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三个火枪手(下)
46641400000026

第26章 长官

红衣主教一直等待着来自英国的消息,然而所有的消息都是不快的。罗塞尔城被围得水泄不通,尤其是船只无法驶进被围城区的那条大堤,取得围城战的胜利看上去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每天这样僵持下去,这对法兰西国王的军队来说没有好处,而对红衣主教来说是一个没法再大的麻烦事。他虽然不必再去挑拨路易十三和奥地利安娜的关系,但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需要红衣主教去做,这就是调解芭松彼艾尔先生和阿古来毋公爵之间的矛盾,因为他们已经成为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一开始,大王爷是围城的指挥官,现在,剩下的事他留给了红衣主教。罗塞尔城的市长顽强抵抗,但罗塞尔城并不是铜墙铁壁——有人在谋反,企图投降,市长把这些人送上了绞架,反叛者不再行动。他们认为,等着饿死倒比上绞刑架强,说不定最后还会活下来。围城的法军会抓到一些给白金汉送信的信使,或者白金汉派往罗塞尔方面的间谍。对这两种人的判罪都是很快的,通常是被绞死!每逢行刑,红衣主教总会请国王到场观看。国王无精打采地到达现场,接下来会观看行刑的每一个细节,这能使他多少解除一些烦闷。尽管如此,这并没有消除他的无聊感,总是提出要回巴黎去。就是说,要是没有那些被抓住的信使和间谍的行刑,即使红衣主教想让国王留下来,那还是个难事。时间在奔跑,但敌人一直没有投降。法方捉到的信使带着给白金汉的一封信。那封信上说被围之城已经陷入绝境,但是,信的结尾没有提到投降,而是写着:

