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行寺家因“奇异的现象”而遭到灭门之后,这起震动皇室的“天子脚下之恶行”已然引起了大将军的不满,他派遣过来的官家士兵,现在已经里三层外三层地给整个西行寺家大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与此同时,阴阳寮方面也出了一把力气,在平安京四角的龙脉上布置了人手,由百位高人做法打开了覆盖整个平安京、驱除妖灵的超大号结界,昨夜结界展开时扫过的波动,让缇欧差点把晚饭给吐出来——连人类都受到如此之大的影响,更何况是妖怪了,在这个结界的威慑下,恐怕是龙神都得退避三舍吧。
【不是差点吐出来,是直接就吐了小夜一身吧。】
嘛那也是不可抗力……
【这么说来,在这之后被她直接把爆弹塞进你嘴里,差点就点火引爆了的后续展开也是不可抗力吗?】
你怎么这么多话的啦,还有啊,为什么那个结界就没把你这家伙给赶出去!
他们一行现在正由小夜带路向结界的接点移动中。根据她和芝两人之间达成的什么古怪的约定,由小夜制成的爆弹在结点引爆,一举毁掉整个抑制妖气的大结界,这就是芝一开始的时候已经和对方说好了的事。
——在缇欧毫不知情的前提下。
“因为如果妖气遭到抑制的话,无论如何都无法引出传说中的那把武器了——产于混沌,切裂混沌之刃,也是我来到这个岛国的最重要的原因。”
听了芝时至今日才终于娓娓道来的解释,在心理上仍旧不太能接受的缇欧白了他一眼。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您还真是大费周章啊,在不知名的书上得知了这个消息,然后穿过茫茫大海笃信着来到这儿——就不怕被骗了吗?”
配合着那狂气十足的笑声,女孩仿佛能透过“天盖”看到芝藏在里头的笑脸。
“怕,就不会来这了!”
缇欧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我说,那个扮演天之声的芝,都快到最终决战了,你现在能告诉我这个和你同名的人究竟是什么身份了吗?
【你已经猜到了,不是吗。】
我想知道更多。
【关于什么的?】
关于你等待千年亦未了却的心愿,关于你放弃一切渡海而来的决心何来,关于……你的过去。
【嗯——你是在为我担心吗?】
我只是不想直到回去还被你给蒙在鼓里。
【说实话。】
……有那么一丢丢的担心啦!你满意了吧!
【这才是丫头的性子嘛,和我实话实说又没啥子丢脸的!】
天之声笑了几声,语气猛然间沉了下来。
【那么,也是时候由我来和你实话实说了。】
……
曾经,芝并不是孤身一人。
他有一位他所尊敬的师父,还有一位和他的名字同音的师兄。三人一同研习剑术,为成为天下第一剑士而不断努力着。
后来,在师父驾鹤西去后,两人亦结伴而行,不断地挑战着当时声名远扬的侠客,融会贯通之中,剑招各自磨练出了自己的风格。
那个意气风发的剑士名为“锡瓦”,既身为芝的师兄,又先于芝一步打败了天下间最强剑士的他,得到了天下间所有人的公认,被冠之以“第一剑士”的美名,穿上了象征至尊地位的玄铁黑金甲。
而他的师弟,因无法与自己的手足刀剑相向,而放弃了对于最强的追求,甘居第二。
既已天下第一,那么也该是时候收手了——芝是这么想的,但师兄却还另有所图。
他和他讲了一个故事,是关于师父临终前交给锡瓦的卷轴上所述之事。
‘在大海的另一边,那个国家被称作平安京的王都——埋骨的樱树若得绽放,天地造极之刃便会降临于世。吾此生已穷尽,故无法得其刃证己名,便将此嘱作遗托,在尔等声名响彻大地之后,去远洋的彼方得到它吧’。
哪个剑士会不追求更上一层楼的自我的呢?在锡瓦亲口于夜谈间告知于芝的第二天大清早,整理好行装的两人便买下一艘小舟,带上三个月的口粮,剑指波涛的另一头。
他们一路上有说有笑,谈天说地,无话不谈——脱下玄铁黑金甲的锡瓦和不再被天下第二束缚的芝,两人仿佛又回到了曾几何时共拜与师门的时光。
直到看见地平线的那一刻,芝一直都以为这个关系可以这样持续下去的。
——直到锡瓦的剑锋指向他的胸口之前,芝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
“汝此去竟为何物?”“踏天门,碎凌霄。”
“如若一去不回?”“……那便一去不回!”
在那艘小舟上,传奇的剑士葬于大海。
背负上传奇的一切,另一个剑士,穿上了那套根本不合身黑铁铠甲,直到殒命于东之国——再也没有脱下过。
【故事到这里就讲完了。你有什么看法?】
我听到一半就走神了……最后那一段描述挺酷的啊,很有种“一只眼睛闭上,整个种族觉醒”的感觉咧。
【这俩根本就不一样好吧!】
没有理会被自己毫无反应的反应弄得有些抓狂的天之声,女孩向停住脚步的芝发出了疑问。
“咦,怎么不走了?”
“有情况。”
啊咧?
