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棨带武莲、郑雪二人离了池州,却不远去,只是渡过江来,在江岸边游来逛去。郑棨以为年轻人气盛,又爱虚荣,虽是气愤至极说出绝情的话来,但事过几日,气儿消了,便会回心转意的,自己一加劝慰,武莲与郑雪自会返回池州的。哪料得二女性情极刚,且是又酷爱面子,致死不愿回池州。他屡屡劝说,却终是不奏效,无计可施,只好听之任之了。
转眼便是数月。郑棨见武莲、郑雪回池州的心意半点也无,心中便觉恹恹的且是忧郁烦闷。他勉强一笑,对二女道:“莲儿、雪儿,咱们只在此处逗留,终非了局,倒不如到外面走上一走,看上一看,也好让你们散散心、解解闷儿。”
武莲嫣然笑道:“义父,莲儿长这么大,却未曾在外面好好地游玩过,正好借此机会长长见识。”
三人说走便走,四处漫游起来。从四季常绿、终年花香鸟语的锦绣江南,到朔风凛冽、黄沙漫漫的塞北;从土地肥美、气候温暖湿润、物产富足的东海之滨,到山势巍峨挺拔、蜿蜒起伏、寒光四射的青藏高原,无不留下她们的足迹。美丽如画的自然风光,雄伟壮丽、肃穆庄严的佛寺古刹,丰富多彩的风俗人情,无不一一欣赏个遍。她们住过藏人的毡篷;骑过新疆的伊犁马;参加过蒙古人的“那达慕”大会,领略过万马奔腾、气势恢弘的赛马场面;游览过桂林的老人山、芦笛岩、象鼻山、七星岩;欣赏过西湖的曲院风荷、平湖秋月……
每日里,郑棨带一壶酒,携义女与侄女二人,于山水间,在林泉下,处田园里,纵情游乐,朝游东海,暮宿西山,倒也逍遥自在。但郑棨并非出世的神仙,心中无半丝忧虑的。他眼见得义女与侄女已过蓇葖年华,尚未受聘,心中自是焦灼异常。他虽为朝廷命官,但交游却是甚广,高官巨贾、武人豪客、书生儒士、三教九流、诸子百家,无不交得,其中自是不乏过命之交。此些人中,也曾有多人多次向武莲与郑雪二人求过婚,但无论是豪门公子,抑或江湖新秀,抑或文人墨客,二女对之,或是摇头不语,或是一口拒绝,或是嫣然一笑了之。
郑棨见得武莲二人对求婚者百般推委,心中大感疑惑,于是笑问道:“莲儿、雪儿,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伦常之理,你们姐妹二人便是眼界再高,毕竟是要寻个归宿的。难道你们心中还在想着黄浩少侠么?”
“义父,你……”武莲粉面之上登时现出二朵桃花来,疾忙低下头去。却听郑雪愤声道:“叔父提那无情无义的负心人作甚?雪儿一辈子亦不愿再见到他!”
“哈哈,雪儿只怕是心口不一吧?”郑棨放声笑道。他敛了笑容,又肃声道:“莲儿、雪儿,咱们如此下去,终非长久之计,你二人须想个得宜之策为是。”
便见得武莲脑袋猛然抬起,语声铿锵地道:“义父,莲儿今生今世便打算如此过下去,便不作他想了,大不了削发为尼便是了!”
郑棨听武莲、郑雪二人如此说话,心中一颤,却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暗暗叹息。
一日,郑棨三人遨游蒙古大漠。那茫茫黄沙,千起百伏,一望无际;由天上奔流而下的黄河水咆哮着滚滚而过,直如雷霆滚动;鲜红夕阳在黄河水映衬下,显得愈艳、愈大、愈圆;一道孤烟不偏不倚,直上青天。景象如此雄浑壮观,也难怪王维会写出“大漠弧烟直,长河落日圆”的千古绝唱了。三人或生于锦绣如画的鱼米之乡,或长于山青水秀的中原之地,虽是三人前时曾到过此大漠之地,却是未碰上落日之时,今见得如此苍苍茫茫、恢弘壮阔的画卷,怎能不陶醉其中?三人静静地站立着,竟然忘记了时光在流逝。半晌,三人才同时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各自施展轻功,在无边无际的茫茫荒野之中,尽情追逐嬉戏起来。
郑棨狂奔一时,忽的想起自己已是年逾花甲之人,竟然还如同劣劣顽童,不禁哑然失笑,却也将足步放慢了下来。武莲、郑雪二人见得郑棨突然收功不追,便也收莲足慢行。
郑棨如此放慢身形,才发现方才还是既大又圆的夕阳倏忽滚下山去。他见得此景,却已触动了心思,暗自寻思道:“黄沙无识,岁月无情,人生苦短,转眼便过百年。如此想来,人生在世,除却短暂的欢乐,却不尽是烦恼,又有何趣?”又想到:“莲儿与雪儿过豆蔻年华已久,我却未能为她二人解决终身大事,岂非是一大罪过么?”想至此,抬眼向武莲、郑雪二人瞥了过去,见她们虽是笑逐颜开,但仔细瞧来,二人眉宇间似含有一丝淡淡的哀愁,识得她们也在想着心思,于是笑问道:“莲儿、雪儿,人道黄沙漫漫、夕阳西下,最易引起人的愁思,你二人怕是又在想些什么了吧?”
