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菊与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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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美德:进退两难(3)

“真诚”一词在日语中具有特定的意思,我在前面已经提及。日语中的“诚”和英语中的“真诚”意思并不相同,它比后者内涵更丰富,也更单调。西方人总是很快就发现,它在日语中的含义比它在他们自己语言中的含义更单调。他们常常说,当日本人说某人不真诚时,他的意思只是别人不同意那人的看法。这么说有一定的道理,因为,在日本,说某人“真诚”,并不指他做事是否“诚实”,是否按照自己的爱憎、决断或迷惑而采取行动,而是看哪一种方面在他灵魂中占上风。美国人说“他见到我真高兴”“他真的很满意”时,表达的是赞许之情,日本人则没有这么说的。他们有一整套谚语似的表达法,都表现了对这种“真诚”的蔑视。他们会嘲笑说:“瞧那只青蛙,把嘴张开,暴露了肚子里的一切。”“像只石榴,嘴巴一张,心里的一切就暴露无遗。”对任何人来说,“随口说出自己的心思”,都是一种羞耻,因为那样他被暴露了。在美国,这些与“真诚”关联的含义非常重要,但在日本,“真诚”一词根本就没有这样的含义。前面说到的那个日本少年在骂美国传教士“不真诚”时,他从未曾想到:面对他这样甚至连根鞋带都没有的穷苦少年,偏偏计划要到美国去,那个美国人是否“真的”感到迷惑不解。在过去10年间,日本政治家们总是谴责美英不真诚,他们不曾想想,西方国家是否在以他们没有真切感受过的方式做事情。他们甚至不骂英美伪善,因为伪善是一种轻微的谴责。与此类似,当军人《赦谕》说“真诚乃规则之灵魂”时,并不意味着这一会使所有其他美德都成为有效美德的这种“真诚”,是灵魂的诚实,会使一个人的言行与他内心的感受相互一致。这肯定不是说,无论他的信念跟别人的有多么不同,他都被要求保持真诚。

但是,“诚”在日本具有一些正面的意义。既然日本人如此强调这一概念的伦理作用,西方人就迫切需要掌握日本人用这个概念时所表达的意思。在《四十七士》中,日本人所说的“诚”的基本含义已经得到了很好的解释。那个故事里的“真诚”是一个添加在“情义”上的附加码。“情义加诚”与“单纯情义”恰成对照,意谓“作为永世典范的情义”。当代日人还在说,“诚则使之能坚持”。在这个短语中,根据上下文,“之”指的是日本的任何戒律,或者“日本精神”中规定的任何态度。

在战争期间,在日本隔离收容所里,这个词的用法跟它在《四十七士》中的用法完全一致。这清楚地表明,这一逻辑被延伸到了何种程度,美国人在使用它时,其含义会变得完全相反。亲日的一世(生于日本的美国移民)常常谴责亲美的二世(第二代移民),说后者不“诚”。一世说的是,二世没有那种构成日本精神的灵魂的品质——这种品质在战争期间是有官方定义的——那就是“坚持”。一世的意思根本不是说,他们孩子的亲美倾向是伪善的,远远不是。二世志愿加入美国军队,而且在任何人看来都显而易见的是:二世支持这个收养他们的国家,是出于一种真诚的热情;在这种情况下,一世更能振振有词地指责二世的不真诚了。

日本人使用“真诚”一词时,它的一个基本含义是:去热诚地遵循一条道路,那条道路是由日本的规则和精神标志出来的。无论“诚”这个词在某些特殊语境中具有什么样特殊的意义,它总是可以被读解为一种赞扬,赞扬的是日本精神中那些公认的方面和美德地图上那些大家都接受的指示标志。一旦人们接受这样一个事实,即“真诚”没有美国人所认为的含义,那么,在所有日本文献中,它都是最有用的、值得注意的词,因为它与日本人真正强调的那些正面品德几乎完全一致。“诚”往往用来赞扬某个不追逐私利的人。这反映出日本人的伦理对牟利行为是大加鞭挞的。利益,当它不是等级制的自然产物时,就会被断定是剥削的结果,走歪门邪道并从中牟利的中间人慢慢就成了可恶的高利贷主,这样的人总是被说成是“缺乏真诚”的人。“诚”也往往用做赞语,赞扬那些不受制于激情的人。这反映了日本人的自律观念。一个日本人,如果他配得上“真诚”这个概念,那么他绝对不会冒险去侮辱他不想冒犯的人。这反映了日本人的这样一条教义:一个人要为其行为本身以及行为所导致的边际效果负责。最后,只有“诚”者才能“领导人民”,有效地施展他的才干并摆脱内心的冲突。这三个含义,还有一系列其他的含义,都非常简明地说出了日本伦理的同质性。这些意义反映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在日本,只有当一个人在遵循准则时,他才能有效地做事,并避免冲突。

