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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水光潋滟晴方好(1)

“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

当初梅复国读罢东坡先生大作,不由心驰神往,便给两个孩儿分别取名“子晴”“子雨”,聊以慰藉,以了未能亲赴杭州观湖之憾。

当梅子雨第一次站在西子湖畔,迎面的湖光山色,让海上十几天漂泊带来的疲劳,刹那间一扫而光。这是一幅怎样的场景,完全无法用语言形容。仿佛魂牵梦绕多年的梦中情人,终于第一次面对面的深情凝望,纵使千万轮回,尤记此情此景。

早春二月,霁雪初消,乍暖还寒之时,料峭的春风吹衣拂面,沿湖的垂柳细芽新发,浩瀚的湖面波心荡漾,远处去青山时隐时现。大名鼎鼎的西湖断桥之东,绿柳掩映,岩峦烘托之下,坐落着一处飞檐凌空、典雅古朴的楼阁——望湖楼。望湖楼顶楼之上,梅子雨、黄天娇、君无依三人正在此把酒临风,凭轩观湖。三人谈笑正欢之时,忽听楼下人声鼎沸,不知发生了何事,直叫人纷至沓来。

三人下楼一看,原来是酒楼掌柜新刷了一面粉壁,邀请往来宾客前来题诗作贺。粉壁对面,是好大一幅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幅望湖楼的水墨之画。画中题诗,正是东坡先生大作:“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

有东坡先生开山之作在前,众宾客不敢轻易下笔,纵是有些才情,也不敢在此班门弄斧。只得拾人牙慧,题上些前人的诗词佳句,聊以遣怀。有题:“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有书:“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还有人写:“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一时间,风花雪月,其乐融融,正所谓何以忘忧,西湖泛舟也!

众人一首接上一首,不多时便轮到一蒙古青年,只见那青年身穿白底青花圆领袍,头戴青色绢丝诸葛巾,天庭饱满,地阁方圆,相貌堂堂,一表非凡。只身上前,不假思索,挥毫泼墨道:“万里车书阖混同,江南岂有别疆封?提兵百万西湖上,立马吴山第一峰!”

此诗一出,众人俱是愕然,连那一团和气的酒楼掌柜也觉此诗在此,多少有些不合时宜,尴尬轻咳道:“承蒙诸君题上墨宝,令小店蓬荜生辉。今日诗会,就到此结束吧。”

黄天娇冷哼一声,正欲出手教训一下这狂妄的蒙古青年,却听身旁梅子雨道:“掌柜且慢!”

那掌柜回首望去,正见一白衣俊逸少年缓步下楼,走到蒙古青年面前,抱拳道:“我看这位兄台一表非俗,当是非常之人也!”

“兄台谬赞,愧不敢当!”那蒙古青年看似狂傲不羁,言谈举止却彬彬有礼,颇有一派君子之风。

梅子雨走到粉壁前,不禁摇头叹道:“诗是好诗,只可惜有些不合时宜!”

蒙古公子浓眉一锁,不解道:“此话怎讲?”

梅子雨道:“当今乃太平盛世,何来这金戈铁马之声!”

蒙古青年却是哑然失笑,道:“大元立国六十余载,藩镇割据一方,诸王不服王化,异族反抗不休,天下何曾真正太平?!”

梅子雨又道:“若是小弟所记不错,此诗乃金海陵王完颜亮所作,诗虽写的霸气外露,奈何其人志大才疏,引举国之兵,欲毕其功于一役,南下攻宋。只可惜身死霸业消,徒使人增笑,还望兄台万毋重蹈覆辙才好。”

梅子雨此言已是图穷匕见,谁想那蒙古公子却丝毫不以为意,只是轻轻叹道:“江头未是风波恶,别有人间行路难。这朝堂之事,谁又能说得清,道得明呢?”

梅子雨点头道:“单丝不成线,孤掌难鸣,不如让小弟和上一首,兄台以为如何?”

蒙古公子递来笔砚,道:“请!”

梅子雨提笔蘸墨,屏息凝神,不消片刻,粉壁之上便现出一首七言律诗:

繁杂世事扰心神,梅园何故惹纤尘?

水映花容明如镜,山留香气客又新。

西湖纵马黄昏近,孤山挑灯看剑心。

和靖闻之应垂泪,双鹤徘徊无处归。

蒙古公子面壁而立,沉吟良久,方才叹道:“梅以抒怀,鹤以咏志,兄台志不在小!”

“兄台知道诗中典故?”

“梅妻鹤子的林和靖,谁人不知,谁人不晓?”

“兄台好眼力!我原以为你们只会打打杀杀,不想竟也晓得这等闲云野鹤。”

蒙古青年轻叹道:“鹤已无主,何不择木而栖,也胜过浪迹天涯,无枝可依。”

梅子雨大笑道:“兄台有所不知,天下只有背主之人,却无背主之鹤!”

