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奥离开清迈后,我也很快离开了清迈,在山路十八弯的盘山公路上颠簸了将近三个小时,去往西北方向一个叫作派(Pai)的山中小县,据说那是继清迈逐渐让蜂拥而来的游客攻陷之后,被不走寻常路的背包客们发掘出来的一个新兴小资胜地。
去派县之前,我在网上查了一些攻略,可基本上全被各种或美或丑、或胖或瘦、或浓妆或素颜的女人用各种破坏气氛的45度角仰视天空、端着热咖啡神游太虚、低头踢石子、背影去远方等你想得到或者想不到的扭捏做作Pose拍出来的倒人胃口的照片所占据。浏览下来,派县给我的初步印象就是一个比清迈还柔软、比清迈还缺少特色、充满各种爱心、情侣去是天堂、单身去是自虐,除了拍照不知道还能做什么的地方——好吧,这样我就暂且可以原谅那些拼命拍照的女人们了。
派县的兴起源自一部名叫《爱在派县》(PaiinLove)的泰国浪漫电影,听名字就是拿一堆俊男美女瞎凑出来的狗血爱情故事,只不过用派县这个地方做了新包装,老酒便成了新酒。而不管老酒新酒,被喝完之后,瓶子倒被大家记了下来。派县不仅成为外国游客的新宠,也逐渐成为了泰国年轻情侣度假的热门目的地。
虽然我一向对青春偶像剧毫无兴趣,但是既然无法从网上攻略中拨开那些女人挡住风景的脸去一窥派县真正的模样,剩下的唯一渠道就只有《爱在派县》这部电影了。然而,作为世界第一盗版大国,我在中国的各种影视在线或下载网站上居然都没有找到它,跑到清迈的DVD店,老板也都没听说过(估计因为是好几年前的老电影了),最后只好无奈作罢。但我想,在自己目前的心态下,去派县那样的地方肯定是“自找苦吃”。
从清迈到派县坐的还是那种专门为游客服务的小面包车,狭窄、低矮、憋闷,直直的座椅坐得人腰酸背痛,加上不停地拐弯,不少游客都吐了——这说明想要达成浪漫的目的,免不了经历呕吐这一关;而我身体素质一向优良,晕车、晕船、晕飞机这样的事情从来与我无关——而这也说明了,既然我吐不出来,那我肯定没办法达成浪漫的目的,我就注定是一个要命的不懂浪漫的人!
傍晚时分,面包车停在一个叫作AyaService的地方,这是所有游客面包车的集散地,位于整个夜市的中心。派县给人的感觉更加世外桃源,温和得好像他们一直生活在远离痛苦、难过、悲伤等所有负面情绪的“真空”环境里,淡淡的美好的气氛四处弥漫着,缠在树梢上、挂在路灯上、贴在招牌上、围绕在每个人身边。
“我到派县了,真可惜你没一起来。”我下车后,抬头看着一串横穿天空的小灯,看了很久,天的颜色变换得太快,在你反应不过来的瞬间,便从橘红坠入了墨蓝。我编辑了一条短信,考虑了很久……最后发给了马里奥。
原来,派县这个地方真的会让人不自觉地就“做作”起来,那是一种情不自禁的情绪,我彻底原谅了一到派县就摆奇怪Pose拍照的女人,原来错不在她们,而是你不在派县“做作”一把,都对不起它。
我几乎找不到关于派县廉价旅馆的任何信息,身边来来去去都是成双成对的游客,也搭不到合适的同伴,只能靠运气去撞撞看。
根据手机地图从AyaService往河边方向走,我问了好几家旅馆,都没有多人间,而标准间的价钱也超出我的预算(因为在清迈住得太便宜,迅速拉低我对于泰北住宿的心理价位,觉得派县理应比清迈更便宜才对)。
在路边买了一块松饼充饥,都说甜品能安抚焦虑的情绪,可我反而变得越发脆弱敏感,派县果然不适合一个人前来,当你在各种结伴而行、笑靥如花的游客中孤独地背着登山包像无头苍蝇一样东奔西突时,显得格格不入。哪怕你是一个家庭幸福的小孩,在派县也难免感觉自己像是突然被世界遗忘的弃儿。
不管是不是情人,这时候身边就该有那么一个人,随便什么人,至少帮我参谋参谋,到底该住哪一个该死的旅舍!真的,随便什么人都行……
“不好意思,我跟小李出去吃晚饭了,刚刚才看到你的消息。”马里奥给了我回复,“唉,一到曼谷我就后悔了,实在太怀念清迈了!这里又吵,又浮躁,物价又贵,我今天心情低落得很,哪都不想去,一直在酒店里待着!我觉得我无法适应城市生活了,真不敢想象要是回了北京该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可以再回派县找我啊!”我以为这是句玩笑话。
“我也想!可我回北京还有急事要处理。”马里奥表示惋惜,“否则我就留下来陪你了。”
“呵呵,我是开玩笑的!”但现在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在开玩笑,因为我竟有些遗憾他不能来。我这是怎么了?做作得都想抽自己。
“你吃饭了吗?”马里奥问我。
“吃了。”我回答。
“吃的什么?”