“十五日之内您的援兵不到,我们将全部饿死。”十分明显,罗塞尔人把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了白金汉的身上,这也就是说,假若有一天他们确信白金汉不可靠,那么,他们的勇气就会化为乌有了。因此,红衣主教焦急等待着英国那边的消息,企盼着白金汉不会前来援助的消息的到来。武力夺城在御前会议被提出来好几次,但每每遭到否决:首先,罗塞尔城似乎很难攻破;其次,无论红衣主教嘴上怎么讲,但他心里明白,法国人与法国人自相残杀,政治上是倒退的,不可取的,那是六十年前应该发生的事。而他红衣主教,即使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也应该是今天我们称之为进步人士的那样一种人。除此而外,国王这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对这种极端手段虽无反感,但是,当围城的将军们提出进攻这种方法时,他总是加以否决。罗塞尔城只能用饥饿战攻取。红衣主教精神上无法摆脱他那个可怕的女密使可能会给他带来的东西,他了解这个女人变化无常的个性和超人的能力。她背叛了?她死了?但不管怎样,他知道,无论是拥护他还是反对他,只要没有遇上大的障碍,她是不会呆在一个地方没有消息的。但听不到她的动静,出现了大的障碍。可是,是些什么样的障碍呢?他不知道。尽管如此,他还是有理由相信她。他判断出,这个女人过去做过可怕的事情,而这些事只有他才能遮掩得住。他感到,这个女人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忠于他,利用他的保护,来抵挡向她袭来的巨大威胁。于是,红衣主教决心独自作战,同时等待着外来的援助。他派人继续加高那条让罗塞尔人忍饥挨饿得出了名的大堤。与此同时,他放眼向那座不幸的城市眺望着,脑子里一幅幅过着那里的图像。他记起了特里斯丹的朋友路易十一的那句格言:分而治之。亨利四世围困巴黎时,曾向围城内的人扔面包和食品。这一次,红衣主教则派人向罗塞尔投去一些小传单。他在传单上对那些军民说他们首领自私又野蛮,因为这些首领储存着大量的小麦,但不肯拿出来分给大家。他还告诉军民,他们的首领们在坚守一种准则,那就是女人、孩子和老人饿死没有关系,只要男人还强壮就成。红衣主教向他们讲这样的道理:直到现在,由于民众有自我牺牲的精神,或出于无力反抗,这个准则还没有普遍地被实行,而不会很久,它就会从理论转为实践了。传单提醒了男人们,那些被饿死的人,是他们的儿子、妻子和父亲,大家有难同当才称得上公正合理。而面对这些现实,军民应该共同做出统一的决定。这些传单使许多居民终于下定决心,私下里和国王的军队进行谈判。红衣主教很高兴自己的手段有效了。可就在这时,一个罗塞尔的臣民,竟穿越了由芭松彼艾尔、施恩赔尔以及阿古来毋公爵布下的天罗地网,从朴茨茅斯港潜入罗塞尔城。谁都不知道他是怎么样穿越防线的,更何况这道防线还是在红衣主教监视之下的。这位居民向市长报告,说朴茨茅斯港有一支庞大的舰队将在八天之内扬帆起航。白金汉给市长带来一封信,信中说,反对法国的大联盟即将宣告成立,英国军队、帝国军队和西班牙军队将同时入侵法国。这封信在所有的广场上被公开宣读,信的抄件被张贴在各处。于是,就连那些已经开始与国王的军队和谈的人,也中断了谈判。这一情况引起了黎塞留的不安,他把眼睛重又转向大洋的彼岸。但忧虑的只有军队的首领,国王军队的战士却过着快乐的生活。所有的战士特里斯丹:路易十一的主要顾问,大法官。在比谁更有胆量,比谁玩儿得开心——捕抓间谍把他们送上绞架,到大堤上去,到大海里去,冒险远足……就是这些打发着日子,所以他们不像罗塞尔城的市长那样度日如年,也不像红衣主教那样焦虑日甚,在不安中挨日子。红衣主教骑在马上用一种沉思的目光扫视着修筑中的大堤,这条大堤使他从法兰西王国的四面八方招来工程师。巡视时,他经常遇到德。特雷维尔的队伍里的火枪手。而每逢这时,他就走过去审视他们,而当他断定那并不是我们那四位同伴中的某一个时,就将他那深邃的目光移向他处。谈判无望,英国那边又毫无消息,有一天,红衣主教感到心烦意乱,便想出营走走,他身边只有哈于查科和拉乌迪尼埃尔两个人陪护着。骑在马上,他沿着沙滩前行,面对大海作无限的沉思。他信马由缰,攀上一座小山。从山顶上,他瞥见一道树篱后面有七个人在沙地上,悠然自得地享受着一年之中异常罕见的阳光。他们的四周丢弃着许多的空酒瓶。我们的火枪手正在这七个人当中,准备听其中的一个阅读刚刚收到的一封信。看来这封信十分重要,因为纸牌和骰子全都搁在一面鼓上,顾不得玩儿了。而七个人中的另外三个,就是那四位先生的跟班儿。此时红衣主教情绪不佳。当一个人处于这种精神状态时,看到别人的快乐更能加重自己的烦恼了。况且,对红衣主教来说他始终认为,别人的快乐正是造成他阴郁的原因。他觉得那几个人形迹可疑,他示意让拉乌迪尼埃尔和哈于查科停下,自己下了马,便朝几个人那边走去。他觉得他们的谈话肯定有趣,他希望借助树篱遮住他的身影,能够听到只言片语。走到距树篱十步远的地方,他听到达达尼安喋喋不休的说话声。他一听出是达达尼安,便判定另外的几个就是被人们常说的形影不离的三个火枪手:阿多斯、阿拉密斯和波尔多斯。我们可以做出判断:此时此刻,红衣主教窥听谈话的欲望是不是会由于这个新的发现而变得变本加厉?事实是,他轻捷如猫地越发凑近了树篱。可是,传到他的耳朵里的依然是几个模糊不清、没有任何实质意义的音节。就在这时,一声响亮而短促的叫喊把他吓了一跳。这声叫喊也同时引起了火枪手们的注意。

“长官!”原来是各利莫的叫声。

“你张嘴说话了,”阿多斯撑着一只胳膊站起身来,他那火辣辣的目光慑服了各利莫。于是,各利莫伸出手来,指了指树篱那边,以此报告了红衣主教和他的两个随从的到来。四个火枪手立刻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行了礼。红衣主教很不高兴。

“看来火枪手先生们也派了守卫了!”他说,

“是为了防备英国人呢,还是火枪手把自己看成了高级长官?”

“大人,”阿多斯回答说,惟有他始终保持着他那永不失去的大贵族的沉着和冷静,

“大人,在火枪手们的公务结束时,他们总要喝上两杯,玩玩儿骰子,而这时他们就是那些跟班儿的长官。”

“跟班儿,”红衣主教道,

“当有人经过时通知他们的主人,这就不再称其为跟班儿,而成了哨兵!”

