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宽容赐人以力量
志诚的一去不归,让神秀更加深切地感受到:慧能的禅法的确比自己高明。在他的鼓励下,又有几名弟子投奔了岭南曹溪。这种事情引起了神秀门下的一些名利之徒的恐慌。他们聚在一起密谋,商量着怎样消除慧能在禅林日益扩大的影响。其中有一个人感叹说:“据说,岭南常年瘴气弥漫,怎么就毒不死那个樵夫呢?”
“对,对!只要慧能一命呜呼,他的门徒自然就树倒猢狲散了。”“是啊,只要慧能这杆大旗一倒,什么曹溪家风,什么顿悟法门,就会统统烟消云散。”
于是,他们找到了一个人,一个头脑简单却又专爱“打抱不平”的人--张行昌。
这张行昌是江西人,从小喜好舞枪弄棒,练就了一身硬功夫,三五大汉休想近身。他仗义行侠,凌强扶弱,在长江沿线很有名气。他是一个雷霆万钧、壮怀激烈的男子汉,又是一个大孝子。这不,为了祈求母亲疾病痊愈,他专程来到玉泉寺拜山进香。
他们将张行昌请到寮房,编造了许多关于慧能的故事,说慧能如何奸诈,骗取了五祖的信任,盗取袈裟后连夜逃走,在岭南藏匿了十五年……那些人绘声绘色的哭诉,激起了张行昌除邪扶正的侠气。他怒火中烧,拍案而起,一口答应他们,前去岭南行刺慧能。临走,他们给了张行昌十两银子,说是让他给母亲请医看病。张行昌被感动得不知说什么好。他马不停蹄,日夜兼程,翻过江西与广东交界的大庾岭,直奔韶州曹溪。
宝林寺的夜晚格外安静,只有山门前的曹溪不知疲倦地为沉默的大山唱着夜歌。一个身穿夜行衣的黑影像幽灵一般掠过围墙,悄悄地在殿宇间穿行,慢慢接近了慧能居住的正堂。
张行昌静静伫立在门前,似乎在思考如何进入室内。他在抬手整理面罩的时候,手臂肘部无意中碰到大门,没想到,那扇门居然应声而开!天哪,大门竟是虚掩着的!天下竟有如此的巧事?他想,真是天助我也!随后,拔出锋利的尖刀,闪身潜入室内。
室中一片静默,只有一缕均匀的呼吸声从房角传来。张行昌高高举起尖刀,悄悄摸到床边,向卧床之人的脖颈部位狠狠刺了下去。
躺在床上的人竟然毫无反应。不知是因为一切都太顺利了,还是因为幻觉,张行昌感到刺下去的尖刀有些异样。他不管三七二十一,又连刺了两刀。这时,本来应该已经死在床上的人却开口说话了:“正剑不邪,邪剑不正。你的刀,是邪恶的,永远杀不死我。”
老天爷,世上竟然有这般怪事!本来就有些疑神疑鬼、惊魂不定的张行昌,突然听到“死人”说话,当即惊叫一声,吓得昏死过去。
原来,六祖慧能自从大彻大悟后,神通具足,早在几天前便感到了一股杀气渐渐向曹溪逼来。这天晚上,他特意虚掩房门,熄灯卧床,进入了慈悲三昧(一种禅定状态,能化解一切嗔恨)。所以,张行昌的尖刀,对他毫无所伤。
不知过了多久,张行昌像惊蛰时节的蛇,渐渐从冬眠似的状态中醒来。他看到慧能端坐在禅床上,身上似乎放射出神圣的光芒。他心中一片茫然,只是跪在地上不住磕头,哀求慧能饶恕。
慧能说:“我并不欠你的命,你也没有伤害了我,我更不想对你怎么样。你走吧,今后好自为之。”
张行昌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差点被他杀死的人竟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放过了他。他犹犹豫豫地站立起来,试探着向门口挪去。
“回来!”张行昌不由得一惊:看来,慧能后悔了。是啊,生与死的仇恨,谁人能够忘怀?
谁知,慧能却说:“我知道,你来刺杀我之前,预先收了人家的好处。现在,你行刺未果,如何向人家交代?”
