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生死面前的淡定
大随法真禅师,俗姓王,原籍四川梓州(今三台县潼川镇)。他童贞入道,受具足戒之后,与他的前辈蜀僧一样,东游出川,到下江行脚参学,寻师问道。他先后拜谒过药山惟俨(yǎn)、道吾宗智、云岩昙晟、洞山良价等六十多位大禅师,比《华严经》里著名的善财童子五十三参还要多。后来,他来到了潭州(今湖南长沙)大沩山。当时,沩仰宗的创始人灵大师已经圆寂,继任沩山丈席的是灵大师的师弟长庆大安禅师。
古代禅师往往以所住持的道场自称。这个时期,大安禅师也以“沩山”自称,因而,此“沩山”大安,非彼“沩山”灵。正是因为如此,后来的许多著作,包括铃木大拙的《禅学随笔》都弄错了,见“沩山”二字,即认为是灵。实际上,大遂法真禅师此时来大沩山所参见的,是沩山丈席的继任者--大安禅师。
法真禅师在大沩山担任火头--烧火做饭的。他数年之间,食,不求其饱;睡,不求其暖;工,不辞其劳;操,不同凡俗。但是,身为禅僧,却总不见他参禅问道,甚至从来没有向堂头大和尚请教过禅啊佛啊的问题。
大安禅师冷眼瞧得真切:这个法真修行精勤、功行纯一,绝不是懵懂汉!然而,他总不开口,不知其见地究竟如何。
有一天,大安禅师来到了烟火弥漫的灶间。法真并没有因为师父的到来而停止手中的劳作,点头致意后依旧将炉火烧得通红--唉,看来,要想叫他主动开口,比登天还难。于是,大安禅师只好自己问道:“法真啊,你到老僧这里已经好几年了吧,为何不曾问一句禅话?”
法真禅师说:“叫我问什么呢?”这句傻乎乎的囫囵话,差点把大安给噎死。然而,大安心里明镜一样,他清清楚楚地知道,法真此语看似懵懵懂懂,却又像故意装傻充愣,而且仿佛还蕴涵着滚滚禅机。大安禅师慈悲心切,不惜拖泥带水,浑身落草,继续说道:“你为何不问问如何是佛?”
如何是佛?如何是禅?如何是祖师西来意?如何是佛法大意?千百年来,几乎每一个禅者都不止一次向师长们询问过诸如此类的问题,人人都想从师父口中得到一个圆满的答案。法真禅师呢?
法真禅师听到师父说出此语,扔下手中的烧火棍,一双黑乎乎的大手紧紧捂住了大安的嘴巴!佛法真谛,岂能言说?所以,你这老和尚还是免开尊口吧!大安被自己的弟子抹了满嘴巴的炭灰,却高兴得像是吃下了世界上最美味的珍馐一样。他连连拍着法真的肩膀,兴奋地说道:“你真的已经领悟了禅的精髓了。”
大安可是教导一千五百人的大宗师,他的这一句话,足以使得法真盛名广播。因此,远远近近的禅僧都找上门来,在烟气弥漫的灶火间向法真请教禅的真谛。法真将烧火棍往地下一戳,没了踪迹。
此后,整整三年,大江南北,所有的禅宗丛林,都未发现过法真禅师的身影。难道,他从大地上蒸发了不成?