“但如果我们没有采取这种谨慎措施,大人经过时,我们就会失去向您表示敬意的机会——我们就无法当面向您表示感激之情了。达达尼安,”阿多斯继而转变话题,

“刚才您还说要找机会向大人面谢,现在有机会了……”这番话讲得冷静沉着,正是他的这种临危不惧、超越一般人的冷静举止使他在某些紧要关头成为一个比那些有冕之王更为威严的国王。达达尼安走上前来,说话结结巴巴,但在红衣主教阴沉的目光注视下,他刚开头就刹了尾。

“事情是,先生们,”红衣主教接着说,他丝毫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

“事情是,先生们,我不喜欢一个普通士兵由于有幸在一个享有特权的部队里服役,就轻视纪律摆出一副大人物的架子。”阿多斯让红衣主教把话讲完,点了点头表示同意,然后又接着说:

“大人,纪律我们丝毫也没有忘记。我们没有执勤,我们以为,既然如此,我们就可以支配我们的时间。如果我们很荣幸,主教阁下有什么特殊命令给我们,我们就会立刻去执行。”对这种审讯式的问话阿多斯开始感到不舒服,因此皱起眉头继续说,

“大人看见了,为了随时应付意外的情况,我们是带着武器出来的。”他指指架在鼓旁的四支火枪。

“请主教阁下相信,”达达尼安插话说,

“如果我们知道是主教阁下向我们走来,我们就会主动迎接。”红衣主教咬着胡须,又轻轻咬着嘴唇。

“你们四个总在一起,全副武装,还带着跟班,你们知道你们像什么样子吗?”红衣主教说,

“你们简直像四个阴谋家。”

“哦!要说这个嘛,的确是,”阿多斯说,

“正像主教阁下有一天上午见到的那样,我们一起进行了一次秘密活动,但那与罗塞尔人有关。”

“哼!政治家先生们,”红衣主教也皱起了眉头,

“你们把那封信藏了起来。如果我能读出你们脑子里的东西,也许我会发现你们脑子里有许多无人知晓的秘密。”阿多斯的脸一下子涨红了,他向主教阁下走近一步。

“看起来您真的怀疑起我们来了,大人,我们似乎在被审问——如果是这样,那就请主教阁下屈尊说明一下,起码让我们知道我们到底怎么啦。”

“是一场审问那又怎么样?”红衣主教又说,

“在您之前,有不少的人已被问过,而且如实回答,阿多斯先生。”

“所以,大人尽管问,我们随时准备作出回答。”

“刚才,您念的是一封什么信,阿拉密斯先生?为什么要把它藏起来?”

“是我妻子的信,大人。”

“噢!我想也是,”红衣主教说,

“这类信应该保密的。不过,我作为一个忏悔师是可以看的,我已经领过神品。”

“大人,”阿多斯以一种可怕的镇定语调儿说——他是拿脑袋冒险来回话的,

“大人,那是一封女人的来信,但信的署名既不是马里翁。德。洛尔姆,也不是代吉荣夫人。”红衣主教的眼睛里射出一束凶光,他转过头去,似乎要向哈于查科和拉乌迪尼埃尔下达什么命令。阿多斯看出了这个举动,他向火枪那边跨了一步,另外三位朋友的目光也盯着火枪。红衣主教连自己才三个人,火枪手那边加上跟班儿却是七个。红衣主教考虑到,如果阿多斯他们真的是在搞阴谋,那么,双方的力量就越发显得悬殊了。于是,他一脸的怒容顿时化成了笑靥。

“好啦,好啦!”他说,

“你们都是正直忠诚的青年。把别人保护得那么好的人,保护好自己也没有什么坏处——各位先生,我没有忘记,是你们护送我去了红鸽舍客栈。如果我继续要走的路上有什么危险,我会照样要你们陪同。不过,由于没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就请各位留在这儿,喝完你们瓶里的酒,读完你们的信好了。再见,先生们。”红衣主教跨上哈于查科给他牵过来的马,和火枪手们打了一个招呼,离开了。四位年轻人无言地目送红衣主教的远去,直至他消失。然后,他们相互望着。每一个人都有些沮丧。他们明白,尽管红衣主教阁下离开时表现友好,其实他很愤怒。只有阿多斯在微笑,他笑得威严,带着轻蔑。当红衣主教走得无踪影时,波尔多斯的怒气暴发了。他叫了起来:

“这个各利莫,发现得太迟了!”各利莫正要讲话为自己辩解,阿多斯便举起一个指头,各利莫就没说话。

“您曾想把信交出来吗,阿拉密斯?”达达尼安问。

“我,”阿拉密斯用一种狡猾的声调儿说,

“他如果强行索要这封信,我就在把信递给他的同时刺穿他的胸膛。”

“我当时也想这么干,”阿多斯说,

“所以,我才走到您和他的中间。说实话,这个人真是不够谨慎,怎么能如此与男人们说话呢?似乎他从来只和女人和孩子打交道。”

