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追溯
黑暗的地府,惟有鬼火之光,怨念之磷隐现着某些角落,单调出可怕的幽冥之色。不过,孽镜台不一样,孽镜台镜面以水构筑,显像之时通常出现斑斓之色,虽说也同时照亮着沿着阶梯潸潸落下的孽血,可只要有颜色的地方,就是众鬼向往的天堂。
可是,这回,就当众鬼翘首以待,等到的画面却是比地狱的幽黑更可怕的孽障之红,霎时惊得四散了开去。
至于负责压制着七七的鬼差们,个个面如白纸,瞪着画面之中出现的景物,忍不住一阵哆嗦。
堂堂观音大士,追溯前尘,怎么会出现了大家都畏惧的——枉死地狱?!
而最奇怪的是,观音大士本人也是一脸的惑色啊!
所以,观音大士没有再挣扎了,而他们也在十殿阎王的示意下放开了她。
“观音大士,本王希望你好好看看你所不知道的过去。”
她所不知道的过去么?
她定眼望着镜中的自己,看着那个与如来并肩站着,愁眉不展的自己……
好奇怪啊,为什么最近她才发现自己的记忆力如此不济?有那么多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她居然可以完全不知道?
而画面之中——
“阿达,你知道什么是人世间最简单的情感吗?”
她确实是唤如来“阿达”的,这个答案,她至今没有寻得,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唤他阿达的?而他看着她的目光,为何会如此深刻……深刻着那种深沉的——温柔?
“是不是没有经历过,就永远不会了解凡人为何执着,为何沉沦?”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接下来,你要说的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七七,你曾是大情大性之人,如今何必还为了这区区小事,罔顾执着?人有人道,佛有佛路,仙缘佛缘,并非众人皆有,都要各凭领悟的。”
画面之中,他们在讨论什么呢?
她没有在意,她在意的是,他居然唤她“七七”!
现在的感觉好奇怪,就像当初,金禅子口口声声唤她七七时一样,无论如何,就是无法想起来,“七七”这个名字的来由。
孽镜台,照出前尘种种,无一遗漏。
可是,她看着这些,心底却像出现了个洞,渐渐地,洞口扩大,吞噬了本已经认定的事情。而奇怪的是,画面忽然不再跟着她转,当太上老君忽然出现,又把如来拉到一边去以后,画面就紧紧地尾随着如来。
“观音大士,在你以前,金禅子也照过孽镜台。”
她疑惑地转向十殿阎王,满脸的胡须,遮挡了十殿阎王的表情,不过,那声音听起来很冷,却奇异地没有半点的冷漠,与某人……完全的不同。
“因为孽镜台会记录并吸取照者的记忆种种,所以,你可以看到你所不知道的过去。”
指,指向了孽镜台的镜面,她顺势看过去,发现如来已经与太上老君回到了天庭之上。
“世尊,您还记得那只猴子吗?”
她,看着画面之中太上老君凑近他,从不知道,太上老君的脸可以这么的讨厌。不过,太上老君所说的话让她觉得很奇怪:“其实,那只猴子乃是天外陨石所出。”
猴子?天外陨石所出……
“就是当年造成人间冰封浩劫的那块天外陨石。我在事后,发现天外陨石居然因为吸收了世尊和观音大士的佛法,有了生命,于是便一直默默观察,谁知道,就在百年前,里面孵化出了石猴。本来这也算是一种与佛有缘,可是,玄天镜却又偏偏推算出这石猴日后定会为祸凡间……”
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色看起来虽然没变,但她却感受到了他内心的荡漾,是因为小岁在她体内的关系吧?
她,这样寻着借口,画面之中的太上老君暗里笑了笑,继续故作凝重:“玉帝,也那么碰巧地,看了玄天镜,又很碰巧地,看到了观音大士施法,使得普通柴枝有了点石成金之效,乃至后面的……”
“玉帝要你传话?”
“其实,玉帝一直希望能够与两位亲厚些,世尊,您懂贫道的意思吗?”
“有劳太上老君转告玉帝,本座希望能拜会他。”
这……
怎么回事?那个从来骄傲得不会看旁人一眼的人,居然因着太上老君的威胁,忽然改了口风,主动要与玉帝相见?仿佛……所有的一切都是在为她考虑?
“不愧是被两位上古神邸选中的,无论发生什么事情,世尊都把观音大士的事情当做自己的事情,甚至看得比自己的事情更在意……玉帝真神人也,什么都被陛下料中了……”
尤其当太上老君故意在他的身后说出这一番话时,她看到他目光之中的不甘,还有掩藏不住的担心!
