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天子的权威高于一切的年代,墨子石破天惊地抛出了他的政治理念——民选君王!在他近乎乌托邦的政治蓝图中,墨子执着地为着理想,追寻着脚下的每一条可行的出路。墨子的出路究竟在何方?为何他的每一个梦想,总是投靠无门,以失败而告终?
在上一讲,我们说到了墨子“兼爱”的主张,天下所有的人,所有的国,无论贫富贵贱,一律都要平等相爱。这个主张实际上很有革命性,因为它实际上抹杀了儒家特别重视的血缘之亲。兼爱可以合乎于逻辑地推导出,家庭及其内部的关系并不重要,并不高于家庭以外的其他关系。这实际上对中国传统的伦理道德是一个严重的背离,所以孟子非常严厉地批评墨子,说墨子讲兼爱,就是“无父”,就是没有家庭关系了,没有家庭伦理了,没有家庭亲情了。孟子进而骂无父的墨子是禽兽,骂得当然很严厉。
但是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墨子的兼爱,确实在家的层面上,破坏了血缘之亲,但是在国的层面上,也打倒了“任人唯亲”,从而倡导了“任人唯贤”。从私人关系上来讲,道德伦理之爱,确实是有轻重亲疏之分的。但是,在政治的层面上,从公共关系上来讲,大家的政治权利应该是平等的。比如,所有国家的公民都有一张选票,选票从形式到内涵,国家赋予的权利完全一样,不能因为我们关系近一点,选票就更值钱一点。
我们从这儿可以看出来,“贱人”的墨子作为一个平民政治诉求的代言人,他在国家的政治层面上,提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主张,就是在国家的事务中,应该“尚贤”而不是“亲亲”。“亲亲”是什么意思呢?在伦理道德的角度讲,是爱我们亲近的人,在政治的层面上讲,就是把国家的职位给那些跟国君有血缘之亲的人,说白了就是贵族政治。
墨子天下大爱的思想表现在政治上,就是任用贤能。虽然,从家庭的角度看,墨子的思想忽视了中国人最看重的骨肉亲情,然而从国家的角度来说,墨子所倡导的“任人唯贤”,一改儒家“任人唯亲”的弊端。可以说,墨子“尚贤”的主张体现了草根平民的政治要求。
尚贤的意思是什么呢?就是国家的职位应该给予那些有才能和有品德的人,而不是看他是否跟国君有亲属关系。墨子提出这个主张,实际上是针对当时的政治状况。当时是一个什么样的政治状况呢?在墨子看来,当时那些王公大人把国家的职位给了谁?墨子有这么一段话,他说,在当今这样一种国家的体制里面,亲戚则使之,无故富贵、面目佼好则使之。
国家的岗位给予了亲戚,除了亲戚之外,还有莫名其妙的人,和长得好看的人。这个莫名其妙的人,实际上肯定还是跟王公大人关系很好的人,“无故”就是没有正当的理由。这些得到职位的人,没有才能、没有品德,这就是“无故”。
墨子对这样的一种做法,实在是不能理解,为什么不能理解呢?他觉得这些王公大人,是明于小,而不明于大也。
对小的事情很精明,对大事情非常糊涂。墨子举了一个例子,比如王公大人家里,有一只牛、或者一只羊,他当然不会亲自动手去宰杀它,找谁来杀呢?“良宰”,就是一个好的屠夫。如果王公大人有一件衣料,要找人来把它做成漂亮的衣服。他找谁来做呢?“良工”,一个好的裁缝。为什么这样?因为他担心,不好的裁缝会把衣料给糟蹋了,不好的屠宰师会把他的牛羊给糟蹋了。“恐其败财”,他担心这些无德无才的人,把他们的财产给糟蹋了,这些地方,他们很明白。
“不明于大”在什么地方呢?国家大事。一个国家的职位,比家里的一头羊、一头牛要重要得多,比你家里的一件衣料要重要得多。可是对于国家的职位,王公大人请谁来担当呢?第一、亲戚,第二、关系好的人,第三、长得漂亮的人。墨子就反问了,难道亲戚、跟你关系好的人、长得好看的人,就一定有德有才吗?如果他的德和才不能够般配这个职位,不是对国家造成了重大的损失吗?这就是王公大人“不明于大”。
但是,我们有必要提醒一下墨子,问题不是王公大人“明于小,而不明于大”。这可能不是王公大人的智力问题,甚至也可能不是他们的道德问题,而是什么问题呢?是一个利益问题。因为在王公大人看来,国家的职务以及与此相关的事务,不是一种责任,而是一种权力。在这些王公大人看来,处理国家公共事务,不是为人民服务的,而是要体现自己以及自身所处的社会阶层的利益。既然如此,他们怎么可能把这样的权力系统放开,让其他人进来染指,让其他人进来分一杯羹呢?所以,我说这不是一个智力问题,甚至也不是一个道德问题。很简单,是一个利益问题。
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墨子苦口婆心、苦心孤诣地要求那些王公大人们一定要尚贤,一定要任用有才能的人,任用有德行的人,从现实政治的功效上来看,可以讲,毫无效果。这是我们讲的实际效用而已,如果从理论上讲,我们还要对墨子的思想,给予极大的敬意,为什么呢?