一阵试探下来,二人不由相视而笑,两人你来我往,却始终看不透对方。

那蒙古青年抚掌而笑,道:“妙哉,妙哉!相聚随缘,难得一见如故,不如就由在下做东,去湖心亭尝尝大名鼎鼎的西湖百鱼宴,如何?”

“谁稀罕……”黄天娇刚欲出言拒绝,却被梅子雨一把拦住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兄台先请!”

蒙古公子当先开路,道:“诸位请随我来!”

西湖自古繁华,其间形胜,不胜枚举,如今早被蒙古、色目贵族抢占一空。四人坐在画舫之上,见湖心亭四周,多有官兵往来巡视,只是不知这里被哪位达官显贵化作了水榭歌台。

但凡遇见排查之人,见到蒙古青年手中的金色令牌,无不毕恭毕敬。梅子雨三人不禁暗自揣度:这蒙古青年年纪轻轻,不知是何方神圣。

远处看山,但见峰峦叠嶂,恰似开门迎客,送青而来。近处观水,偶有锦鳞戏水,泛起粼粼波光,随波而逝。湖光山色,尽汇于此,不愧为观湖最佳之所。鱼肉鲜嫩多汁,茶水清冽可人。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汇聚;怀古慕先圣,谈今遇知音,二难并举。此情此景,四人俱是开怀畅饮,大快朵颐。席间,蒙古青年显然对西湖风物了如指掌,不由指点江山道:“近处小岛,便是举世闻名的小瀛洲;远处青山,便是大名鼎鼎的栖霞山!”

蒙古青年话音刚落,却见梅子雨长身而起,对着远处青山,躬身一拜。

蒙古青年不解道:“兄台这是何故?”

梅子雨目视青山,缓缓道:“那边,是岳王墓的方向!”

闻言,蒙古青年亦是整理衣衫,正身言道:“在下熟读史略,这两宋之中,最敬佩的英雄便是武穆公!”

梅子雨怅然道:“万古共称秦桧恶,千年难没岳飞忠!将军忠义,日月可鉴,青山埋骨,天日昭昭!”

蒙古青年又道:“据史书记载,岳家军北伐中原,未尝一败!只是不知是我纵横天下的蒙古铁骑厉害,还是‘撼山易,撼岳家军难’的岳家军强。”

那蒙古青年言罢,却不由莞尔一笑,道:“不过关公战秦琼的玩笑罢了,宋人总是自毁长城,倒为我大元南下,省去了不少麻烦。”

梅子雨缓缓起身,凭栏而立,将杯中美酒缓缓撒入湖中,沉声道:“兄台有所不知,其实岳家军尚在!”

蒙古青年脸上笑容渐渐消失,竟留露出几分凝重之色,问道:“岳家军何在?”

梅子雨脸上露出壮怀慷慨之气,朗声道:“天下有忠的地方,就有岳家后人;天下存义的地方,便有武穆死士。自古忠义常在,天地浩气长存,岂非岳家军尚在乎?!”

蒙古青年手中玉箸“啪”的掉在地上,久久,方才弯身拾起道:“若是岳飞这等英雄,能为我大元所用,何愁天下不定!”

经过席间这一番唇枪舌剑,这百鱼宴吃到最后,也变得意兴阑珊。散席之时,梅子雨上去道:“兄台请留步,在下正有一不情之请。”

“兄台但说无妨。”

“酒后无事,何不前去栖霞山祭拜先圣,也不枉西湖此行!”

“在下亦有此意。”

众人离了湖心岛,向栖霞山而去。栖霞山素以桃林春色闻名于世,只是如今天气方才回暖,桃树只是开出了些许花苞,难成气候。纵然少了繁花似锦的游人如织,倒也多了几分清新宁静的淡雅之气。沿途又遇上官军阻拦,只是又不知此地被哪个皇亲国戚圈为了山庄别院,还是靠着蒙古青年的令牌,得以顺利通过。

四人来到栖霞山南麓之时,已是月出时分,天地间一片昏暗。只能隐约看见前面是一块开阔之地,岳王墓年久失修,早已绝了香火,唯有一派残败与萧条。沿着墓道而行,两侧杂草丛生,唯有一头石虎,依旧怒目圆睁,诉说着将军百战的赫赫威名。墓园内古柏交柯,芳草萋萋,墓道旁断碑残碣,满目疮痍。四人拨开野草,放眼望去,但见一大二小三座坟头,坐落在空荡荡的陵园之内,分外突兀。坟上野草丛生,月下青松环绕。坟墓后面,立有一棵松树,枝繁叶茂,恰似一张巨形的华盖,彰显将军生前身后的威名。

梅子雨三人跪于坟前,叩首道:“明月夜,短松冈。将军事,万口传。将军恨,终有雪。将军志,我辈承!”