“我……”那十两银子早已为母亲看病花了,除了一死谢罪外,他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慧能一笑,说:“俗话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你虽有一身武艺,却一贫如洗,我早已如数为你准备好十两银子。喏,就放在你旁边的凳子上,你拿去归还人家吧。”
张行昌先是目瞪口呆,继而泪流满面。一直过着快意恩仇、刀头舐血的江湖生活的他,何曾感受过这般温情?于是,他发自真心地向六祖慧能请求忏悔,当下就发誓说愿意出家,终生侍奉在慧能身边,以赎罪过。
慧能说:“你想改邪归正、出家修行,当然很好,可你却不能留在曹溪,更不能留在我的身边。”
张行昌一脸绝望,喃喃道:“是的,我罪不可赦……”慧能笑道:“你若是留在曹溪,我怕我的弟子们知道了这件事情后,对你不利。所以,你暂且避一避,等到事态平息后再来,到那时,我一定收你为徒。”张行昌的泪水像滂沱大雨。他给慧能磕了一个头,连夜遁去。十多年后,一个神态疲惫、面容憔悴的苦行僧来到曹溪。他宛若浪迹天涯的游子,忽然见到了日夜思念的娘亲,扑倒在慧能大师膝下。慧能也真的像一位慈母,抚摸着他的头顶,动情地说:“我已经想念了你很久很久,你怎么等到现在才回来呢?”苦行僧就是昔日彪悍的杀手张行昌。
当年,他被慧能感化后,隐姓埋名,到一座小庙出了家。为了忏悔罪过,他毅然开始了最为艰难的头陀苦行生涯。
慧能关切地问:“你既然出了家,是怎样修行的?”张行昌说:“多年来,我一直以读诵《涅经》为课业。可是,由于弟子根基浅薄,又无名师指导,仅仅是照本宣科而已,连经中‘常与无常’的本义都不甚明了。今天,正好请您给我讲一讲。”
慧能说:“所谓瞬息万变的无常,即是佛性;有常,就是一切善恶诸法的分别心。”
行昌一愣,惊愕地问:“师父,怎么您所说的与《涅经》的文义大相径庭?是不是违反了佛经原意?”
慧能微微一笑,道:“我是从佛祖释迦牟尼一脉相承下来的禅宗祖师,是代佛宣化、传佛心印的,我的话,怎么会与佛经相违背呢?”
张行昌说:“可是,《涅经》上说,佛性是常,而您却说无常;经上说,一切善恶诸法乃至菩提心等,都是无常,您反而说是常。这不是正好与经文相悖了吗?”
慧能哈哈大笑,直把张行昌笑得摸不着头脑了:“师父,您这一笑,我更加迷惑了。”
慧能说:“《涅经》早在我去黄梅求法前,就听无尽藏比丘尼读诵过一遍。那个时候,我就能为她讲解,没有一字一义不符合《涅经》的本义。现在,我给你解说的,也是一样啊。”
张行昌使劲挠着头皮,也未能将满脑子的疑惑挠去,于是,他再次恳求道:“师父,我的秉性愚蠢,请你仔细给我解释解释。”
慧能点点头,对他说:“你知道吗,佛陀为什么说《涅经》?他老人家为何在经中说明涅具有常、乐、我、净的意义?”
张行昌摇头。慧能缓缓道:“有些人,以无常为常,以苦为乐,以无我为我,以不净为净,这是四种颠倒,也就是邪常。还有一些人,不明白随缘不变、不变随缘的道理,又将非常、非乐、非我、非净当成了宝贝理论,这也是四种颠倒。正是为了破除这八种偏见,佛祖释迦牟尼才在《涅经》中说明了涅所具有的真常、真乐、真我、真净四德。佛说的法,都是为了度化相应的众生。所以,我们不能将佛的经典当做一成不变的教条。你是因为死抠文字,机械地理解佛经的意义,从而曲解了佛陀圆融微妙的教义。行昌啊,你要明白,学佛,切忌死板教条。像你原来那样,就是将佛经读诵千遍万遍,又有什么作用呢?”