不,如来那人向来骄傲,怎么可能为了她这个不相干的人向旁人低头?
可是,她发现她错了……
画面,依然紧紧追随着如来。
看着画面之中独自回到天界,来到凌霄殿之上的如来,她咬紧了牙,别开了眼睛,可是,当她发现身旁的十殿阎王正目不转睛的看着自己时,心里一惊,连忙把视线放回画面之上。
偌大的凌霄殿,冷清而寒气逼人,一如玉帝那严肃的脸。
“你就是如来佛祖?”
玉帝的声音是那样的高高在上,不过他直视过去,一如她所知道的骄傲冷漠,只见玉帝脸色一变,在旁边的太上老君连忙开腔,附耳过去在玉帝耳畔说了什么,玉帝一整容颜,又开口:“世尊,有一件事情朕想要请教。”
“玉帝但说无妨。”
“近日下界有石猴作乱,朕姑念上天有好生之德,赐予它仙职。”
“玉帝果然宽宏为怀。”
“可是这石猴实在碍眼,朕希望世尊可以出个法子,让它安静,不知道世尊有何建言?”
他的眼帘半垂,遮住了里面的锐利:“玉帝,石猴与佛有缘,理应教化它。”
“世尊!”
猛地一拍龙椅,玉帝怒目站起:“石猴之事你以为朕全然不知吗?当日朕下令冰封大地,要世人彻悟罪孽,可你与观音大士却出来阻止,非但扰乱了阎王的生死册,还造就了这么一头畜生……”
“所有的事情皆是本座的主意,与观音大士无关。”
他……他说什么?!
虽然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事情会牵扯到她,可是,如来那家伙凭什么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扛了她本该负责的果?!
而玉帝,忽然被抢话,张口结舌着无法反应过来,只见在一旁的太上老君偷偷掩唇而笑,就在这时,有人徐徐步入:“世尊,你如此说话,是要玉帝下不了台吗?”
她认得,那是——与她同为西方三圣的大势至菩萨!
望着画面之中那张深刻着智慧的笑脸,她屏住了呼吸。
画面那端,在继续着——
“不过,本座甚是好奇,世尊你口口声声把所有责任扛在身上,到底想要以何谢罪?”
大势至菩萨分明是来找碴的!
“玉帝,本尊会负责教化石猴……”
“世尊啊,这也算是惩罚吗?度有缘人向佛本来就是你我的责任、天职,不是吗?”
“不知道大势至菩萨有何高见?”
太上老君赶紧抢话,大势至菩萨听罢,便笑了:“若是本座犯错,本座定然自罚囚禁幽冥园五百年。”
他的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正欲开口,太上老君已经抢话:“大势至菩萨,若世尊被罚囚禁幽冥园五百年,这……这要如何导化石猴呢?禀玉帝,是否可以从轻发落?”
“朕也觉得五百年是太久了,石猴的事情要紧……对了,大势至菩萨,你有何想法?”
这三人,你一言我一句的,分明是不让他说话吧!而且,怎么事情会演变成这样?她或他,都是九天之上的神佛,本就不归天界统辖,可大势至菩萨在旁煽风点火,简单的几句就颠倒了视听……
她站在镜外,拧了眉,手成拳。
“石猴既是来自于世尊与观音大士,本座认为可以施行魂魄割离之罚。”
魂魄割离!
她的脸,忽然变得青紫,想起当日为处罚她对唐三藏妄动情念所受的苦,想起了魂魄被强行分裂的痛!
“本座知道这刑法固然是重了些,但一来嘛,是作为扰乱生死册的处罚,二来……是为了表明如来与观音大士并无私情,石猴之诞生只是一场误会,玉帝认为如何?”
这样一说,反倒是他若拒绝就是等于承认与她有私情了?!
她紧张地瞪着画面,可是,又忽然想起,如来那么聪明的人,即使面对的是这天地之间最具智慧之人,也未必不能扭转乾坤。可是……
“那就开始吧。”
他居然面不改色的允了?!
这个野心着要割天为王的人,怎么会这么简单的就……
“世尊,那么本座就为你先除情障,再割离生魂与爱魄,可有异议?”
回答大势至菩萨的,是轻轻闭起的眼,然后,那些画面变得模糊了起来,她不禁皱眉:“十殿阎王,你可以想法子把画面弄清晰一些么?”