武莲桃腮一红,却愈显娇艳,樱口一抿,更不吐莺声,只是微微一笑,又摇了摇头。
郑雪粉面仰起,娇笑道:“叔叔真会说笑话,如此美景,如此磅礴、粗犷气势,我们欣赏、领略尚嫌不及,哪里又有心思想他事?雪儿亦非那多情善感的文人墨客,酸不溜丢的,无病呻吟,发那无聊的感慨!”
郑棨见侄女笑得有些不自然,识得她心中苦闷,便也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却也未说什么。此时,三人情绪低落,再也打不起精神来,哪里还愿再游?加之天色向晚,便返回店中歇了。次日,三人便离了塞外,意兴索然地向南行来。一路之上,三人谁也不愿开口说话,只是低头紧行。如此的疾奔,便已然跨越长城,又过夏州了,再行一会,便已到了鄜州之地。三人正行间,忽的发现有大队人马开了过来。三人不识是何处兵马,更辨不得是敌是友,却也不敢贸然现身,只是悄悄地跟随于后而行。才行片刻,三人便识得了对方是何处人马了。她们见得此些人马在此处出现,心中尽感诧异。她们设法捉了个兵丁问了,才识得了实情。
郑棨听得兵丁之言,略一思索,便笑对武莲、郑雪道:“莲儿、雪儿,咱们将马车劫了!”
郑棨“了”字才出口,便听郑雪笑道:“叔父,朱温与李克用,一个是秃子,一个是和尚;一个是乌龟,一个是王八;一个有半斤,一个有八两。他们二人争斗,不正是疯狗咬恶狼,热闹得紧了么?吴大龙抢了朱温的儿媳献于李克用,与咱们何干,咱们正好乐得做壁上观,叔父管这档子闲事作甚?”
“雪儿怎的如此说话?朱温虽然不是甚么好东西,但其子朱友贞与其媳高丛戎却算不得是坏人。高从戎落入李克用之手,下场能好的了么?”郑棨面容一肃,又沉声道:“雪儿识得么,当年,劫夺叔父护送的救灾粮车的人之中,便有吴大龙这个贼子。便是冲着这一点,咱们也是要将马车劫了下来的!”
武莲听得“劫夺叔父护送的救灾粮车”之言,粉面之上不觉又飞上了两片红霞来。良久,她才恢复了自然。她抬起低垂的头颅,面上现出尴尬的笑容,讪讪地道:“雪妹,义父言之有理,咱们是应该将高小姐解救下来的。”
郑雪听武莲亦如此说话,便也笑着点了点头,轻声道:“便依叔父与莲姐之意了。”旋又摇头道:“叔叔,吴大龙数万人马,以咱们三人之力,怎可便能救出高从戎来?”
“哈哈,雪儿忘了‘遇强智取,遇弱活擒’之言了么?咱们若是与吴大龙硬拼,自然非是他的敌手了,咱们当以计救高小姐出牢笼!”郑棨大笑一声,又对武莲、郑雪二人附耳说了一阵。三人计议已定,各自长啸一声,现身出来。
大队人马中的为首者乃是一个黑衣老者,他见得郑棨三人现身,心中微吃一惊,旋又一喜,寻思道:“哈哈,某家正愁献与晋王千岁的礼物单薄了些,料不得天遂人愿,竟然又给某家送来了一份厚礼!”他心中如是想,却满面堆笑地道出了“郑刺史不在池州纳福,怎的倒有雅兴到此荒蛮之地一游”之言。
郑棨听黑衣老者提起自己当年献庐州于义军之事,冷冷一笑,不急不缓地道:“吴节度使,郑某将庐州献与义军,其中,吴节度使有莫大之功。如此,郑某倒真要好好地谢谢吴节度使了!”
“郑兄,此言何意?”黑衣老者心中大感诧异。
郑棨大笑道:“吴节度使,当年,若非阁下所赐,郑某焉能得黄巢大侠相助?郑某既然欠下黄大侠天大之情,岂可不报?黄巢大侠既然无经作古,郑某便只有报答于其子黄浩少侠了。郑某将庐州献于黄少侠报恩,不正是得力于吴节度使之功么?”郑棨敛了笑容,又愕然道:“郑某一闲云野鹤、自由之身,自是愿去何处便去何处的,谁个又能留得住郑某的身子?只是吴节度使一方藩镇,掌属地内军政大权,日理万机,怎的不在蔡州料理大事,到此偏僻之处来,又有何贵干?”
“吴节度使”自是淮西节度使吴大龙了。吴大龙听得郑棨之言,识得自己二十余年前参与劫夺朝廷救灾粮车的公案已然败露,心中不由大吃一惊。吴大龙号为“笑面佛”,为人当真便有如其名,虽是心中恼羞成怒,面上却依然是笑嘻嘻的。他干咳了一声,问道:“二十年前的公案,郑兄亦识得了么?”他见郑棨点了点头,又“嘿嘿”地笑道:“只可惜当年黄巢半道上插了一手,才坏了武少尹与吴某的大事,否则,只怕郑兄便不会在此处与吴某说话了。郑兄今日是想了结你、我之间的恩怨么?”吴大龙以手指了指自己身边的人马,怪笑道:“郑兄自信能赢得吴某数万兵马么?”
“哈哈,吴节度使怎的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郑棨大笑道:“吴节度使,郑某今日到此,并非为了当年的公案,而是想寻吴节度使叙叙话儿的。”
“叙叙话儿?嘿嘿,郑兄好会说笑话!郑兄千里迢迢来到此处,便是专为寻吴某说话么?”吴大龙面现惊疑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