慧能的教法与佛陀一模一样,都是“观机逗教”:如果弟子执着“佛性是常”,他便会说“佛性无常”;当弟子执着“佛性无常”之时,他又会反过来说“佛性是常”。其实,佛性非常,亦非无常。佛陀与祖师说“常”、说“无常”,都是为了破除执着。
一个明眼的人,领着一群暂时失明的人去治疗眼睛。他们的求医之路非常坎坷,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石头与深坑。为了避开那一个个的障碍,明眼人就一会儿指挥着他的队伍向左,一会儿又让他们向右。这样一来,就有人会情不自禁地怀疑:左与右,恰恰是相反的,你究竟是让我们向左还是向右?其实,明眼的人既不是让他们向右,也不是叫他们向左,而是让他们向前。其实,向前也不是目的,而是为了让他们得到治疗,重见光明。
在六祖慧能春风化雨的滋润下,张行昌豁然开悟。一首偈子像泉涌,从他心田之中流淌而出:“因守无常心,佛说有常性。不知方便者,犹春池拾砾。我今不施功,佛性而现前。非师相授予,我亦无所得。”
慧能听了他的悟道偈,非常高兴,对他说:“你今天大彻大悟了,法名叫就‘志彻’吧。”
从此,张行昌改名为志彻,长年跟随在师父身边。这个鲁莽的杀手,一旦放下屠刀,不但悟透了宇宙人生的真谛,而且成为了慧能晚年十大弟子之一。
景深
一天晚上,几个强盗去抢劫一户人家。一家老小看到熊熊火把与锃亮的大刀,吓得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王饶命,大王饶命……”
大王,自然就是打家劫舍的山大王。强盗头子听着不顺耳,呵斥道:“什么大王,老子们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英雄好汉!叫我们好汉!”
“好汉,好汉……”
这时,远方传来几声公鸡打鸣的啼叫声。众好汉来不及答应,连忙上马逃走。那户人家的长者站立起来,朝着他们迅速远去的背影喊道:“好汉,好汉……”
颂曰:“强盗怕天明,鸡叫现原形。慈悲化仇恨,杀手诵佛经。”强盗杀人越货,四处横行,为什么却害怕天明?志彻禅师如何能从一个刺杀六祖的凶手转化成慧能最为得力的十大弟子之一?这一切都是因为“佛性”的作用。南宋时期,常德府(今湖南常德)文殊禅院有一位思业禅师,其祖上世世代代以屠宰为生。自然而然,成年后,他也子承父业,开始杀猪宰羊。屠夫亦有善根,一个偶然的机缘,他跟随乡邻到寺院里烧香,无意中听了一位禅师开示“即心即佛”的道理。然而,他无论如何也不相信,像他这样的屠夫会“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没想到,他虽然没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却“拿起屠刀,立地成佛”了--有一天,他照常杀猪时,就在尖刀从猪的脖颈刺入胸腔、鲜血猛然向外喷涌的一刹那,他忽然洞彻心源,大彻大悟了!他当即述偈曰:“昨日夜叉心,今朝菩萨面。菩萨与夜叉,不隔一条线。”他随即扔下屠刀,放弃旧业,出了家。之后,他行脚来到文殊院,拜见心道禅师。禅师问他:“你正杀猪时,见了个什么,于是就剃头行脚?”思业禅师一言不发,当堂比画了一个拿刀刺杀的动作。
多年前,云门宗祖师天衣义问他的弟子慧林宗本说:“即心即佛时如何?”宗本石破天惊回答说:“杀人放火有什么难?”
