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总在对自己的反省中沉沉睡去,然后在对露露的想念中渐渐醒来,那种想念是模糊的时隐时现又不受意识控制的,尤其在半梦半醒间,它们涌现得最厉害,阳光会透过我无法闭合的眼皮,视野瞬间变得像是被电影里闪现回忆时常用的那种半透明的白光笼罩了起来,然后我就仿佛回到了菲律宾,她还在我的身边,叫我给她拍照,耍小姐脾气,吃烤肉,什么都很依赖我,放心地大笑……好像全世界只有我们两个人,浪漫得我自己都浑身起鸡皮疙瘩。可一睁开眼,这些意象却如同见了阳光的鬼魅一般刹那间消散得无影无踪——泰国的阳光显然和菲律宾的阳光不一样,泰国的阳光是现实的,菲律宾的阳光是虚幻的。
有些东西即使我再忽视,再不以为然,它始终在那,根深蒂固,在谁都无法企及的地方,如同某种心魔,只能自己去寻找解药。
接下来一天,我先去帮马里奥和小李搬酒店,今天的酒店叫罗望村,马里奥说是乡村风格,我看跟我乡下姨婆家的房子确实没啥区别,幸好就在荣颂歌附近,搬起来不费劲。然后,我们去西门附近一家小餐厅与长颈鹿碰头,每人吃了一碗猪脚饭当午餐(早就有朋友向我推荐过清迈一家夜市的猪脚饭,据说老板娘非常漂亮,可朋友不知道具体在哪儿,我也无迹可寻,只好先随便找家卖猪脚饭的餐厅凑合凑合),然后坐双条车(哦,还没有解释过双条车是什么,其实是跟菲律宾的吉普尼外形差不多的交通工具,在我看来,仅仅颜色略有差异)去了古城外的尼玛汉明路(NimmanaHaemindaRoad)。
尼玛汉明路位于清迈大学附近,是一条充满小资情调的马路,到处是各种装修独特的咖啡馆、服装店、杂志铺,虽然是周末,但白天太阳毒辣,行人稀少,我们漫无目的地在各种小巷里穿来穿去,见到了草坪上奇异的巨型玩偶,还有数不清的懒洋洋的猫猫狗狗,经过的大多数店面都似乎在我们走进店里的那一刻起才想起自己是在做生意,所有东西都无精打采得恰到好处。
我锲而不舍地寻找着有舒服沙发的咖啡馆,可唯一中意的竟然是星巴克,其他人都不同意将这么一个难得的清迈下午浪费在一个毫无特色可言的国际连锁咖啡馆里。我们只好退而求其次地去了一家没有沙发但是却给了我们一个小包间的当地人开的咖啡馆。
咖啡馆聊天的主题依然是集体对我进行批斗。
“你在等露露的消息吧?”马里奥问我。
“没有啊!为什么要等她?”我说。
“可你每隔十分钟就拿手机出来看一眼。”马里奥不打算放过我。
“我是看时间。”
“你不是有手表吗?”
“……”我无力地辩解,“我真没有等她的消息。”
“而且你还在暗示露露跟你联系。”
“怎么可能?”我啼笑皆非。
“从昨天到今天你只发了三条微博,每一条微博的配图看起来好像主体都是食物,介绍的内容也都是说你在吃什么东西。可你有没有发现,其实每张照片的背景里一定会有一个女孩的身影。”马里奥一针见血地指出。
“真的吗?”我赶紧将手机翻出来查看,果真如此,“可我确实没有那个意思,这只是巧合而已。”
“巧合?”马里奥笑笑,“这是你的潜意识,你就是想让她吃醋。”他喝了一口咖啡,“我敢打赌,如果露露接下来跟你联系,你还是会回应。”
“不会。”我说。
“一定会。”
“一定不会。”
马里奥没再继续跟我争论,他只是偷偷瞄了一眼长颈鹿。长颈鹿半天没吭声,突然她从牙缝中挤出一个沾满咖啡香味的汉字,那是对我的评价:“贱。”
评价得太好了!
