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彦章听得黄浩之言,身子竟然怔怔地呆坐于座,半日不言不动。良久,才见他猛然站起身来,以拳擂得胸膛山响,口中大叫道:“黄统领,谢某决黄河之时,哪里又会想到如此一层?今听得黄统领之言,谢某才识得造孽非浅,千万生灵、大片良田、无尽宝藏均毁于谢某之手了!”说至此,已然泪流满面。谢彦章抹了把面上的泪水,又哽咽道:“黄统领,此时此刻,谢某耳边好像听到了痛失亲人的百姓的恸哭声,眼前仿佛看见了无家可归的黎民在四处流浪!谢某心在滴血,灵魂在遭受折磨!黄统领,谢某乃一千古罪人,便是死上千次、万次,亦难抵罪愆之万一!谢某与其苟生于世时时受良心的谴责,倒不如杀身以谢苍生的为是,且是灵魂也好得到解脱!”拔剑出来,便向了脖子抹去。
黄浩飘忽一掌,将谢彦章手中剑击落于地。见得黄浩面容一肃,沉声道:“谢统军,事已至此,谢统军便是眼下便去了,又于事何益?倒不如留得有用之身,疆场杀敌,将功抵罪,亦算是对枉死的百姓的灵魂的一种慰藉了!”
谢彦章拾起地上的剑来,插于鞘中,长叹一声,愧然道:“既然黄统领如此吩咐,谢某这有罪之身,便留于日后捐躯沙场、马革裹尸以还吧!”
一道黑影,捷如闪电,在梁宫中飞行。宫中虽是高手如云,竟然识不得有人夜入皇宫。夜行人身子飞来飞去,如入无人之境,霎时之间,便已然奔至一座雄伟的宫殿外。便见得他的身子一纵,掠上了殿顶。
夜行人以足钩住殿沿,身子倒挂,二目由窗口向了殿内望将过去,但见里面烛光明亮,照耀如同白昼,一位六、七十岁的长眉老者与一个四十余岁的长髯汉子正低声商谈着什么。长眉老者二人声音虽是甚轻,但夜行人内功奇高,是以便也听见长髯汉子道:“广王千岁,朱友珪贼子弑父杀兄、扰乱宫廷、篡位夺权,广王千岁便不管上一管了么?”
“袁侍卫,老朽乃是大唐王朝的一介遗民,又何来广王千岁之称?袁侍卫千万莫要如此称呼老朽,以免折了老朽的阳寿!”长眉老者叹了口气,涩声道。他向地上唾了一口,又语声激动地道:“袁侍卫,朱温父子,虎狼之辈,蛇蝎之心,未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互相残杀,谁死谁活,与老朽何干?”
“广,哦,朱老叔,梁太祖父子相互争斗,谁死谁手,确是无关紧要,老叔尽可不管,但朱友珪弑父篡位,滥杀无辜,胡作非为,引得诸藩纷争,外族入侵,天下大乱,生民涂炭,难道百姓遭受苦难,老叔亦无动于衷么?”
“袁侍卫,老朽乃是一个无用之人,腹无策略计谋,手无缚鸡之力,便是想管此些事一管,也是无能为力的了!”长眉老者面容一肃,又沉声道:“袁侍卫,多行不义必自毙,朱友珪搅乱宫廷,危害天下,便让他自生自灭吧!”
“不,朱老伯,乱臣贼子、豪强恶人是不会自行灭亡的,咱们当合力铲除巨獠!朱友珪奸贼一日不除,天下一日不得安宁!”长眉老者话音才落,一阵清朗之声便由殿外直传过来。
长眉老者心中着实吃得一惊,疾忙“噗”的一声,吹熄了烛火,沉声喝道:“朋友何人,竟敢夜入皇宫,胆量当真不小!朋友既然驾临鄙地,何必藏头缩尾,现身相见便是了!”长眉老者“了”字才出口,便见殿上飘下一人,足尖在地上只一点,便掠进殿内来。
长髯汉子手中扣了一把枣核钉,以防不测。
夜行人步入殿内,对了长眉老者躬身揖了揖,恭声道:“小侄拜见朱老伯。”
长眉老者见夜行人于黑暗之中,认人竟然如此之准,心中吃了一惊,寻思道:“好深厚的内力!”又听夜行人呼己为“老伯”,识得他是友非敌了,心中登时松了一口气。他拱了拱手,口中发出惊疑之声:“朋友,老夫与阁下素昧平生,朋友怎的如此称呼老夫?”
“哈哈,住此长寿宫中的广王千岁,不是朱老伯,还能是他人么?”夜行人朗声笑道。他敛了笑容,又道:“朱老伯还记得令弟朱存有个义子么?”
“哎啊啊,原来是贤侄到了!”长眉老者陡然醒悟,口中发出欢愉之声:“贤侄快过来,让伯父好好瞧上一瞧!”
“哈哈,朱老叔功力虽是不弱,但只怕亦未达到黑夜视物如白昼之境吧!如此黑灯瞎火的,老叔能瞧清人家的英姿雄态么?”长髯汉子收起枣核钉,口中发出大笑之声。
长眉老者被长髯汉子说得面上一红,亏得是黑暗之中,倒也无人瞧见。长眉老者放声一笑,欢声道:“袁侍卫,老夫光顾高兴了,竟有些得意忘形了!”口中说话,却也打火燃着了烛火。长眉老者借了明亮的烛光,向了夜行人仔细地瞧了过去:但见他身材标致,如玉树临风;俊面含笑,却又透出英武之气。长眉老者瞧了一回,心中又惊且喜,眼角不觉有些湿润。
夜行人见长眉老者如此,心中一热,嘴唇抖动了半天,竟未说出一个字来。
二人怔怔地对视了良久,却是谁也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字眼来。终于,长眉老者开口打破了沉寂,柔声道:“孩子,此些年,你还好么,你是如何活过来的?”