“大餐。”
“一个人?”
“怎么了?”我狠狠地啃一口手上快要冷掉的松饼,“一个人不能吃大餐吗?”
天黑了,我终于在夜市旁一条幽静的小巷里找到一家叫作棕榈屋(PalmHouse)的家庭旅馆,把房价还到200泰铢,虽然仍比心理价位高,但我实在不想再像个落魄的苦情流浪汉穿梭在那些不管是真幸福还是假幸福但都在这里不停晒幸福的出双入对的游客之中。
旅馆老板为我打开房间门,一张大大的足以让我在上面滚三圈的双人床赫然出现在眼前,派县这个鬼地方,连床都在嘲笑我。幸好房间足够干净(至少床上用品肉眼看上去都是白的),房门外有一个小阳台,阳台上放着两张(该死,又是一对)舒服的躺椅,阳台外是植物茂盛的小花园,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我预计住两晚,但我只付了一晚房费,也许我明天就急于逃离派县,谁知道呢!
洗完澡,我没再出门“自取其辱”,躺在床上看一本从清迈二手书店买过来的英文小说,一本很狗血的网络文学水准的小说,任何男女角色凑在一块都有奸情,看到开头就能猜中结尾,让你相信自己的智商绝对比作者高,而我看中的则是它词汇粗浅,读起来几乎不用查字典,这大大增强我提升英语的信心——每次来泰国,我都会挑几本英文原版书买下,对我来说,这就是旅行纪念品。
派县的夜市收得比清迈更早,差不多9点钟,不远处的喧嚣声(本来也只是隐隐约约的)就渐渐淡了,四周变得更加宁静。因为晚饭只吃了个松饼,肚子开始咕咕叫,想必游客已经散去,我赶紧从床上跳下来,出门再觅点食物。
我从正准备收摊的老板娘手中夺下她最后一碗馄饨,坐在街角一张孤零零的小木桌旁黯然地吃着,不时有一两张调皮的破报纸从脚边沙沙地吹过,我就感觉连碗里的馄饨都在笑我,因为馄饨们似乎也是成双成对的,这到底是怎么了!
临睡前,我在黑暗的房间里无聊地刷微博,刷着刷着,突然一条新出现的微博像利剑一样刺入我的眼睛:“我还在看那本书,仍然像往常一样做着读书笔记。对了,书里有两处触及了我的泪腺,一处是上篇的结尾,另一处是小孔的去世。预计明天就能全部看完了。最近一直在看阿莫多瓦(Almodovar)的电影,昨天看了《关于我母亲的一切》(AllaboutMyMother),照例是惊世骇俗的情节主线,女主角们善良坚韧无限包容。所有的伤害,源于爱,终止于爱。”
露露发的。
她说的“那本书”,是我的《放下一切去旅行》,她说的“阿莫多瓦”,是我跟她聊天时曾提到过我最喜欢的一个西班牙导演。显然,这条微博是专门发给我的,而且她知道,我一定看得到。
露露依旧是那个深知我命门所在的“妖精”,她知道如何在我最没有防备的情况下使出最强有力的杀手锏,她永远不明说,但她永远有办法让我主动奉上她想要的东西。
就在这样一个我需要“随便一个什么人”来陪我的地方,我那好不容易坚持了几天的“冷战”差点瞬间崩塌,我努力压制内心想要打电话给露露的冲动,直到马里奥发来一条短信,像盆冷水突然扣到我的脑门上。
“再去找一段‘艳遇’吧!”马里奥建议。
“那得是真正的艳遇才行。”我说。
“随便啊,只要你开心。”马里奥回应。
晚上做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梦,兵荒马乱,可一睁眼就全忘了,只看见身边空荡荡的床铺好像延伸到无限远。窗外的阳光很好(自从到了泰北,窗外的阳光就没让我失望过),天气有些热,我洗好衣服,晾在阳台上。
黑夜与白天是两个没有交集的不同维度的世界,或者说,我有太强的自愈功能,在大大地伸了个懒腰之后,我的心情竟变得还不错。昨天夜晚那个沮丧的我似乎钻进了梦里,消散在苏醒的瞬间,我现在又觉得一个人待在派县没什么不好。
“想吃三明治吗?”我到前台续房费,接待员换成了一个皮肤黝黑的小姑娘,笑起来很甜。她一边帮我开收据,一边示意身边的塑料袋问我道。我往塑料袋里一看,全是三明治,她说是自家手工做的,10泰铢一个。