好端端一个人,当然不会凭空消失。所谓的失踪,不过是他故意隐姓埋名罢了。这不,湖南的大沩山上少了一个烧火做饭的火头军,四川天彭的堋(péng)口山下却多了一位施茶送水的好心人--他,就是法真禅师。
堋口山上有一座规模宏大的龙怀寺。但是,法真没有住在寺院里,而是在山下路口搭了一间草棚,向上山拜佛的香客、过往的旅人施舍茶水。
好浓的茶水啊!这路边的茶灶,法真禅师一烧就是三年。有一次,他到后山深处去采野生的茶叶,无意中发现了一座古老的寺院--大随寺。这里,群山环抱,众峰竞秀,林木茂密,溪水清泠,真是一处绝好的静修道场。一如寒山诗所写:“云山叠叠几千重,幽谷路深绝人踪。碧涧清流多胜境,时来鸟语合人心。”
更神奇的是,寺院之中有一棵古树,周围粗达四丈,树身南侧有个洞口,恰如一道自然形成的小门。树老中空,坦荡无碍,不假修饰,妙居天成。法真禅师移居其中,名之曰:木禅庵。自此,他的法号也自然成了“大随法真”。
大随法真在树洞之中一住就是十年,从未离开。但是,他虽然影不出山,不出树洞,却声闻于外。当时的四川地方官员,多次前来迎请他到繁华的成都,他都以年老有病为由婉言谢绝。他能拒绝出山,却无法挡得住四方禅学者前来。他们千里趋风,万里追踪,争相来投。大随法真禅师无可奈何,只好开堂说法:
“此性本来清净,具足万德,但以染净二缘,而有差别。故诸圣悟之,一向净用,而成觉道。凡夫迷之,一向染用,没溺轮回。其体不二,故《般若经》云:‘无二无二分,无别无断故。’”
这一观点,可以说是禅宗的精髓。一切众生,自性毫无差别。一念清净,豁然顿悟,众生成佛;一念迷失,灵窍染污,佛即众生。
大随法真禅师潜修多年,功行深厚,领悟彻底,因此,他讲经说法,示千里宛若咫尺,拈泰山恰似鸿毛,深奥而又艰涩的禅,到了他的口中、手上,变得活灵活现,趣味盎然。他的木庵侧畔,时常有一只乌龟出没。弟子指着乌龟问:“一切众生都是皮裹骨,这个众生为何骨裹皮?”大随禅师随手脱下脚上的草鞋,覆盖在龟背上。弟子无言以对。一位行者,据说很有修行。有一天,他领着许多仰慕他的禅人前来参访。
大随问:“参禅的人将东叫作什么?”行者说:“不可叫作东。”大随禅师呵斥道:“臭驴汉!不叫作东,叫作什么?”
当行者说“不叫作东”时,他是对的。因为浩浩宇宙,并没有一个固定的方位。但当行者说“东不叫东”时,大随禅师骂他臭驴汉,大随也是对的。因为,佛法不坏世间法,东如果不叫作东,又该叫作什么呢?依照我们一般人的习惯说,东是东,西是西,这是自从文明开始就互相达成的共识。如果东不再是东,西不再是西,所有的一切岂不就乱套了?
行者无语。他的众多追随者见状,一哄而散。禅,贵在平实。一味谈玄说妙,与禅益远。一位云游僧风尘仆仆,不远千里而来,自然有话要问:“如何是诸佛法要?”大随高高举起拂尘,然后问道:“领会了吗?”云游僧无法领会其中的禅意,使劲摇摇头。大随禅师笑道:“这不就是麋鹿尾巴制作的拂尘吗!”云游僧忽然有所领悟:青青翠竹,无非法身;郁郁黄花,皆是般若。佛之法要,并非什么神秘的东西,鹿尾拂尘,也是佛法的体现啊!有禅僧问大随禅师:“什么是我自己?”大随指着自己的鼻子回答:“就是我自己呀。”禅僧就像一条活泼泼的鲤鱼,突然发现了洞开的龙门,于是,他便奋力向上跃去:“那么,什么是和尚您自己呢?”大随的手猛然指向了禅僧的脑门:“就是你自己!”
指你说是我,指我说是你,如何是自己?当面不语时!旁边站立的一位弟子听得心花怒放,从大众中走了出来,合十施礼,问道:
“如何是大随一面事?”
实际上,他是在变相问如何是大随的禅要?大随禅师的回答是:“东西南北。”
问一面,答四面,四即是一,一即是四,东西南北都是禅。弟子追问:“这就是说,佛法遍在一切处,那么,教我向什么处驻足呢?”大随哈哈大笑,吟出一句千古名句:“大海从鱼跃,长空任鸟飞。”弟子闻听此言,仰天长啸一声,绝尘而去。是的,佛法遍一切处,于我有何障碍?只要不执着佛法,不将自我困缚其中,就如同大海之于游鱼,也恰似长空之于飞鸟:碧波荡漾,送我畅游千里外;劲风吹拂,借力托我上青云!
一位禅僧前来告别,大随问他:“到什么地方去?”禅僧说:“到西面的山里住庵静修去。”
大随平地起风雷,忽然抖出凛冽的禅机:“我到东山呼唤你,你能来得了吗?”
