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情根,恨根,烦恼根
都说,万般皆是缘,而因缘际会之事,往往九分人为,一分天定。
“观音大士,你说的是真的吗?那位秀英姑娘居然宁愿许下与情郎再见一面的愿望,也不愿意得道成佛?”
微风飒爽,翠叶轻摆。
而树下,脸上犹带着稚气的金禅子,津津有味地听着故事,至于那在金禅子身边打座的人,似乎因为注意到了什么,徐徐地抬了眼,往他所在的方向看了看,却是飞快的收回。
“师傅,太上老君说您将要到西方寻一隅极乐世界潜心修佛,这是真的吗?”
身边,菩提子的声音响起,他微微的回神,顿首。
“师傅,您要去西方?!您要离开这里吗?”
终于,全神贯注地听着故事的金禅子发现了他,急着跑过来问个究竟,他循声而看,只见某人继续打座,闭目专心着,仿佛对他即将离开的这个消息,完全不在意。
大有一种,道不同不相为谋之感。
一切,从那次拒绝了她以后变得……
很符合理想。
他要的,正是她的疏离,与她不再纠葛相缠。
匆匆地与金禅子、菩提子交代了几句,他领着菩提子离开,不料,身后却隐约地传来了金禅子与她的交谈。
“观音大士,你会不会也像师傅一样要离开?”
“你这么粘我,我怎么舍得你呢?”
下意识地回头,他正好对上了她那状若无心的一睇。
“观音大士,金禅子还想要在你身上学到更多,你可以再教教我吗?”
“好啊,不过,私底下你唤我七七便是了。”
“这……”
“得道之人,不应拘泥于那些条框规矩。”
他肯定,她是故意的。
因为,她对着金禅子说着那些话的时候,眼神却是不时地看向他。
心里面……他,真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心里面的感觉。
他得到玉帝的同意,到西方寻找极乐之地潜心修佛这件事情,在许多仙家看来,是封疆为王的好事,殊不知,这其实是权力斗争下的安排与协定。
那日,他领受了玉帝不合理的命令,依令收复了妖猴,把妖猴压在五指山下,却也成功的在玉帝的威信上投下了炸弹——因妖猴的捣乱,忙得焦头烂额的众仙家,无不对他这个冷漠严肃的如来佛祖,生了崇拜景仰之心。
于是,太上老君来了,三番四次的暗示,玉帝对他已经生了怨妒之心,但因为碍于他的身份特殊,受封于两位上古神邸,所以一时半刻还不至于对他做出什么,可是,对于他那位半佛之身的道友则不然了。
“太上老君,何秀英之事是你的安排还是玉帝的计谋?”
“世尊啊,我这为人臣子的,君要臣死,臣可不死吗?何况栽赃别人呢?”
他自然不会全信了太上老君的片面之词。
但是,也没想到太上老君敢在他的面前承认了自己的所为,望着那假讪的笑脸,他在心里推测着种种可能。
“不过,世尊,您这是信任贫道呢,还是试探?”
太上老君一边说着,一边把他交予的那颗藏了何秀英灵魂的佛珠收进了袖子里。
而他,为什么要把何秀英的灵魂交予太上老君?那是因为,要把已经清洗了罪孽的魂魄带进仙界很容易,但要离开,就没有那么简单了——因为,魂魄到仙界以后就会吸取日月精华,身上就会沾染了仙气。
若想离开仙界,就必须经过南天门,而在经过南天门时,魂魄身上的仙气必然会暴露!
与其这样,不如把一切的问题交予始作俑者,何况——
“本座相信,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今日又要练就出新的仙丹灵药,这回,居然又那么的神奇,妙药自成仙体,从此得道成仙。本座,先在此恭喜了。”
他很早以前就发现,自封神榜一役,太上老君和两名师弟斗得难分难解,折损门徒无数,为了安置那些为自己卖命的冤魂,太上老君总是会巧立名目,好让那些亡魂以灵丹妙药之身登入仙籍。
对于他的捅破,太上老君并无太大的反应,只是笑呵呵的转了身。
但是,很快的,玉帝便又越权“传召”了他。
不过,在凌霄宝殿之上,不但看到了太上老君,还看到了同为西方三圣的某人。
而他被放逐西方极乐世界的事情,也就这样被定了下来。
他,没有什么是舍不得的,惟有担心着,那个老是长不大也仿佛不愿意长大的道友。
而最近,总是在蓦然回神之时,看到她与金禅子粘腻在一起,两人有说有笑着,看着她故作成熟地端出观音之姿,受着金禅子的崇拜而悄悄暗笑,仿佛很喜欢这样的互动,玩得不亦乐乎地,即便是打座之时,亦是眉呀眼的,浸满了愉悦。
他不知道,以往只有他们的时候,当他与她背对着背打座修行时,她是否也是这样的开心呢?