后来,我们去了在中国游客中口口相传却毫无特色的MangoTango甜品店,在经过一家大排档时被浓郁的香味绑架,每人吃了一碗鱼丸粉(大家都开始学会寻找并享受这种“去繁存简”的食物),天色将晚时,我们徒步去清迈大学,并在长颈鹿抱怨腿快走断的吵闹声中横穿到正门口。作为一所知名高等学府,清迈大学的最大缺点是,一路上都找不到小吃店或便利店,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最后我们在清迈大学正门口找个摊位吃了一点小吃,接着拦辆双条车直奔古城。今天是星期日。
再没有比走了一整天路终于可以坐在车上吹风更令人惬意的事了。十分钟后,我们在帕辛寺门前下车,举世闻名的清迈周日夜市的起点就在这里,放眼望去,各种小摊小贩占据了整条马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买不到的。
最难能可贵的一点是,即便是这种临时聚集的夜市,鱼龙混杂的游客和摊贩杂乱无序地凑在一块,却毫无嘈杂之感,仍像泰国一贯给游客的印象,温和、安静、彬彬有礼。
马里奥和长颈鹿如鱼得水般在夜市里撒开了欢儿,无论什么东西都拿起来看一看,任何犄角旮旯都不放过,我除了对没见过的小吃有点兴趣外,其他就没需求了。
“还要看戒指吗?”马里奥明知故问。
“不要!”我瘪瘪嘴。
作为大家的“艳遇”对象,我担负起一个临时公共情人应尽的职责,那就是帮忙拿东西,最后,我成了一个拎着大包小包屁颠屁颠地跟在马里奥和长颈鹿身后的“公仆”(这个词终于没用错了吧?)高大而无害。
一直逛到罗望村酒店,我们先将战利品放回去,稍作休息又出来继续“战斗”。不到十一点,夜市老板们开始陆续收摊,许多游客意犹未尽,但泰国人向来轻松随意,他们摆摊似乎不为赚钱,而是一个兴趣,自己玩得差不多了就走人,管你还有没有人要买东西。
长颈鹿终于在最后一个老板将要收摊前又匆忙抢了一个香炉,她明天早上的飞机和她姐们儿飞回曼谷,我们将她送回酒店,并在大堂合了影。
“姐,你能看上我不?”告别时,我问了长颈鹿一句。
“滚!”长颈鹿回答。
“姐,我真是太爱你了!”我的脸皮简直厚到一定地步了,而大家哄堂一笑,分离就没那么伤感了。
在清迈的日日夜夜、夜夜日日,除了身边同伴数量在变化之外,我的生活没有太多变化——生活?我真是毫不客气地把这次旅行当作了生活,就像在别人家做客时把自己当作了主人似的——住在同样的旅馆,吃着大同小异的泰国菜,早餐、午餐、晚餐,然后喝咖啡、吃甜点打发白天的时间,晚上再逛逛夜市……一切都像这个清淡的小城一样按部就班,以不变应万变,也像每天都百无聊赖地守着Jaidii的亚当,也许他曾是一个叱咤风云的大人物,但现在却如此享受在平静中耗费生命。
星期一早晨,我在塔佩门旁边的黑色峡谷咖啡馆(BlackCanyonCafe)一边吃早餐一边等着又在搬酒店的马里奥,跟这些常规旅行者相处了几天,他们的旅行习惯被我往穷游的方向带了带,而我的旅行习惯也被他们往奢侈的方向带了带。这不,连我自己吃个早餐都跑来咖啡馆。该死!咖啡馆里的椅子怎么又是硬的?
“你在干吗?”周末刚过完,这条微信果然如期出现,我没搭理她,继续上自己的网,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委屈。
“你怎么不理我?”一分钟后,又是一条微信。
见我仍没回应,她转移到了微博——她知道我喜欢刷微博,开始不停地发私信:“你在干吗?”“刘小顺!”“你不想理我了?”每几秒钟发一条,密集轰炸型骚扰。
私信一直跳一直跳,这不耽误我刷微博吗?
“是的,拜拜。”我忍无可忍,终于回了一条,可刚发出去就后悔了。跟逗宠物一样,不管回什么都输了,不搭理才是最大的惩罚。十秒钟过去,她没再发私信。
好景不长,一分钟后,私信又来了,这是我迄今为止都想不明白的一句话,她问我:“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
看到这句话,我差点在清迈的咖啡馆里笑出声,它的每一个字都像用刻刀刻进了我的脑海里,接下来的一分钟,我脑中始终在重复这句话,“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跟强迫症似的。
“无话可说。”我最后回复了一句自以为的“狠话”,她终于不再吭声。
“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你可以告诉我为什么吗?”……这句话在脑中堆积如山,我刚刚筑起来的心理防线眼看就要功亏一篑。怎么会如此脆弱?
一分钟过去了,两分钟过去了,三分钟过去了,她没有任何音讯,我开始担心,她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会不会很难过?可同时心里另一个声音说,一定要忍住!坚持!
“马里奥,你搬好酒店了吗?快来救救我!”
“无话可说?无话可说?”马里奥听我讲完,不禁哑然失笑,“这就是你所谓的‘狠话’?笑死人了!”
“这是我对她说过的最狠的话了。”
“如果这是你最狠的话,那你活该被她耍!”马里奥比我更激动,“如果你确实狠了心,就删掉她所有的联系方式,让她彻底消失!”
“可是……”
“我知道。”马里奥叹了口气,“你不甘心。”
“嗯。”
“贱!”
“死GAY!”
因为小李懒得出门,要待在酒店休息,就只剩下我和马里奥。没什么特别的事做,我们依旧在这座古城里漫无目的地游荡,像是被困在了护城河内,放任时光流走:慢悠悠地吃午饭、慢悠悠地喝果汁(果汁店终于有沙发坐了)、慢悠悠地吃晚饭、慢悠悠地按个摩……
在清迈这个地方,如果没有遇到特别的人或特别的事,记忆就真的会虚化成一片空白,依稀能回忆起的仅仅是那些随阳光角度而变化颜色的建筑物,还有树叶和空气的味道,以及心里满满的感觉。
夜里,我们到了古城南边的清迈门(ChiangMaiGate),意外发现好大一片夜市,满眼都是各种诱人的小吃,可惜我们刚刚在一家餐厅吃过晚饭,实在吃不下。我突然想起,穷游者不应该在这样的地方吃饭才对呀!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旅行变得没那么“去繁存简”了?我暗想,等马里奥离开,要赶紧恢复原来的身份。
“我想喝酒。”从清迈门走回塔佩门的路上,我对马里奥说。
“好啊,我陪你喝。”马里奥回答,“去哪喝?”