将“即心即佛”与“杀人放火”相比拟,充分证明慧林宗本已经契入了佛法真谛,泯灭了凡情妄识与分别对立。同样,思业禅师以拿刀刺杀的姿势表示,即使是在杀猪的血腥行为中,自性又何曾少了一丝一毫?只要当下觉悟,立刻就能成佛做祖。
心道禅师认可了他的悟境,说:“这屠儿参堂去!”后来,心道禅师退居,将文殊院住持之位传给了思业。
心语
迷时杀生,人即是夜叉;一念觉悟,屠夫即菩萨。狰狞的夜叉与善良的菩萨却是同一个人!回头浪子,黄金不换。先前为非作歹,而今改邪归正,却都是一个他。无论是善念、恶念,都源自同一颗心灵;无论是杀人越货,还是施舍行善,用的都是同一心地。
这个道理很简单,就像同一块土地,既能生长出粮食,也能长满罂粟。关键是如何耕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播种善根,觉悟智慧;种下邪恶,收获罪孽。还是同样的道理,长满庄稼的土地不长杂草;善念充盈的心灵里,恶念也难以泛滥。放逸妄念,胡思乱想,无疑是荒芜良田。
禅心一念间。生活中,善恶一念间,而这一念的趋向,我们自己能把握,也应该好好把握。
2.有时,人需要一点刺激
中国禅宗史上,有一个轰轰烈烈的人物。他,本来是神秀的弟子,后来神秀建立的北宗却毁灭在他的手里;他,一个出家人,理应远离世俗,却从佛教徒手里筹集了大量军饷,资助朝廷的大军平定了安史之乱;他,曾被皇帝御封为禅宗七祖,而他的法脉却很快湮灭在历史长河中……他,是慧能南宗席卷全国的急先锋,是最先冲上制高点的旗手,却也备受争议。至今,仍有无数的学者为了他而争论不休。他,就是菏泽神会禅师。
神会(684-758)出生在湖北襄阳一位姓高的大户人家,因此,他不用放牛,不用拾柴,小小年纪便跟随师长“之乎者也”,读圣贤书,习举子业,准备学而优则仕。这小神会真够神的,四书五经,过目不忘,诗词歌赋,出口成章。教书先生面对这个一日千里的弟子,不知如何是好,便将自己都不甚了了的《老子》《庄子》丢给了他。谁知,他不但啃得有滋有味,还咀嚼出了玄之又玄的哲理。于是乎,先生给他搬来了长达一百三十卷的大部头的《后汉书》。这回,够你个书虫子啃了吧?
小神会没从厚重的历史中读到朝代兴亡,而是从中发现了佛教一事。于是,他投襄阳国昌寺颢元法师门下,出家当了小和尚。有着深厚的儒学功底,他读诵佛经自然易如反掌。
那时,神秀在距离襄阳不远的当阳弘扬禅法。小神会对他自然仰慕如同日月。因此,他跑到玉泉山,投在神秀座下,参禅整整三年。
后来,神秀应皇家诏请,到京城洛阳弘扬禅法。小神会很想跟随师父进京去看热闹,神秀说:“你小小年纪,应该效仿善财童子,遍参天下善知识,悟透生死玄关。”
于是,小神会北上不成,反而被神秀打发南下,到荒蛮之地的岭南参访慧能。三十四年后,唐玄宗开元二十二年(734年),神会携六祖慧能的顿悟禅法北上,在滑台(今河南滑县)大云寺召开无遮大会,正式向神秀所创建的北宗宣战。
从湖北当阳,到广东韶州,遥遥两千余里,对于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说来,太过遥远了。跋山涉水,风餐露宿,雨淋日晒,路途坎坷,小神会的脚掌磨出了一层血泡。由于他行脚不停,所以旧的血泡尚未痊愈,新的又磨了出来,其疼痛可想而知。一层又一层血泡干了后,凝结成一层死皮。然而,在跨越一道沟坎时,他用力一蹬,死皮深深裂开了,鲜血喷流不止……小神会无法穿鞋,便撕裂衣衫,将脚掌缠裹起来,一步一拐,一步一趔,终于走到了曹溪,走进宝林寺,走到慧能面前。慧能一看到这个不惮千山万水前来求法的小沙弥,心生欢喜,笑着问道:“小师父远道而来,一定很辛苦,你把根本带来了吗?如果带来了,理应认识自己的主人公。你不妨说说看。”
神会年纪虽小,毕竟已在神秀座下参学三年,知道慧能所说的根本指的是佛性,于是不假思索地回答说:“无住为本,见即是主。”意思是说,自己以不执着任何现象为根本,能认识到这一点就是佛性。
然而,慧能慧眼如炬,早已洞悉到他心中并无证悟,只不过是人云亦云、鹦鹉学舌而已。禅宗最忌讳贩卖人家的话语,因此,慧能毫不留情地呵斥他:“你这个小沙弥,说话怎么这样草率呢!”
神会极端聪明,格外伶俐,十分要强,反应还非常迅速,立刻反问:“大和尚您老人家坐禅时,是见还是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