“观音大士,是眼泪模糊了你的双眼。你哭了。”
眼泪么?
她试着把泪水擦去,可才把目光转到画面之上,又是弥漫了扰乱视线的水气。
大概是小岁的部分吧影响了她吧……
就像是上一次在幽冥园里与他的那番交谈,她的心也多次发疼,一切,都是因为小岁对他的执念啊!
可是,好奇怪,小岁纵然已经回到了她的身体,可是,对于小岁与他经历的事情,她却完全像个旁观者,知道结果,却不知经过,也无从窥探其中。是因他曾经加佑在小岁身上的封印一直没有消去的关系?还是因为小岁始终一直嫉恨着她的曾经舍弃?
不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再深究下去,因为,她终于看到金禅子的身影出现在画面之中,只是——
她忽然想起,她从来没有问过金禅子,模糊的记忆之中,只知道从有记忆以来,金禅子就在九天之上修佛……
当日,她三魂七魄强行割离,主体以荷花池中的千年淤泥所捏,形貌全变,而今,在大势至菩萨的手里,那从如来身上强行割离的情障忽然有了形态,再被注入了主精神的生魂,主善的爱魄——当大势至菩萨在那未脱稚气的眉宇之间滴入精血,那双叫她总是牵挂的,清澈又带着赤子真诚的眼眸徐徐张开。
“从今往后,你就是金禅子了。”
大势至菩萨这么说道:“世尊,除了金禅子,其实我今日还为你带来了一名徒儿。”
大势至菩萨说罢,掌心轻拍,只见,那个给她带来了无数波折的菩提子急切的步入,叩拜在仍然忍着魂魄割离之痛而轻喘着的如来面前,“菩提子拜见如来佛祖。”
菩提子、金禅子……
看着自己终于再次出现在画面里,以那个爱撒娇的,淘气的,最真实的自己纠缠着他,她麻木的只是看着,听到,无法理解那些被她遗忘的记忆之中,自己怎么会与这个一直冷漠如雕的如来如此的亲厚亲昵,更无法明白,当看到如来狠心的把孙悟空强压在五指山下后,她怎么会拉着如来,露出了那种自己也没有见过的女儿家姿态,说出了如此的话来——
“以前也只有我们啊!啊!我知道了!你是因为怪我丢下你一个人,对不对?是我不好,那时候太上老君来寻你回来,我就应该随你一起离开!这样吧,约定了,以后我们共同进退就是了,你现在就回去让菩提子、金禅子另觅修行之处如何?”
那个完全放任自己去依赖别人的自己,一味地向他撒娇的自己,好陌生好陌生,陌生到忽然的,眼睛又开始模糊了起来。
当然,会这样,是因为她感觉很害怕,害怕这些属于自己的过去为何会被自己全然忘记,只是因为害怕那个忘记的原因,绝对不是因为看到画面中的自己被他无情的拒绝,也不是因为看到他的故作冷淡所以疼了心。
她的情绪,因画面的发展起着波澜,可是波澜起了,画面却没有让她有足够的时间去消化这些突然而来的情感。
看着画面中的自己一心苦等着总是避而不见的他,又看着他冷着脸,冷漠着,却无数次在小处里为她着想,看着他从太上老君的计谋之中出手救了她,看着他带着那个不是从正常途径进入天界的枉死城的魂魄来到太上老君的面前,看着他是如何的侃侃而谈,为了她委婉着与太上老君交易……
那一幕接一幕亦幻似真的画面,勾动着她心底的波涛骇浪。
不是小岁的,是属于她的。
她站在孽镜之外,无法动弹,看着画面之中演绎着的,明明应该存在于她记忆之中的过去,看着他一次又一次地拂掉她伸出的手,看着他才背过身去就拧紧了眉,看着他那寂寞又难过的目光在暗处里注视着与金禅子在一起的背影……
“若要进行情障的修行,我想我的徒儿金禅子可以助你。”
看着他拒绝与她共悟何谓****,看着他冷漠的转身,也看着画面之中的自己是如何的伤心难过,她忽然,觉得自己好糊涂。
怎么一味地埋怨着他的背叛,却不知道他的难过?
金禅子可以助你……
金禅子不就是他么?
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没有情根的,可是,他却要她去找他的情根去领悟何谓****?
待过去的她负气的刻意接近了金禅子,他却又总是偷偷的,用那种叫人心疼莫名的寂寞目光远远地看着她,宁愿与她从此疏远,也不愿意告诉实情。
是因为觉得她不可信任么?