唯一知道的是,如今与她以背相偎的,是金禅子。
出发的日子到了,但离开之时,他没有声张。
只是默然地,看着那仿佛已经成为九天之上的风景的一隅,看着树下的两人以背相对,乘着树荫,唇带满足。
此后,仿佛是为了彰显身为玉帝的权力。
到了西方极乐世界的他,总是被频频地“传召”过来。
好几次,悄然地来到九天之上,依然是在那仿佛永恒的一隅,看着仿佛整个世界只有彼此的两抹身影。
“菩提子,你身为师兄,定然要好好照顾师弟,知道吗?”
“师傅,您说的照顾,是指……”
一直想要从菩提子这边知道某些事情,但是,到底是什么事情呢?他,却抓不住具体:“有要事,可随时联系我,收好了。”
接过他递予的佛珠,菩提子的眼中迷惘了片刻,然后,忽然看向了那边娇小的身影,又飞快地看过来:“恩,菩提子知道了,师傅。”
菩提子向来聪明,他是知道的,但是一旦被这种聪明看穿,原来即便是他,也是会感到狼狈的。
是的,他真正关心、担心的,不是拥有赤子之心的金禅子,而是……
不管如何,九天之上,已没有了他的立足之地。
淡淡一笑,他,转身离开。
并不知道,就当他离开之时,他所心心念念的人,正悄悄地张开了眼,试图,追逐那仿佛没有半丝眷恋的背影。
至于那总是以背相抵的两人,终于早他离开之后结束了每日的早课。
“七七?你在想什么?”
“没想什么啊……对了,金禅子,你师傅离开这么久了,有回来看你吗?”
“没有,不过,师傅首肯了,我可以随着菩提子师兄一起去看他。”
“没有别的了?”
“师傅很关心我和师兄的潜修。”
他果然没有问起她啊……
才想着,意外的看着已经绕到自己面前来的金禅子,看着那赤诚帅气的脸,正好,一片落叶落下,她伸手,抢在落叶落到金禅子的头上前把叶片收到掌心。
犹记得,当初辛苦栽种这些绿树,那个人也是如同现在一般,对她不闻不问呢!
抬头,仰望着那苍苍翠翠的树冠,叶儿被微风吹拂着的自在,忽然,站起来,她环视那仙气渺渺的空旷境地……
仿佛可见,那总是坚定傲挺的背影,专注地,打座潜修。
“七七?”
“我们好像很久没有下凡去了,这就出发,好不好?”
“七七,你要带我下凡?”
蓦地回神,她抬头,看到了金禅子疑惑的目光,愣了愣。
“是、是啊,你要跟我去吗?”
她的狼狈,不知道金禅子有没有察觉!天知道她刚刚在想什么?!竟然错把金禅子当作了如来?
“我很想去,可是,我已经跟菩提子师兄约好了,过几天去看望师傅……”
还好!
如果金禅子真的答应要一起去,恐怕会知道她的真面目吧?
她,很喜欢被崇拜、被依赖、被需要的感觉。
比起老是被保护、被照顾、被无视,她宁愿就这样埋葬真正的自己。
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当金禅子安静的背对着自己的时候,她老是会错觉,在身后的是另外一个人?
而往往,某个时刻的某个选择,都可以影响日后的许多。
他发誓。
当他对她说,请与金禅子试着彻悟何谓****的时候,自然是没有想过,会有如此的一刻来临——
当陌生了数十载的她,主动地迎过来,当他还忐忑着她是要与他说些什么之时,如何料到,她居然“扑通”跪在地上?!
“观音大士,你这是……”
“恳请如来出手相助。”
相助……
“你答应过我的,如若我无法自拔,你会助我驱逐情障,就像你对自己所做的一般。”
那抬起的眼眸里,装着的是何等复杂的目光?!
往事历历在目,只可惜,眼前的她不再是当初那个笑得没心没肺,认真起来又在所不惜的疯丫头了。
但无论如何,她,总是叫他讶异。
为什么每每接触,总要推翻她在他心目中的既定印象呢?