既然这些都是日本人的“忠诚”的含义,那么,尽管有《赦谕》和大隈伯爵,但这种道德并没有简化日本人的伦理。它既不在那套伦理体系下设置一个基础,也不赋予其“灵魂”。它是一个指数,可以适当地放在任何数字后面,以提高幂的层次。比如二次方可以是9或159或b或x的平方,没有任何差别。同理,在日本的道德体系中,“诚”可以提高任何一条日本教条的层次。过去它曾是一项独立的道德,现在已不是独立的了,而是信徒对信条的狂热。

无论日本人如何致力于他们的道德体系,它仍然跟原来一样,其原则仍然是平衡一个举动和另一个举动之间的关系,两者相互对立,但本身都有益处。日本人所创立的伦理体系就像是桥牌游戏。一名好的桥牌手会接受规则,并按牌理出牌。他把自己跟低劣的选手区别开来,因为他接受过计算的训练,按照比赛规则,他完全知道别的选手出牌意味着什么,从而紧跟不舍。他是按照霍伊尔规则出牌的,每一步他都必须进行无穷无尽的精微计算。比赛中可能会出现偶然性,但这已经包含在了规则之中,记分方法是提前约定的。在这样的比赛中,美国人所理解的善意变得没有意义了。

在任何语言中,人们都会说到失去或获得自重,其语境能很好地揭示他们的人生观。在日本,“自重”往往表明你是一个小心谨慎的选手。在英语中,它指的是故意与有价值的行为标准保持一致——不讨好别人,不说谎,不做伪证,但它在日语中没有这些含义。在日本,自重的字面意思是“自我尊重”,其反面意思是“自轻自贱”。当一个人说“你必须自重”时,他的意思是“你必须精明地估计这种情形中涉及的所有因素,不要做任何会引起非议或减少你成功机会的事情”。日本的“自重”所指向的行为正好与美国的相反。当一个雇员说“我必须自重”时,他的意思不是说他必须维护自己的权利,而是说他丝毫不应该顶撞雇主,哪怕后者要让他陷入麻烦。在政治场合,“自重”说的也是这个意思,即假如一个“重量级的人物”沉迷于任何鲁莽的行为,如谈论“危险思想”,那么他就无法做到“自重”。在美国,“自重”意味着:纵然思想是危险的,但“自重”要求我们根据自己的领悟和良知进行思考;而在日本,它没有这样的意味。

“你必须自重”常常挂在父母的嘴边,用以告诫他们未成年的孩子,意思是要举止得体,符合别人的期望。因此,女孩子会被告诫:坐着时不能动,腿要放在合适的地方;男孩子被告诫:要训练自己,学会察言观色,因为“此时此刻决定着你的未来”。当长辈说自己的孩子“你的行为不像是一个自重的人所应该有的”,这是在谴责孩子举止不当,而不是说他缺乏勇气,不能维护自己的权利。

一个农民如果还不起债,他会说自己“应该自重”,但他的意思不是在指责自己懒惰或讨好债主,而是说他应该预见到这一紧急情况,应该考虑得更加周到些。当一个在社区里有一定地位的人说“我的自重要求我这样做”时,他的意思不是说,他必须遵循真理和正直的原则,而是说他在处理事情时,必须充分考虑到自己家庭的地位,他必须全力以赴地投入到对事情的处理中去。

当一个商业主管谈到他的公司时,说“我们必须表现出自重”,他的意思是他们必须加倍谨慎小心。当一个人谈到自己必须报仇时,说“我要自重地报复”,他的意思不是说,“要把火炭堆在别人头上”,或者倾向于遵守任何道德规则,而等于是说“我要彻底地报仇”,小心翼翼地做计划,考虑到这一情形中的各种因素。在日语中,“自重再自重”,是一个非常强烈的说法,意思是要万分慎重,千万不能急着下结论,要权衡各种策略和方针,以恰到好处的努力,正好达到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