人家居住在西山之中,你向东山里呼唤,自然无法听见,也就不能应声而来。所以,禅僧回答说:“不能。”
大随摇摇头说:“你尚不具备住庵的资格。”东与西,真的有本质区别、恰恰相反吗?一个圆圆的西瓜,一刀切开,分成了这一半与那一半,二者是对立的吗?古人云,不破本参不住山。尚未开悟,未能契入动静一如、物我平等、差别泯灭的境界,你的心里便喧哗得如同闹市,如何能在寂寞的深山之中静修下去呢?现代都市里,许多人向往寂静的山居。但是,倘若真的将他一个人放入绝无人烟的深山里,用不了一个月,准得发疯。
另一位弟子也来木庵辞行。大随禅师问他到何处去云游。弟子说:“到峨眉山礼拜普贤菩萨去。”
四川峨眉山,因遥望两山相峙如峨眉,故名。也有人说,“此山云鬟凝翠,鬓黛遥妆,真如螓首蛾眉,细而长,美而艳”,所以得名。佛教名典《华严经》中说:“西南方有处名光明山,从昔以来,诸菩萨众于中止住。现有菩萨,名曰贤胜(普贤),与其眷属(门人弟子)三千人,常在其中演说法。”峨眉山夜间有神奇的“圣灯”,白天有神圣的“佛光”,一片大光明,故而佛教徒们认为峨眉山就是《华严经》中的光明山,自然也就是普贤菩萨道场了。它与五台、普陀、九华并称为佛教四大名山。
大随禅师听说他要去礼拜普贤,举起拂尘说道:“文殊、普贤都在这里。”文殊、普贤两位大菩萨,是佛祖释迦牟尼的得力助手,如何都跑到了大随禅师的拂尘里?六祖的弟子南阳慧忠国师说:“砖头瓦砾犹能说法。”赵州禅师说:“老僧拈一根草当佛的丈六金身,拿丈六金身当一根草。”近代高僧虚云老和尚开悟之后说:“山河大地是如来。”
这,就是禅者的境界。于是这僧用手在空中画了一个圆相,抛向身后,向师父礼拜。圆相,象征着圆满。然而,心中无挂碍的他,连这个也不受,也要抛弃掉。
佛陀认为,佛法是渡河的舟船,到达彼岸要及时舍弃。《金刚经》也说:“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大随颔首认可,唤来侍者,说:“去取一杯茶,给这位师僧喝。”有僧问大随禅师:“和尚,您百年之后,将法传给何人?”大随笑着说:“露柱、火炉。”禅僧奇怪了:“这些东西都是无情之物啊,它们能接受吗?”大随道:“火炉、露柱。”
有弟子问:“生死到来时如何?”
大随禅师说道:“遇茶吃茶,遇饭吃饭。”死亡无疑是对平时以“我”为中心的人最大的打击、最彻底的否定。因此,那位尚存有我执习气的弟子追问道:“喝茶吃饭,谁受供养?”大随回答得妙极了:“合取钵盂。”这一公案为我们揭示了一个重大的人生课题。死亡,是每一个人都必须面对的问题,一个人无论多么精明,也回避不了死亡的降临;同样,一个人无论多么愚蠢,也无法笨到不会去死。当死神来临之时,大随法真禅师教给我们的态度是:“遇茶吃茶,遇饭吃饭。”这种随遇而安,不是故作洒脱,更不是麻木不仁,而是因为悟道的禅师心中时时刻刻灵明不昧,可以随处做主,所以能笑傲生死。
一个禅僧问:“劫火洞然,大千俱坏,不知‘这个’坏不坏?”在佛教的宇宙观中,一个世界的成立、持续、破坏,又转变为另一世界的过程,可分为成、住、坏、空四时期,称为四劫。在坏劫--世界毁坏的时期,首先出现的是由于日轮爆发而引起的火灾,使得一切化成灰烬。这就是劫火(此劫火观点,与科学界的关于恒星如太阳,变成超新星的推论极为相似)。
禅僧所说的“这个”,指的是自性。佛经中说,自性不生不灭,不动不摇。所以,他问,大千世界都毁坏了,自性毁坏吗?