还是觉得为她这个惹祸精善后很累?
可是,当她去找他除去自身情障的时候,他却又毫不考虑的出手帮她,偏偏却在最后造就了她日后讨厌他、疏远他的原因——当着她的面前,要金禅子亲自送她的孽障去转世。
她一直认为,他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到独善其身。
可原来,他比她更糊涂。
哪有人那么的笨,为了别人,付出那么多,还让对方如此的防备自己、讨厌自己,甚至,恨着自己的?
口口声声说自己没有情根的人,何故做出来的事情叫人那么的心疼?没有情根,何故还能为了她付出那么的多?
看着画面中为了小岁附身在戚无光身上的他,看着因为没有如来佛祖的记忆而可以开怀畅笑的他,不知道为什么,她发现自己开始妒忌了,妒忌起她一直心存怜悯的小岁来。
忽然发现,这份感觉是如此的熟悉。
是了,就是当日透过玄光镜看到他亲吻小岁时,也是这样的感觉,只是,当时的她不知道这就是妒忌。
因为,他从来没有主动亲过她,从来没有真切的表示过他喜欢她、在意她。
他只会默默的站在远方,默默的付出,默默的让她的心转到别人身上去,不阻止,全然的不去阻止,用残忍掩饰温柔,用冷漠掩盖宠爱,就算方才她质问他是不是要割天称帝,他也顺水推舟的成全她的推测,宁愿她恨他,也不愿意她像如今这样站在孽镜台前,知道过去被他可以抹去的一切。
他到底想要从她身上得到什么?
他如此小心翼翼的保护她,最后却是把她推给别人,要她不再返回天界,他说,“观音大士,永别了”,是当真要与她不再相见,永远地舍弃她吗?
好吧,她知道自己没有资格再问他什么,毕竟她还是爱上了别人,她到最后还是用言语伤害他,可是小岁呢?
在她体内的小岁知道生命最后的一刻,仍然跪在崖顶等着为了她而狠心的他,小岁为他宁愿堕入妖道,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了他,他怎么可以也对小岁如此残忍?他怎么舍得?
画面,终于定格在他与她在幽冥园见面后转身离开的瞬间。
可是,她的泪水却无法说定格就定格。
“观音大士,这就是孽镜台要你看到的种种。”
十殿阎王的声音似乎充满着什么情绪,不过她已经无力再去思考什么了,以袖抹掉脸上的潮湿,她再次细细地看向以水构筑的画面,看着当中的他,望着那拧了眉,始终为她担心筹谋的他。
他扭转事实,要她允诺绝不看孽镜台,要她不再回到天界,而她,也有自己的决定:“十殿阎王,你说金禅子亦看到了这些?”
“是的,他看到了。”
“他有说什么吗?”
“关于观音大士转世,曾有两位天人交代老夫,有人说,无论如何不能让你知道这些过去,但是亦有人送来了本王最爱的美玉,只为让观音大士站上这孽镜台。”
“要我知道一切的人是太上老君?”
十殿阎王没有正面回答什么,“观音大士,你可知道金禅子要老夫转告你什么?”
她聆听着。
“金禅子说,无论如何要让观音大士知道这前尘种种。”
她微愣:“他要我选择是否为他走入轮回?”
“没错。”
那个傻瓜……
定然知道,她当初刻意的接近,只为了吸引如来的注意力吧?即便是那日求如来相助祛除情障,还是存了几分要激怒如来的用心。
想起那个爱她,爱得总是叫她揪心不已的人,她不禁失笑了,转身欲走,却被十殿阎王再次拦住。
“观音大士,你乃九天之上,玉帝管辖以外,根本不必渡进红尘苦厄之中。而况,已经知道过去种种,你还是回去与如来世尊把话说清楚吧。”
“他在等我呢。”
十殿阎王微愣。
“如果不赶快去找到他,他受的苦厄会成双的。”
“你要去找金禅子……”
“为什么不?他为了我,走入红尘,今日也该是我为了他,走这一趟了。”
看着她那越发温柔的眼神,十殿阎王越发的糊涂了起来,方才并没有看错的,为了如来的付出,她哭的如此的凄凉,怎么一转眼就……
“十殿阎王,我有一事相求。”
忽闻她婉约的声音,十殿阎王敛了心神,看着那纤弱却坚定的背影。
而当他听到她所求之事,眉心不解的拧成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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