因为在中国思想史上,虽然孔子也曾经小心翼翼地提过“任贤”,以作为“亲亲”之弊的补偿。因为孔子也不可能看不到“亲亲”是有问题的,那么他又提出来一个“任贤”作为补偿的手段,但是对“亲亲”的政治结构危害,做如此透彻的分析,对此进行如此彻底的道德上清算,这个功劳只能是墨子的。
同时,我们还要指出的是呢?“尚贤”取代“亲亲”,也是后来郡县制取代封建制的重要一环,甚至可以说是很关键的一环。我们知道秦王朝建立以后,李斯辅佐秦始皇,废除周王朝的封建制,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政治秩序,就是郡县制。当李斯在秦王朝的朝廷上议立郡县制的时候,墨子已经去世二百多年了,反过来说,墨子在二百多年之前,实际上,就已经为秦王朝的郡县制做好了理论上的准备了。从这一点,我们就可以看出来墨子的伟大之处。
可以说,无论是墨子的“大爱天下”,还是“贤人政治”,都始终为我们描绘的是一幅美好的政治蓝图,然而在具体的实施中,墨子始终究没有找到那条通向理想的可行之路。那么墨子“贤人政治”的缺陷究竟在哪里呢?
“尚贤”的极端结果是什么呢?如果我们把它推到极端,就是“尚同”,这也是墨子在政治上一个非常重要的观点。什么叫“尚同”?我们等一会儿再看,我们来看看墨子具体有什么主张?墨子的主张,可以说在整个的中国历史上都是非常大胆的,后人几乎没有人敢于来接他的这个话题。为什么说他大胆呢?因为墨子提出了天子都要在“尚贤”这一个基本的前提下,从天下所有的贤良的人中选举出来,而不是继承来的。
这个思想是非常伟大、非常有勇气的,所以我们甚至可以把它称之为民主联合政府,他的具体政治构想是这样的:
上至天子下至村长,全部民选。
从天子到村长,选拔的标准就是一个字——“贤”,你是否是一个贤德之人,是否是有能力之人,这是唯一的标准。其他的,比如你的出身贵贱,你的亲疏远近,这些都毫无关系。
照墨子的说法,天子之上,只有虚无的天。按说天子要让天来选,可是天地不言,得要有一个代言人。按照儒家的说法,《尚书·泰誓》上面就讲到:
天视自我民视,天听自我民听。
也就是说,天的眼睛通过人民的眼睛来看,天如果要听的话,是通过人民的耳朵来听,天总是按照人民的意愿和喜好来办事。这个话如果反过来理解,就是人民的意愿和喜好就是天意,人民的眼睛和耳朵,就是天的眼睛和耳朵,众目睽睽就是上天在盯着我们。既然如此,我们就不妨善意地把墨子的选择,理解为人民的选举。所以,我刚才讲了,墨子的政治思想很伟大,因为他几乎在设想一个民选的中央政府。但是问题还不是那么简单。
墨子只是讲了选择天下贤良的人来做天子,选择天下贤良的人来做三公,选择天下贤良的人来做诸侯,选择天下贤良的人来做大夫,选择天下贤良的人来做村长。可是谁来选择?他没有主语,他把主语省略了。实际上,这不是一个语法问题,而是一个政治问题。墨子没有交代清楚,不是他写文章有疏忽,而是他没有办法对我们作一个明确的交代。我们可以说,墨子的思想看起来很伟大,但是有一个大问题,在他的这个主张里边根本就没有选举人。
还有一个问题也很要命,墨子选出了天子、大夫、里长之后,他的目的是什么呢?是不是让这些人选举出来以后为人民服务呢?不是的,恰恰相反。墨子一级一级选举出这么多的人来,目的是要一同天下之义。
就是让天下人们的思想保持一致。在墨子看来当时是“一人一义,十人十义,百人百义”,天下大乱了,人人都有自己的想法,他知道这样不好。所以我们要选拔这些贤良的人出来,让他们承担起一个责任,让天下的人都能够“尚同其义”,都服从上级。让天下的人都只有一个思想,和上面的思想保持一致。所以墨子下面有一段文字,语气非常严肃,斩钉截铁:
天子,诸侯国君,民之正长,既已定矣,天子为发政施教。
上之所是,亦必是之;上之所非,亦必非之!
上之所是不能是,上之所非不能非。
下比而非其上者,上得则诛罚之!万民闻则非毁之!
天子、诸侯国君、民之正长确定之后,天子就可以发布政令了,这个政令上是怎么写的呢?上级说是对的,你必须说是对的,上级说是错的,你必须说是错的。如果不这样怎么办?上级说是对的,你说不对,上级说是错的,你不能说跟着说是错的。你在下面结党营私,不服从上级,墨子给出了一个严厉的惩罚:天子、诸侯、村长有权力惩罚你,不但这些人有权力惩罚你,所有的老百姓都可以批评你。
所以说,看起来墨子是给我们建立一个相当于西方资产阶级的民主联合政府,但是事实上,他最终建立的还是一个独裁的专制政治体制。说到这个地方,是很让我们失望的。我们本来以为,墨子提出这么一个了不起的思想,我们欢欣鼓舞,但是读到最后,我们发现完全出乎于我们的意料之外。我们选出了天子之后,我们选出了诸侯之后,结果是他们不但不为人民服务,他们还让我们全部听他的。
墨子这样的政治体制,最终必然是一个独裁的专制体制,这个体制最终的结果是导致权力的高度集中。那么就有一个问题了,难道墨子对于这样高度集中的权力没有警觉吗?当下面都服从上面的时候,又用什么样的办法能够管得住上面呢?天子由谁来管?诸侯由谁来管?这是一个大问题。墨子对这个问题有没有警觉?对这个问题有没有提出相应的对策?我们下一讲再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