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来谈谈米拉迪。我们再次找到她时,她依然深感绝望,她正在那个由她自己挖掘的深渊里。有生以来,她第一次丧失了信心,头一回为她的处境感到可怕。她的希望在这座地狱的门外。她曾有两次暴露,而那两次,肯定是天主派的旨意才令她惨遭失败,达达尼安战胜了她这个不可战胜的恶魔。他欺骗了她的爱情,使她的自尊受到了侮辱,而现在,又是他毁掉了她的前程,使她被囚禁。更可怕的是,是他揭开了她面具的一角——她正是用它来使自己变得强大无比的。像她恨她爱过的所有的人一样,她恨白金汉。黎塞留曾想利用王后制造一场暴风雨,来打击白金汉,而达达尼安使这个计划失败。像所有女人一时心血来潮那样,她曾对沃尔德产生过母老虎般的征服欲。然而,又是这个达达尼安使这一切成为笑话。她曾发过誓,谁知道她的秘密她就让谁死。又是达达尼安知道了这个可怕的秘密。最后,她获得一份能使她免死的文书,她要靠它去向自己的仇敌报仇,但是那份文件拿到手里还没有被攥暖,它就被人抢走了。还是这个达达尼安,使她成了女囚。一切不幸都是达达尼安给她造成的,他使她有如此多的耻辱,只有他能够将这些他发现的所有可怕的机密告诉给温特勋爵。他认识她的这个小叔子,他一定给他写了信。仇恨从她的周身发出,她如火烧似的双眸死死地盯着她那间空旷的房子,哀嚎从她的胸底迸射出来,那声音和谐地伴着大海怒涛的升腾、轰鸣、怒吼,宛若永恒而无奈的绝望。在暴风雨的狂怒中,她的心头亮起阵阵闪电,一项对付班那希尔夫人、对付白金汉,尤其是对付达达尼安的宏伟复仇计划正在构思成熟。但是,要想实现计划首先获得自由,而一个囚犯要自由,就必须打穿墙壁,拆去铁栅栏,打通一块地板……所有这一切,只有强壮的男人可以办到,一个急于求成的女人做起来注定失败。况且,完成这一切,还必需有时间,几个月,几年。而她,根据她的亲人——温特勋爵对她说,她的时间只有十至十二天。如果她是一位男子,她一定会试一试,可是天主犯了一个如此严重的错误,偏偏给了她一个脆弱而娇嫩的躯体。囚禁的最初阶段她无法战胜阵阵疯狂的惊厥,但是,渐渐地,她克服了狂怒的发作,撼动她身体的神经质的颤抖也消失了,她开始休息,将身子蜷缩起来。
“够啦,够啦。我竟愚蠢得如此起火发躁,”她探向镜子。镜中对着火烧的目光,她似乎在自问:
“为什么要如此暴躁?要知道,暴躁是懦弱的表现。如果我用这种东西去对付女人,由于她比我更为懦弱,因而能战胜她,但现在我与之战斗的是一些男人,因此,我必须以女人的特点去战斗。”于是,她似乎是让自己相信她那富于变化的表情——从愤怒,到脸蛋儿明媚的微笑——的魅力,然后便开始摆弄她的头发。结果,连续不断地出现了种种充满魅力的式样。最后,她感到满意了,并低声道:
“瞧,我依然是如此的貌美。”现在大概八点。米拉迪看到一张床,她想到,休息不仅会使她的头脑变得清醒,而且还能使自己变得更漂亮。但在上床前,她想到了一个主意。她曾听人谈起过晚餐,她在这间房中已经呆了一个小时了,不久便会有人给她送饭的。她决定从当天晚上就进行一些试探,摸一下底,研究一下派来看守她的那些人的性格。门的底部射进一线亮光,看守她的人过来了。她急忙奔向那张扶手椅,仰面朝天地坐了下来。头发像瀑布一样香散,揉皱的花边上衣半敞着,前胸裸露出来。她一手抚着胸口,另一只手垂着。来人打开门闩,接着脚步声表明来者已经进了房间并向里边走来。
“放在那张桌子上。”是菲尔顿的声音。命令被执行了。
“去拿几支蜡烛过来,并派人换岗。”菲尔顿又下了命令。米拉迪从这两道命令中看出,看守她的人,都是士兵。此外,菲尔顿的命令被无声地迅速执行了,他是一位纪律严明的军官。在这之前,菲尔顿从没看她一眼。这时,他才向她转过身来。
“啊!啊!”他说,
“睡了,等她睡醒再吃好了。”
“可是,中尉,”一位士兵不像他的长官那样,曾经靠近米拉迪,说,
“这个女人没有睡着呀。”
“怎么,她没有睡着?”菲尔顿问。
“她昏过去了,脸色惨白,我没听见她的呼吸。”
“你说得对,”菲尔顿没有向米拉迪走近一步,只是看了一眼说,
“你去通知温特勋爵,就说他的女囚昏厥了,所以我不知道应该怎么办。”那位士兵遵照命令走出门去。门口正好有一把扶手椅,菲尔顿便随身坐下等着。。米拉迪具有所有女人精心研究、熟练掌握的那种绝技:眼睛眯着,透过那长长的睫毛就能看到一切:菲尔顿正背对着她坐着。十分钟过去了,在这段时间里,这位看守一次也没有转过身来看她一眼。这时,米拉迪想到,温特勋爵一到就会给他的这位狱卒注入新的力量。想到这里,她就像对自己的本能抱有必胜把握的一切女人一样,打定主意,实施新的对策。她抬起头,睁开眼,轻轻叹了一口气。听见这声轻叹,菲尔顿终于转过身来。