【确实有情况,我来提醒你两个字吧。“陷阱”。】
说详细点。
【……当心脚下。】
缇欧前进的步伐踢断了细如微丝的隐线,巨大的法阵闪着红光于芝和缇欧的脚下亮起。
早说嘛!
——
我从来没有讨厌过这两个或许有点聒噪的笨蛋。
芝救了我的命,且收留了无家可归的自己,也从来没有表现出“够了,你给我走吧”的意思。
桃黑亭一门……相比起芝而言,我究竟是怎么看待它的——这个问题,对于自己而言可能比芝更加复杂且难以捉摸。
因为讨厌她,所以就把她当做下人一般使唤来使唤去,时不时加以冷言冷语相讥,还是因为其他原因,或者只是因为对方的反应着实很有趣才止不住想要这么做的?
扪心自问——
是因为在那些把自己当怪物看待的同龄人里终于出现了关心自己、不求回报的异端而在喜悦着,还是因为突然觉得自己不那么独特了而在愤怒着?
亦或两者皆有……无论审问自己内心多少次,小夜依旧无法得出正确的判断,仅仅是平添了不少烦恼而已——纵然有再多的天赋之才能,年仅十一岁的她依旧无法对此类涉及人心的世事做出正确的判断。
也正因为如此,在不久之前,收到阴阳寮那边的密信的她才会做出如此的抉择。
阻碍自己学术成就的心魔,也是时候退散了。
“为了解放西行樱的力量,从一开始,阴阳寮就没打算让这个结界继续维持下去。”
被乌鸦式神牵扯着丝线,悬于半空当中的小夜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个大结界是不必要存在的‘碍事’的东西——但又不能做的太过明显,如果不准备一个像样的东西的话,阴阳寮此般作为恐怕会被武家攻讦。”
由青石板铺就的地面裂纹中升腾起火舌,转瞬间将整条街道灼成了一片火海。
“所以在我告知他们恩人的目标之后,师尊便顺水推舟,策谋了整个天衣无缝的计划。结界自当尽全力布置,而由我将你们引到这里之后,再将阵眼与诸位一同炸毁。如此一来,顶锅的人就顺理成章地成了你们,我以‘虽救驾来迟没有保住结界,但亦当场诛灭破坏结界之歹徒’为理由,也能顺利地拿回在阴阳寮的地位,回到师尊身边。”
在火舌引爆了埋设在地下的大串爆弹,在不间断爆破的连锁反应下,遭受如此重创的结界已然不满了裂纹——直到最后一声爆炸响过,满是裂纹的结界已然不堪重负,化作如雨点般落下的碎屑。
“我还以为你和我相处了半个月。”
放下怀中还没从轰鸣声中反应过来的缇欧,芝将手放在了刀鞘上。
“我已经教会了你在什么情况下应当下死手了。”
“你是指慢了半拍才炸开的地面吗?我已经尽全力了,只是埋设爆弹的阴阳师没有做好而已——他们大概打着让咱俩同归于尽的打算吧。”
“就算是无时无刻想着让你这他们眼里的怪物魂归西天的阴阳寮,你却依旧愿意为了他们背叛救了自己一命的人们吗。”
“这是我将背负的罪,但我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声名和地位来证明自己的一切了。”
这是缇欧自见过这位十一岁的小女孩以来,在她的脸上第一次见到笑容——即便是伴着泪花的无奈苦笑。
“对不起,芝,还有一门。”
“我成全你!”
芝顺势想抽出刀刃,却被另一双手压在了搭在刀柄的手铠上。
“一门,你”“听我说!”
黑发的女孩凝视着黑铁武士的双眼。
“别再勉强自己……对认为重要的人挥刀相向了。”
明明不过是十二岁的女孩,却能拥有如此复杂情感的眼神。
“所以,我就应该坐以待毙吗?”
“不,但我想你可以试着依靠一下其他人。”
女孩抽出那把造型古怪的木剑,话语间带着不容拒绝的决绝。
“这里交给我就好,现在结界也已经被破坏了,你先赶去西行寺家,我稍后就到。”
“……你究竟是谁。”
女孩淡然一笑。
“我?桃黑亭一门——
一个不惜跨越千年时光,赌上自己不曾被诅咒的性命也要去给予救赎的,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
目送着黑铁剑士的身影消失在视线的尽头,身着红与白的剑道服的女孩转过身来,面对空中等候多时的阴阳师。
“感人至深的遗体道别做完了?”
“嗬,对手一换成我你就这副嘴脸啦——别忘了,眼角的红眼圈还没褪下去呢,‘小夜妹妹’。”
“没空和你拌嘴。我接下来会将毕生所学倾注在一招之间,如若你没有因此而即身成佛,那就取下我的首级吧。”
“喂喂喂,你认真的?”
“还有,这是我与你说的最后一句话。
桃黑亭一门。”
“干嘛?”
“如果今生我的是个圆点眉的大笨蛋的话,一定会不留芥蒂地称呼你为‘姐姐’的。”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然后。
再见。
女孩打开手中的火炎扇,对着天空猛然一挥。
听从身前亮起的法阵之指示,不知何时已然覆盖了整片夜空,数以千计的乌鸦式神群。
——携带着胸前被点燃的爆弹,向着燃烧的街道,如雨点般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