“老伯,小侄不是好好的么?”夜行人回过神来,俊面上甜甜一笑,将自己的来历一一对二人说了。
“哎啊,原来老弟便是义军统领黄大侠,袁某倒失敬了!”长髯汉子待夜行人话音一落,便失声惊叫道。
夜行人自是义军统领黄浩了。黄浩听得长髯汉子之言,拱手道:“黄浩若是未猜错的话,阁下便是梁宫侍卫亲军袁象山前辈了?”前时,黄浩听长眉老者呼长髯汉子为“袁侍卫”,又见他长髯过胸,是以便猜想长髯汉子便是侍卫亲军袁象山了。
“黄老弟,袁某比老弟痴长不得几岁,何敢当老弟‘前辈’之称?老弟若不嫌袁某高攀,老弟便以‘袁大哥’称呼袁某便是了。”长髯汉子笑着点了点头。
“袁大哥,如此,小弟便托大了。”黄浩倒也不再客套,当即便以“袁大哥”称呼袁象山了。
袁象山笑问道:“黄老弟乃一军之主,料来无事是不会登三宝殿的了?”
“哈哈,袁大哥真是精细过人!”黄浩笑道。他笑了一阵,又道:“袁大哥不妨猜上一猜,那便如何?”
“黄老弟,袁某若未说错的话,只怕此时义军将士已然兵临汴州城下了!”袁象山大笑道。
“袁大哥好强的眼力!”黄浩赞了一声,又笑道:“袁大哥,只是万事虽已俱备,却是只欠东风了!”
“哈哈,黄老弟,袁某虽然不才,不堪大用,但为义军弟兄打开城门,料来还是能够办得到的!”袁象山大笑一声,奋然道。
“袁大哥不避钺斧,不畏刀剑,大义讨贼,此乃百姓之福!破城之关键,全在内应,若袁大哥为义军打开城门,汴州城便破了一半了!如此说来,袁大哥当记首功一件!”黄浩见长髯汉子豪气冲天,心中深受感动,对他了施了一礼,感慨道。
“唉,袁侍卫、黄贤侄,朱昱老矣,不中用了,消除天下浩劫,除魔卫道,救民水火,便全靠你们了!”长眉老者见得黄浩二人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之态,又听得他们说得热烈无比,长叹一声,口中发出黯然之声。
“朱老伯,有您老人家运筹帷幄足矣,又何用您老人家亲自上阵用兵?”黄浩见长眉老者面现痛苦之色,识得他心中难受,却也心中不忍,当下轻轻一笑,柔声安慰道。黄浩见事已妥当,略一沉思,又正色道:“朱老伯、袁兄,请千万谨慎从事,切莫走露了半点风声!黄浩不可久留此处,就此告辞了!”拱了拱手,身子一闪,飘上殿去,眨眼之间,便消失于茫茫夜色之中。
袁象山见得黄浩身行似电,却是半点声息也无,慨然道:“朱老叔,光凭这份轻身功夫,当今之世,便只怕无几人可及得!大齐皇帝有子如此,尽可瞑目于九泉之下了!”
“小的们,与老子鼓将起来,弹将起来,吹将起来,唱将起来!”随着一阵吆喝声,便见得数百名立部伎与数百名坐部伎(唐时,歌伎分立部伎与坐部伎,梁朝便也延续下来)或吹、或拉、或弹、或唱,各施绝技,一起动将起来,顿时,便听鼓笛清越,笙歌悠扬。
“臭娘们儿,与老子舞将起来!”吆喝声又起。
喝声才歇,便听一声莺声燕语啼啭起来:“龟儿子,不识你要看何舞?”
“臭娘们儿,还用问么,自是你的绝活《霓裳羽衣舞》了!”一位着龙袍者身处脂粉之中,一转龙面,亲了这个佳人香腮一口,又一低龙头,吻了那个姣娘樱口一口……
“龟儿子,看好了!”娇呼声才止,便见一位绝代婵娟玉手持剑,身子飘进场来,金莲之尖在地上只一点,身体便旋风也似的舞将起来。但见她姿态雄劲、刚健,一招一式均具气吞山河之势,且又快捷如闪电,殿中四处均是她的倩影,疾处,身、剑合一,竟然分不出她的粉面与玉背来。
“好,好,好!”着龙袍者连连大声喝彩数声,又大笑道:“臭娘们儿,健舞,老子已然欣赏过了,你便将软舞再舞上一舞,让老子瞧上一瞧!”
便听得慷慨激昂的乐声顿止,又换成了缠绵柔和之音,随着靡靡之乐,见得佳人弃剑于殿,长袖挥动,衣带飘摆,舞起柔和婉转的柔舞来。但见她柳腰轻扭,玉臂灵蛇也似蠕动不休,花枝摇曳,似艳丽、娇娆的牡丹随轻风飘摆。
着龙袍者口中又连叫了几声“好”,大笑道:“臭娘们儿,再唱一曲《阳关三叠》,那便如何?”
“龟儿子,想把老娘累死么?”佳人嗲声嗲气地笑骂一声,却也启动樱口,丹唇间吐出滚圆润泽的珠子来:“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