“啊!您醒过来了,夫人!”他说,
“那我就可以走了!如果您需要什么,就喊一声。”
“啊!天主,天主!太痛苦了!”米拉迪轻轻唤道。那和谐悦耳的叫声,能使所有她想断送的人走火入魔。她撑着扶手椅直起身来,这样她更具有风韵。菲尔顿站起身来。
“每天,将有三顿饭向您供应,夫人,”他说,
“早上九点,中午一点,晚上八点。如果您觉得时间不合适,我们还可以修改。在这一点上我们要满足您的心愿。”
“可是,我难道就只能一个人在这间既大又阴暗的房子里吗?”米拉迪问。
“明天将有一个女人来这里,随时听候您的吩咐。”
“谢谢您,先生。”女囚谦卑地答道。菲尔顿轻轻点了点头,然后向门口走去。就在他正要跨出门时,温特勋爵出现在走廊里,后面跟着去向他报告的那位士兵,他手里拿着一小瓶嗅盐。
“唔!是怎么回事?”看见他的女囚站着,菲尔顿又准备出门,温特勋爵以嘲讽的口气问道,
“这个人死而复生了?菲尔顿,你难道看不出来,她把你当作一个小孩,在给您演喜剧的第一幕,随后我们可以看到全剧。”
“我也想到了,密露尔,”菲尔顿说,
“但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我愿意像每一个出身高贵的男子那样,给一个女子应当有的那种敬重,这是为我自己着想。”米拉迪打了一个哆嗦,菲尔顿的这番话像冰那样让她的周身发凉。
“这么说,”温特勋爵笑呵呵地说,
“这一身白嫩的肌肤,这一头精美飘逸的秀发,这种懒洋洋的眼神没有勾住您,真可谓铁石心肠!”
“是这样,密露尔,”铁石心肠的青年回答说,
“请相信我,要想使我堕落,这些远远不够。”
“要是这样,就让米拉迪想想其他方法,咱们,去吃晚饭。啊!您放心,她有丰富的想象力,喜剧的第二幕立刻就会上演了。”说完这些话,温特勋爵便挽着菲尔顿的胳膊,笑嘻嘻地走了。
“哼!我会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米拉迪低声叽咕说,
“放心好了,可怜的年轻人,您注定是个修士,只可惜错穿了一套制服。”
“顺便说一句,”温特勋爵站在门栏边说,
“米拉迪,但愿这次失败不会影响您的食欲,尝尝这只鸡和这条鱼,我对我的厨师的手艺是相当满意的。而且,由于他没有权利继承我的财产,所以,对他,我是充分信任的。再见,亲爱的嫂子!等您下一次昏倒再见!”米拉迪双手紧紧扶着扶手椅,牙齿咬得咯咯响,眼睛一直盯着他们,直到门被关上。当只剩她一人时,绝望之情再次向她袭来,桌子上有一把刀,她冲了上去,一把将它抓在了手里。但是,刀身是银的,刀锋是浑圆的。一阵大笑在没有关严的门外边响开了,房门重新被打开。
“哈哈!”温特勋爵叫起来,
“我诚实的菲尔顿,您看到我对您说的了吗?我的孩子,她是想用它来杀死你的。大凡妨碍她的人,她都要将他除掉。如果我依了你,这把刀是尖尖的,是一把钢刀,她会刺穿你的喉咙,然后,再杀掉所有的人。她用起刀来很在行。”米拉迪那只手里真的是拿着一件进攻性武器。但是,温特勋爵最后这几句话,使她松开了手,她的意志力彻底消失了。刀掉在了地上。
“您说得极是,密露尔,”菲尔顿说,那语气、语调,让米拉迪的内心受到极大的震撼,顿时感到心惊胆战,
“您说得极是,是我想错了。”这两个人重又出了门。这一次,米拉迪比第一次更加留心了,她听着他们的脚步远去,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看来我完了,”米拉迪喃喃道,
“我落到了这些人的手中,对他们,我起不了作用,他们看透了我的心。”
“但是,结局绝对不能像他们所想像的那样!”她出自本能地缓过了神儿来,希望重新出现,恐惧和脆弱的情感没有持续多久。米拉迪坐到桌前,吃了几样菜,喝了一点儿西班牙葡萄酒。她感到,决心已经全部恢复。睡觉前,她对她的对话者进行了全面的分析、评估、思考。经过这番深刻的、精细的、熟练的研究,她终于得出结论:这两个人当中,最容易攻下的,是菲尔顿。她牢牢记住这样一句话:
“如果我依了你……”这是温特勋爵对菲尔顿讲的。那就说明菲尔顿讲了对她有利的话。
“不管它微弱,还是强烈,”米拉迪重复着说,
“这个男人的灵魂中总还存在一丝怜悯的火花。我要这一丝火花然后将他吞灭。”
“至于另外的一位,他完全了解我,并且他知道,万一我从他的手掌中逃脱,他将得到什么。所以,企图在他身上下功夫毫无作用,菲尔顿就另作别论。他是一个天真的青年,很单纯,这样一个人,是不愁他不上钩的。”米拉迪上床睡了,并且嘴角上挂着微笑入睡,仿佛一个在节日里戴了一顶花冠的年轻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