“去哪喝?”我笑笑,“到便利店买酒,坐在路边喝。”
这也叫“去繁存简”不是?
夜有些深了,我快忘了这一天是怎么过的,好像做了很多事,又好像什么都没做。我和马里奥绕了一大圈,回到原点,在黑色峡谷咖啡馆对面找到一组路边桌椅,面前摆着两大瓶啤酒。马里奥刚刚抿几口,我的一大瓶就已经全部下肚,不知怎么的,头马上开始晕眩,脑筋和嘴巴都变得异常活跃。
“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迷恋露露吗?”我重新提起这个话题。
马里奥抬头看我一眼,没来得及说话,就被我打断了。
“你先别骂我!”我说,“先听我说完。”
“行。”马里奥将原先想说的话咽回去,他知道我现在需要的不是教训,而是一对可以听我胡言乱语的耳朵。
“我母亲在我十八岁时去世,从那时候开始,我感觉自己的心理年龄就停顿在了十八岁,再没长大过。”我将空酒瓶在手中拨来拨去,偶尔有开完Party的年轻人从冷清的街道上经过,留下一阵刺耳的喧闹声,“生活对我来说,一直都像个庞大的游戏,我不管做什么事都像在玩,读书、上班、辞职、旅行、交朋友、谈恋爱……别人看起来非常严肃的生活命题在我看来都很随心所欲,不过就是好玩嘛!直到菲律宾那场意外的醉酒,那次不省人事之后的‘重生’,好像有股神力叫我一夜之间突然长大了,最显然的表现就是,我对露露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冲动,不是单纯的性冲动,而是……我突然踏入了成人世界的感觉,对那种真正的不是游戏的成人的生活方式的莫名其妙的冲动。别人以为我喜欢自由,喜欢到处旅行,喜欢在路上漂泊不定的生活,但我内心何尝不希望稳定下来?我早就做好计划,在我30岁之后,把生活重心放到家庭上,做自己该做的事。从旅行到安稳,我总要有个转折点,迟早的事。而露露正好让我第一次站在了这个转折点上,她第一次让我有了安稳下来的念头,所以这段关系的症结在于我自己,是我对自己生活现状的挣扎,与露露的态度其实关系不大。不管她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男人,她到底把我当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没有说服自己。”
“那你打算怎么办?”马里奥似懂非懂的样子,他问。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的回答依旧让马里奥似懂非懂,没等马里奥继续提问,我突然站起身,“我想再去买瓶酒,你还要吗?”
马里奥晃了晃手中还剩大半瓶的啤酒,摇摇头。五分钟后,我拎着一瓶啤酒和一瓶酸奶回来,我将酸奶递给马里奥,“如果不喜欢喝啤酒就别勉强了”,但马里奥坚持要喝啤酒,一点一点地喝。
“我明天就走了。”临近午夜,酒喝得差不多了,马里奥说。
“那我又是一个人了。”我笑笑。
“我们认识几天?”马里奥问。
“三天。”我想了想,回答,然后自己都像被惊到了,“天啊!才三天吗?怎么感觉好久了!”
“是啊,才三天而已,我也感觉好久了。”马里奥叹口气,“这次清迈之行超出了我的预期,我想我会一直记得这三天。”
“超出你的预期?”我问,“是因为换了一种新鲜的旅行方式吗?”
“不啊,因为有你这个‘艳遇’。”马里奥回答。
“可‘艳遇’最大的麻烦是,很快就要面临分离。”
“我有个请求,不知道会不会太过分?”
“什么请求?你说。”
“能亲你一下吗?”
我愣了一会,半开玩笑地说:“是goodbyekiss吗?”
“算是吧。”马里奥笑笑,“难道这不是‘艳遇’必备的吗?”
“你喜欢我?”我借着酒劲问马里奥。
马里奥半天没吭声,最后他说了句:“我不知道。”
“呵呵,又是‘我不知道’……怎么大家都不知道?”我也笑了笑,“既然你不知道,那我不能给你goodbyekiss。”
“嗯,我不勉强你。”
我们在塔佩门外的麦当劳分开,我给马里奥叫了一辆三轮车,他今天住在古城外靠近火车站的一家酒店。马里奥正准备上车,我又叫住了他。
“没有goodbyekiss,但是可以有goodbyehug。”我说,然后给了马里奥一个拥抱,马里奥没说话,我也没说话,接着马里奥就走了,消失在马路黑暗的尽头,我一个人又默默地走回了Jaidii。
第二天,我没去送马里奥,只给他发了条短信:“谢谢你这些天陪我。”过了一会,他就回了过来:“以后有不开心的事,尽管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