腿带理不理的。少许,又有人进来报告:“军座,城外共军又在增兵!”
兵临城下!他心一缩……但是,出口的话就寡淡了:“通知部队好好休息,明日赶回北平就是。”部属静立不动,愣神:都什么时候了?郭景云这才多说了几句话:“咱们折腾了一天,已经很累了,前面情况不明,东去的路不好走,今晚就在新保安宿营。”好像不是让解放军给牵进城来,而是他郭景云轻松愉快地进城找休息的地方。
不过,部属还是看出来了,军长在讲上面那番话时神色有些异样。郭景云再糊涂也不会忘记傅作义给他的电令是限他当天中午过新保安,下午回到北平。现在就是把时针往反方向转一圈,也很难兑现傅作义的限令了。尤其使他揪心的是:眼下大军压境,他欲战不能,后退不行。今天回不去,明天、后天……也难说啊!
出于无奈,他才下令让部队今晚在新保安宿营。他当然比部属们更明白,在这种手拎着脑袋逃命的时刻,谁能有心思合眼?
没人说话,也没有人挪脚。共军追着,怎么去睡觉?
副军长王雷震首先投了反对票:“眼前,我们的任务是尽快回北平,不是宿营睡觉。我们军好不容易越过共军设置的重重障碍,来到新保安。这儿离北平不太远了,咬咬牙、鼓把劲,脚板一抬就过去了!”他顿了顿,显然不准备让别人插话,接着说下去,“依我之见,新保安万万住不得。我们在此地呆久了,共军什么事都能干出来,对我军极为不利。再说,如果误了回北平,即使在这儿打了胜仗,傅总也要追究我们的责任。此刻天还不算晚,我们马上行动,顶多用2个小时就可以到怀来,同怀来的一〇四军一会合,那我们就立于不败之地了!”
王雷震这几天身体不适,患伤寒病,浑身发冷。他说话时不住地哆嗦,声音也颤颤的,使听者感到好像是拿着腔调训话。
郭景云不高兴。这口气是副军长对军长说话吗?本来他想的与王雷震一样,也巴不得早日回到北平,只是身不由己罢了。现在,王雷震用这等口气支拨他,他自然生气,便不以为然地说:“不必想那么多了,你就安心养你的病吧。自家门口的路,我还怕闹鬼么?我包你明天上午到北平就是。”
当晚,三十五军住在新保安。郭景云像往日一样,照例打开肉罐头,备好白酒,吃喝一阵。
郭景云喝罢酒已是凌晨3时。他没有醉,但有几分得意。他对外边的人说:“我郭某不会撇下任何一个弟兄逃命。你们就好好睡一觉吧!今晚我给大家站岗,一定,一定!”这些,好多人都听到了、看到了。他们很感动,有的竟落下了泪。
次日,这是个很难熬的白天。一早,三十五军就开出了新保安城。他们要回北平。郭军长说:休息足了,攒足劲了,死也得冲出去!但是很困难。城外是密密麻麻的共军。水泄不通,望而生畏。队伍掉头又开回城里。
第三日,郭景云再次率部突围,遭遇战打得激烈。从上午打到黄昏,伤亡五百余人,仍然没有杀出一条出路。暮色中,支离破碎的队伍又退回城里。
郭景云愤怒了。“冲!杀!”这回,他周密策划,调兵遣将。
行船偏有顶头风。正是在这时候,杨、罗、耿兵团赶来,把三十五军结结实实地包围在了新保安城里。郭景云被解放军拖在了这个他不想多呆一分钟的地方。
一日,军长把官佐们召集到城隍庙训话,语气声调里颇带几分得意:“我们三十五军是吃钢咽铁长大的,谁想啃掉我们一个角角,看不把他的牙齿崩掉?我们有跟傅总司令守城的传统——直奉联阎对冯军作战,我们守过天镇;北伐战争我们守过涿州;抗日我们守过太原;剿匪我们守过绥远。四次守城战,除太原外,没有不胜的。现在守个新保安,算个什么!”郭景云说着说着上劲了,嗓门也抬高:“为将者就怕犯地名。那年,我们鲁军长在山西右玉县跟共军作战,有个地名叫‘破虏堡’。那天本该在那儿宿营,但因‘虏’与‘鲁’同音,鲁军长一挥手,队伍又走了十多里,另找了个村子住下。别小看这一字之躲,鲁军长胜了!”军长接下去就更得意了:“今天我们守新保安——地名很吉利。我是长安人,我的儿子叫永安。长安,永安,保安——有了这三安,保证我们三十五军可以平安无事,返回北平!”
就在这时候,有人向他报告:共军又向城西逼近一里地。
一连两天,三十五军又组织部队突围,企图冲出新保安,均未成功。
很快,郭景云就蔫儿了。
这天,他连早饭也没心思吃,叫来几个心腹,对他们说:“据侦察,我们面对的共军不是两个旅,而是两个纵队。听说还有东北开过来的共军,番号不详,毛毛草草加在一起大概不下10万人。很明显,靠我们三十五军强行突围十分困难。如果硬拼,只能是送死,并且还突不出去。”他突然刹住话头,用目光扫视着众将官。他们一个个站立着。
郭景云见众人不语,只好承认了自己的失误:“我犯了判断上的错误。我总以为平绥路是我们经常来往的道,熟人熟路的,哪儿拐弯弯,哪儿爬坡坡,我郭某人都是心中有数的。没有想到现在一下子会冒出这么多共军。眼下吃后悔药也晚了,屁事不顶!我的意见,暂取守势,以待援军。我已电告傅总司令,要求从北平和张家口两面派兵来援,东西夹攻,我们从中内应,一举即可打破包围。我想,总司令不会不管三十五军的!”
郭景云很轻巧地当了个“二传手”,把这个难救的球踢给了傅作义。
郭景云最后说:“咱们就等着总司令的增援吧!”
鸦雀无声。谁都明白这个“等”字的深层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