我买了一个三明治,配着酒店提供的免费速溶咖啡当早餐。今天天气不错,趁我还没有出现急于离开的念头前,赶紧把派县好好逛一遍,不枉费花时间跑来一趟。
吃完早餐,我随便找一家租车铺租了自行车。事实证明,在一个山中小城租自行车是自找罪受,难怪我在办租车手续时,一个气急败坏的白人过来换租了一辆摩托车,可我当时并未意识到这个问题。
白天的派县更像一座空城,几乎所有店面都关着门,行人更是看不到几个,我在城内溜达了几圈,很乏味,我决定出城去看看。
派县有一个最著名景点,叫作“热恋咖啡馆”(CoffeeinLove),旁边还有一幢漂亮的黄色小别墅,位于通往清迈的1095公路上,那是曾经《爱在派县》的电影取景地,所以用女人们的腔调说,“真是浪漫得不得了”,本来我兴趣不大,但这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派县的天空蓝得一塌糊涂,各种颜色缤纷、造型俏丽的建筑物如同巨型糖果般散落在道路两侧,骑自行车走在这样的路上,还真会误以为自己在拍电影,哪怕没有摄影机跟随,都恨不得表情丰富地来一段虚拟的独角戏。
当然,气温照样高得不遑多让,没多久我就被晒得晕乎乎了,明明看到恋爱咖啡馆的招牌,拐进去却是一片居民区,我不甘心,一直往里走,每家每户的狗都对我叫,直到一只恶狗将我逼到角落,我担心它咬我,不敢轻举妄动,而它竟像个占了上风的混蛋一直在某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对我狂吠,我等着,十分钟过去了,它依然没有停歇的意思,我最后只好一步一鞠躬地绕过它往回撤,幸好,它没再继续追上来,我得以完整地抽身而退。
我突然对那个什么咖啡馆失去了兴趣,干脆回旅舍睡午觉算了。
“你好,可以问你一下吗?”刚回到大路上,一个戴着摩托车头盔的姑娘就跑来向我问路,她说的是英文。
“你就说中文吧,我也是中国人。”我表明身份。
“你知道这个叫MariPai的酒店在哪儿吗?它里面有一棵很高的树,树上还有个很大的秋千。”头盔姑娘换成中文问我,这时候,她身边又围上来几个同伴。
“我听说过。”曾经在某个网上攻略上看到过照片,当然,少不了有女人坐在秋千上摆各种奇怪的Pose,“但我也不知道在哪儿。”
后来,我们在地图上找了半天,加上手机定位,发现这家酒店就在身后。既然到了,我就跟着这群同胞一起去参观了那棵神奇的大树和神奇的秋千,当然,除了拍照,也不知道能干吗。
戴头盔的姑娘名叫薇薇安,一个在北京长大的上海女孩(又是上海),她在派县认识了一个叫作恩珠的韩国姑娘结伴,另外还有一对中国母女。因为薇薇安也是辞职旅行,也是一个人来派县(虽然恩珠同样一个人在派县,但她的同伴很快就会来与她会合),这让我和薇薇安有种“同病相怜”之感,薇薇安留下我的手机号码,说可以一起玩,但她一直没摘下头盔,我看不清她的模样。
中国母女俩不打算继续往前走,而我和薇薇安、恩珠后来还是去了“恋爱咖啡馆”,对我们这些对《爱在派县》没什么概念的人来说,“恋爱咖啡馆”不过就是一个风景漂亮但是咖啡难喝的路边咖啡馆而已。喝咖啡时,薇薇安终于摘下头盔,她头发很长,五官其实挺漂亮,但旅行了太长时间,风吹日晒,脸上遍布细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苍老许多。
不知怎么的,我总有一种感觉,薇薇安似乎也不甘心一个人待在派县——再说,谁又会甘心呢?而我们两个不甘心的人碰到了一起,难道……我脑海中冷不防冒出“艳遇”这个词,但又迅速被扑灭。
接下来,我们继续向南,去了一个小小的灰扑扑的峡谷,还去了传说中的“二战”铁桥。后面的路越来越难走,上坡下坡的角度越来越大,越来越密集,我的自行车渐渐跟不上薇薇安的摩托车,只好先约定一个地方,让她们先走,然后我再狼狈地大汗淋漓地赶过去。
两个女孩一次又一次地看着我表情扭曲地猛蹬着自行车,朝她们慢慢挪过来,如此窘态必定让她们对我的好感大幅降低。如果你想在派县这个地方找点什么艳遇,可千万不能骑自行车!