那蒙古青年亦是行了一躬身礼,以示敬重。

梅子雨叩首之时,突然发现前面杂草中藏着一黑乎乎的东西。不由好奇的扒开上面的杂草,见下面原来立着一块石碑。借着月光望去,只见石碑上字体遒媚秀逸,笔法圆熟,一看便知是书法大家所书。

黄天娇取来火把,凑到近处,仔细观摩,只见碑上所刻,是一首七言律诗:

鄂王坟上草离离,秋日荒凉石兽危。

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

英雄已死嗟何及,天下中分遂不支。

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落款是:吴兴松雪道人书。

黄天娇读罢,不禁赞道:“真是好诗!沉郁顿挫的惆怅,忧国忧民的叹息,无不跃然纸上,这松雪道人定是一个有骨气的文人!”

梅子雨默然无语,嗟叹道:“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下士时。假使当年身便死,一生真伪有谁知?”

君无依纵然是离他很远,也能听出他心中悲愤郁结之气,不禁问道:“这松雪道人究竟是谁呀?”

那蒙古青年高声回道:“他便是我朝大名鼎鼎的文敏公!”

黄天娇也是听的一头雾水,不解道:“文敏公?文敏公又是谁呢?”

梅子雨声音冰冷道:“他便是赵氏宗亲,大宋后裔,大名鼎鼎的文敏公赵孟頫!”

闻言,黄天娇不禁颤声道:“他···他这等身份,怎会···怎会去做元廷的官吏?!”

蒙古青年傲然道:“还不是我大元圣上体恤民情,招贤纳士。生能尽其才,为翰林学士;死能尽其荣,谥文敏国公!”

梅子雨面若沉水,冷冷道:“宋氏之后人,成了元朝之冠冕。难道不觉得好笑么?”

“良禽择木而栖,赵氏宗亲,汉家儒士皆能为我大元效力。”蒙古青年望着眼前黑漆漆的陵墓,嗟叹道:“将军忠君爱国之心,日月可鉴。只可惜冥顽不灵,不识时务,可悲,可笑!”

“兄台真的觉得将军可悲吗?”梅子雨问道。

“有直捣黄龙之力,却死于奸邪小人之手,岂不悲乎?”

梅子雨面南而立,缓缓道:“当炎黄二帝大战于阪泉,终于冰释前嫌,于是他们的子孙有了炎黄这个名字。当楚汉之争决战于垓下,终为大汉一统,于是这块土地上的人们有了汉人这个称谓。古往今来,华夏一族,经历过辉煌,也面临过危亡。享受过无为而治的太平盛世,也经历过兵连祸结的战火硝烟。我们不似你们择水而居,世代迁移,我们始终有着自己的故土。当我们向别人自我介绍时,总会先说自己的籍贯。当我们感觉大限将至时,总会想到落叶归根。从没有一个民族,像我们汉人一样,对家园是如此的珍惜,对故土是如此的眷恋。将军百战,还我河山,何悲之有?!”

未等蒙古青年反驳,梅子雨又道:“兄台真的觉得岳王可笑吗?”

蒙古青年不由一怔,只听梅子雨抬头望天,沉声道:“汉人立族数千年,不乏能屈能伸的识时务者,更有坚守本心的殉道之人。屈子投江,岳王赴义,他们或许是别人眼中的败者,或许他人谈笑时的傻子。但在子雨心中,这是一种坚守的执着,是一种永不妥协的傲气。千百年来,在这片土地上,从不缺算无遗策的智士高人,也不乏舞文弄墨的文人雅士。缺的便是这样一群傻子,有些人对他们怀恨在心,每闻其名,莫不是羞愧的夜不能寐。有些人对他们推崇备至,每说其事,莫不是激动的热血沸腾。这种人,我们称之为完人,称之为圣贤,是世代之楷模,是千秋之正气,是不管前路何其漫漫,也会指引后人上下求索的一盏盏明灯!”

梅子雨深吸了一口气,又道:“一支军队,可以有无数的逃兵,但只要还有一个虽千万人吾往矣的将领,这支军队,就不会被轻易击败。一个民族,可以有无数的叛徒,但只要还有一个清操厉冰雪的义士,这个民族,就不会轻易灭亡!”

蒙古青年面色凝重,心中已是五味杂陈。先前,在他的心中,所谓汉人,不过是充斥着儒家的明哲保身,道家的羽化登仙,佛家的轮回转世的一具具皮囊。他们要明哲保身,所以会结党营私;他们要羽化登仙,所以要求仙问药;他们信轮回转世,所以会逆来顺受。他们已经收起獠牙,磨光棱角,宛如一具具待宰的羔羊。但眼前的这个少年,却完全颠覆了自己先前的看法:怀君子之心,所以坦坦荡荡;行君子之礼,所以不卑不亢;取君子之义,所以天下为先。他不知道这样的汉人究竟有多少,但他明白,这个民族,绝对容不得有任何的小觑。

蒙古青年终于动容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东南游学,当真是不虚此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