当她立下佛前宏愿,她的气势、度量,深刻的感动了他。
当她在凡间为了融入苍生,绑着廉价的红发绳,咬着粗粗的麻辫子,揩着汗水干着粗活时,她的每一寸表情,是那样的鲜活,感染了冷漠的他。
当她以法融解冰封,无法驾驭强大的能力被反噬弹飞开去,她不惜用最后的力量结出莲花佛印,只为遏止冰封继续扩大,却完全不理自己有可能虚耗过度,因此折损元神。
当她看着猴子抱着何秀英的绣花鞋,在江边独自失神,受到他的称赞、安慰后,她露出了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脆弱得仿佛一碰就碎,就像个迷路找不到出口的小孩子。
当她……
双拳莫名拽紧着,他再一次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她。
他对她,原不是从不上心。
满满的回忆,满满的都是她那多变的表情,叫人无法不在意的鲁莽,叫人无法不担心的不计后果的付出,叫人无法不感动,叫人无法轻易忘记。
当初,故意的冷漠疏离,是做对了还是做错了?
或者,已经是一子错,满盘皆落?
他,伸出掌心,轻轻地,按在她的脑门之上。
卐字佛光,自掌心汇入她那紧张的眉心。
他,明明是没有情根的,可,为什么看着她因情障从身体上剥离的疼痛而紧拢的眉心,居然会如此深刻的,疼痛了心?
幽紫色。
这是她的情障的颜色,与他的不同,是一种复杂的颜色。
当中,红与蓝的魅光互相吞噬着,仿佛在较量。
他,为她的情障加持了福佑,然后,看向依然紧拢着眉心的她。
虽然许久不见了,虽然她变得有点陌生了,但原来,孩子气的部分犹在——他还记得,她很怕痛,所以,明明施法已经结束了,她还是紧张地腻渗着薄汗。
不过,她即将淡忘,一切关于过往的记忆和印象。
因为,他对她做的,不是驱逐情障这般简单的事情,如果说,他手中的光束,红色代表的是她的情孽,那么,蓝色的部分就是他们曾经有过的回忆。
他知道的,他没有权力剥夺属于她的回忆与印象,可是,总觉得太上老君一直以来对他的试探,会在短时间内得出结论——无疑地,太上老君对他的每一次的试探,都是以她作为鱼饵,而且,每一个试探,似乎都是为了要更确定七七在他心目中的地位与分量。
他实在不能,再让她作为他的弱点暴露在那些有所图谋的人面前,所以,他只能选择对她下重药:“观音大士,你现在觉得怎样?”
“好多了。”
“那好,我命徒儿把你这情障送下凡去。”
无视于她那霎时苍白的脸色,他叫道:“金禅子!”
自然明白她此刻将是如何的难堪,但如若错过了这一刻,又要如何提醒她?还有那单纯得过分的金禅子,拥有赤子之心是件幸事,但无知却是祸事。
如若今日之事都是他的布阵,如今已是到了收网的时刻。
他不能再任由着金禅子单纯下去,金禅子必须正视某些事情,也该到了长大的时机。不然,说不准哪一天,毁掉七七的,就是他最不愿意的人——金禅子!
“如来,你是故意的吗?”
就当命金禅子护送了她的情障离开,身后传来了她质问的声音。
懊恼,或者还有几分的愤怒。
不过,他没有理会,反正,坏人这个角色,他是当定了。
只是,行至南天门,却遇见了久违的大势至菩萨。
“你总是自以为是呢,我的世尊。”
擦身而过之时,大势至菩萨的声音响起,他本欲不理。
“我可是遇到了金禅子、菩提子了,方才,他们在这边争论不休,不知道我是否耳鸣听错了,居然听到菩提子对金禅子说,观音大士……”
就在他顿住步伐的同时,身后传来了大势至菩萨那若有深味的笑。
“世尊,我一直很好奇,情障驱逐了以后,就真的万事无忧了吗?”
他眯了眯眼,试图从大势至菩萨那狐狸般亲切的笑容中洞悉些什么。
这大势至菩萨,虽然与他、七七并称西方三圣,却对他和七七存着莫名的恨意,到底背地里对他们做了多少小动作,还需要防这大势至菩萨到何种程度,说实在的,他没有底。
毕竟,这大势至菩萨可是两位上古神邸选中的智慧之光啊!
“情障虽为情障,若是堕入魔道、妖道,玉帝追究起来,不知道又是何种局面呢?”
这是善意的提醒还是警告?
看着大势至菩萨翩然离开,想到了被他安排投胎的七七的情障,担心,又爬上了眉宇。
对她,果然是割舍不去的么?
冀州安家,大善之家,无奈代代英年早逝,传至第八代,这安家少爷更是成婚当夜魂归天国,留下遗腹子——名唤惜岁,冀求长命百岁之意。
掐指一算,他眉目猛跳着,那疯丫头,果然无论去到哪里都叫人放松不得!
天上一日人间十年。
他,连忙腾云驾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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