终于,等我骑自行车将1095公路绕了一大圈回到城里,腰都快骑断了,我连忙跑回旅舍冲了澡,发短信约薇薇安一起吃晚饭,因为她和恩珠一起去看日落,所以比我晚到。我们约好五分钟后在7-11便利店门口见面。
“只有你一个人?”我到7-11时,薇薇安买了瓶饮料走出来。
“是啊。”薇薇安拧开饮料喝一口。
“恩珠呢?”
“她回去了。”
“她不吃晚饭了?”
“我不知道。”
天刚擦黑,夜市摊位陆续支起来,半空中一盏盏五颜六色的小挂灯纷纷点亮,到处是粉红色与爱心图案,城里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成双成对的。
今天晚上我终于如愿以偿,不再是一个人,身边有了一个新认识的姑娘,可是那种感觉还是不对。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我和薇薇安就这么沉默地走着,白天我们明明有很多话题可聊,说工作、说旅行,但现在不知怎么的,说什么都接不下去,而且有种莫名其妙的尴尬。
我问薇薇安想吃什么?她说她刚刚和恩珠一起吃了几串烧烤,还不饿。她推荐我去吃一家炒面,我们就去了。只点了一份炒面,我吃着,偶尔说几句“好吃”,而薇薇安坐在我身旁,端着摩托车头盔,微笑点头,气氛依旧很尴尬。
“你先吃,我回旅舍把头盔放一下。”薇薇安起身,对我说。她的意思应该是,把头盔放好了再回来找我。
“那你还回来吗?”我下意识地问了这句。
“啊?”薇薇安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几秒钟后,她心领神会了,“哦,算了,那我就不来了吧,你慢慢吃。”我分辨不出,她的表情到底是失落还是轻松。
“哦……”我觉得自己有些失礼,想弥补一下,“那我们明天见?”
薇薇安没回答,抿嘴笑了笑,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第二天,薇薇安没有主动联系我,早上我给她发信息,她也回得不咸不淡。原来,所谓“艳遇”这种事其实很微妙,它并非一加一等于二,它甚至没有道理可言,哪怕双方都有类似意愿,也不一定一拍即合。
薇薇安独自旅行那么久,我想她一定会寂寞,会需要某个男伴的慰藉,她很可能一直在寻找,或者在隐隐地期盼着。而我呢,也想得到某些我自以为可以从另一个陌生人的“艳遇”中得到的心理解药。可惜,我们要的都不是对方——这不是一个你觉得床太空,就能随便找个人来填充的问题。
后来到了中午,无所事事的我去AyaService找薇薇安,她正准备送恩珠离开派县,恩珠英语本来就不好,我和薇薇安也不知道说什么,大家就那么百无聊赖地望着白花花且空无一人的街道,相对无言,我憋得心里难受。
为了打破尴尬,薇薇安向我打听一个在派县很有名的小店,我跟她说了地址,可她还是弄不清,她只好将手机交给我,让我在地图上指给她看。正当我仔细寻找时,突然薇薇安的一条QQ信息蹦进来,好死不死,那条信息自动显现了:“你不是说要跟我睡觉的吗?”我心中一惊,表面上却若无其事地关掉了信息,继续在地图上找到那个地址指给薇薇安看,她也表现得云淡风轻,但我确定薇薇安看到了那条鬼打墙的信息。
恩珠离开后,薇薇安和我更加疏远了。我们几乎再没联系,偶尔在街头相遇,薇薇安也只是很有距离感地对我笑笑,打声招呼,像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甚至比陌生人更远,仿佛我的靠近会伤害她。
是的,没人愿意一个人待在派县,但也没人愿意让自己的这种想法被别人发现。艳遇,有时候看起来很美,有时候又看起来很脏。
“你喜欢我吗?”我以前经常这样问露露。
“我不知道。”露露以前经常这样回答我。
“那我换一个问法。”我说,“你觉得,我现在还是available(单身)的吗?”我避重就轻地用了一个英文单词,好像这样的话就不会有那么大的冲击力。
“啊?”露露思考了很久,最后回答,“是。”
“我明白了。”我笑笑,“那你的意思是说,我在接下来的旅行都可以尽情找艳遇啰?因为我是available。”
露露没回答,我就当她默认了。
我真是不争气,明明有“艳遇”的机会,却还是没办法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