大随回答:“坏!”禅僧说:“既然这样,那么就随他去吧?”大随禅师道:“随他去。”
这僧是根据经教中的意思来问的,他不理解大随的意思,以为与经教不符,所以扬长而去。是的,佛经中说过,宇宙到坏劫来临之时,大千俱坏。然而,他未能领悟到其中的旨趣。他以为,在物质(现象)世界之外,有一个纯粹的本体(自性)世界,二者是割裂的,所以,在生灭之外,有一个不生不灭的东西;也就是在人的生死之外,另有一个涅存在。这是一种我们会经常产生的错误的见解。要知道,色(万事万物)不异空(真谛),空不异色,生死即涅。
这僧虽然未能契悟大随的宗旨,但他的求道精神非常殷切,心中时时装着这个困惑他的问题,向南北丛林的禅师们请教。他跑了几千里,来到安徽投子山(今桐城县)。投子大同禅师是天下闻名的大宗师。他问来僧:“你从哪里来?”禅僧说:“四川大随。”投子大同再问:“大随禅师有什么禅话呢?”禅僧将这件“劫火”公案说给投子大师听。投子大同听了之后,从禅床上站立起来,郑重其事地向四川的方向焚香礼拜,无不感慨地说:“四川有古佛出世。”然后,他对其僧说,“你速速回四川,向大随禅师忏悔去吧。”
然而,等到那禅僧逆长江而上,回到四川,大随法真禅师已经圆寂了。他再次东行数千里,第二次来到投子山,大同祖师也已迁化了。来来去去,空忙一场!
几百年之后,高僧雪窦重显吟诵这则公案道:“劫火光中立问端,衲僧犹滞两重关。可怜一句随他语,万里区区独自还。”
景深
回溯一百五十亿年前,宇宙是一个密度无限大、热度无限大、体积却等于零的“空无”奇点。由于超密超热,“空无”的奇点发生了爆炸,并不断膨胀,就形成了现在的宇宙。这一膨胀过程在未来必将发生逆转,逐步收缩。在一次如同大爆炸一般的“大压缩”过程中,宇宙将再次蜕变成一个没有体积的奇点。这就是天才科学家、英国剑桥大学著名教授斯蒂芬·霍金对宇宙的论述。
这一假说,得到目前科学界的公认(因为,科学的真理都是相对的)。佛教认为,宇宙是无边无际、无始无终的。以此观点推论,所谓的“大压缩”,不可能是原来爆发过程的逆转,而应该是现在的向外爆发,就是在奔向压缩。也就是说,现在已经处在压缩的过程之中了。更确切地说,从大爆炸发生的那一刻,便已经开始了压缩的过程。这个道理很简单,如同人的生命一样,从我们一出生,便开始了走向死亡。笔者不懂天文,之所以发此论,是想借题阐发禅的一种思维方式。
当一粒种子发芽的时候,我们通常会高兴地说,它在成长;当它生成植物,变得干枯的时节,我们会悲哀地说,它已经死亡。从禅的思维角度来看,种子的发芽、成长,也是通向死亡的过程,因此当它刚刚发芽时,也就可以说它正在死亡。而它的死亡,恰恰是再生(它所生成的种子)的开始,所以,也可以说,正是因为死亡,才使它得到了进化、新生的机会。正是因为如此,事物才能发展,万物才能进化。
这种思维方式有什么好处呢?当我们得意的时候,能够清醒地洞悉到盛极而衰的危机,不会忘乎所以,进而充分把握自然真谛,顺应发展规律,百尺竿头,重新进步;当我们面临困顿、逆境之时,能够从中发现新的生机,从而振奋精神,使得自己的心理与行为更加合理。
以此类推,我们的生活便充满了清凉与自在,我们的人生就可以洒脱一些,快乐一些。甚至,以此思维我们可以笑对疾病,傲视生死。
一千多年前,大随法真禅师,就为我们做出了榜样:大随法真禅师晚年时,有一天,众人来参,他故意歪着嘴,面部扭曲,装出中风的病态。然后,他问弟子们:“还有人能医治我的嘴吗?”众僧十分着急,争相请医送药。方圆百里,那些名医都被请来给大随禅师问病诊脉,大随法真却一概谢绝了。七天之后,他自己在口上掴了几巴掌,将嘴巴正了回来,恢复了原来的模样。他借此向弟子们开示说:“如许多时鼓这两片皮,至今无人医得。”
说完,大随法真禅师一笑,潇洒地一挥手,端坐而逝。
心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