“亲爱的阿多斯,”达达尼安说,

“我真佩服您。不过,到底我们还是理亏呀。”

“我们理亏?”阿多斯反驳说,

“我们所呼吸的这空气、我们望着的这大海、我们所躺的这片沙滩、您的情妇写来的这封信、难道它们统统属于红衣主教吗?我以名誉作保,这个人以为整个世界都是他的。当时,您站在这儿,结结巴巴,诚惶诚恐,似乎巴士底狱的门正向您打开。难道爱上一个人就是搞阴谋活动吗?您爱一个被红衣主教关起来的女人,您想把她救出来。您在与红衣主教赌博,这封信就是您手里的牌,您为什么要把牌亮给您的对手呢?让他去猜吧,那才妙呢!而他手里的牌我们已经猜到。”马里翁。德。洛尔姆(1611~1650):法国名妓,是路易十三等多人宠幸的对象,与红衣主教本人也关系暖昧。

“的确是这样,”达达尼安说,

“您说得对。”

“这样的话,刚才发生的事就不要再提它了,让阿拉密斯再把他表妹的信拿出来,继续读下去。”阿拉密斯从口袋里掏出那封信,另三位朋友又凑上来。

“刚刚念了一两行,”达达尼安说,

“还是从头开始吧。”

“好的。”阿拉密斯说。亲爱的表哥:我想,我将决定去斯特奈了。我姐姐已经派人把我们的小侍女送进了那里的加尔默罗会修道院。那个可怜的女孩认命了,她知道,在其他地方生活难以得救。然而,如果我们的家事能像我们所希望的那样得到安排,我相信,她一定甘冒遭受天罚,也会重新回到她所依恋的那些人的身边,而且她也更知道有人始终想着她。她全身心所希望的,就是能得到他的一封信。我清楚,这种精神食粮很难让她得到。但是,不管怎样说,亲爱的表哥,我并不是一个过于蠢笨的人。我一定负起送信的任务。对于您对她的殷勤的、永恒的怀念,我的姐姐表示感谢。她曾一度感到非常不安,但由于她已经派人到了那里防止出现意外,现在,她多少有点放心了。再见,亲爱的表哥,每当您认为可以做到时,就请传来消息。拥抱您玛丽。米松

“啊!我多么感谢您呀,阿拉密斯!”达达尼安叫起来,

“我终于有了康斯坦丝的消息,她安全地在一个修道院里,在斯特奈!这个斯特奈是个什么地方,阿多斯?”

“在洛林,离阿尔萨斯边境几法里。打完仗,我们就可到那边走一趟。”

“不会太久,”波尔多斯说,

“因为今天早上绞死一个间谍,那家伙说,罗塞尔人已经到了吃鞋帮子的地步了。我推想,啃完鞋之后,我看不出他们还有什么可以吃的——除非他们互相吃。”

“这些可怜的傻瓜!”阿多斯喝干一杯波尔多葡萄酒。当时,这种酒还没有今天这样有名气,但那时也算高档名酒。

“这些可怜的傻瓜!倒像是说,天主教并不是最有益处、最可爱的宗教!不管怎样,”他用舌头抵住上腭,然后打了一个响,

“他们是些诚实的人。唉,您在那里干什么哪,阿拉密斯?”阿多斯接着说,

“您要把那封信揣进口袋?”

“是啊,”达达尼安说,

“应该烧掉它——难道红衣主教先生有绝技能够审问纸灰吗?”

“也许有。”阿多斯说。

“但您想怎么处理这封信?”波尔多斯问。

“到这儿来,各利莫。”阿多斯叫道。各利莫服从地站起身来。

“你没有得到允许就说话,应该受到惩罚,我的朋友。您把这张纸吃下去。然后,作为奖赏,你再喝下这杯葡萄酒。信在这儿,你使劲地嚼吧。”各利莫笑一笑,眼睛盯着阿多斯刚刚斟满的那杯葡萄酒,把那封信吞了下去。

“棒,各利莫师傅!”阿多斯说,

“现在你就喝掉这杯酒。”各利莫一声不响地喝完那杯波尔多葡萄酒。他双眼朝天望着,嘴里没有出声,却说着一种强烈感激的话语。

“现在,”阿多斯说,

“除非红衣主教先生派人打开各利莫的肚子,否则,我们不需要任何担心。”在这期间,红衣主教阁下继续凄凉地漫步,喃喃地自语:

“必须要让这四个人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