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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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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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种女人。阿朵有首歌《千面》我觉得很有意思,大意是,你喜欢东方美还是西方美、心里美还是身体美,我都可以给。《霸王别姬》里有个身体美的第一美人——虞姬,还有个内心强大的女人——吕雉。这样说似乎不公平,虞姬也有内心的坚强,吕雉也有迟暮的美丽,换言之,每个女人都有“千面”。这两个女人最大的不同在于他们得到的和失去的不一样,在乎的是一样的。历史上,吕雉还是个大女人,有匡扶丈夫成王的能力,这并不代表她不要丈夫的爱,戚夫人就被吕雉做了“人雉”。哪个女子不嫉妒?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虞姬一向是项羽的专宠,莫言的话剧里,她要丈夫不要江山,再后来,她想通了,丈夫不是自己的,江山却是天下的,只可惜为时晚矣。故事变成两个女人去争一个男人——项羽,只能说,莫言用到了鲁迅的历史小说的态度,就是“只取一点因由,随意点染,铺成一篇”。

虞姬总想成为项羽的唯一,觉得这才是一个女人的成功,她还想和项羽过老农一样的生活,觉得这平淡才是生活。而吕雉呢?她想要给项羽全部的爱,也想用这些爱让项羽成为天下的君王,她自己的丈夫就是这样的,所以她天真地以为全天下的男人都要江山。同时,她很聪明,知道男人不可能只有一个女人,所以她自己也养面首。在剧本《英雄、美人、骏马》中,刘邦说:

“你那老嫂子有她自己的相好,乐得我不去纠缠她呢!”

连她自己也说,“我之不贞,正随其愿。”可见这两口子当真有意思,把爱情是嫉妒消解了。而项羽和虞姬则爱情至上,韩信送虞姬回来,项羽想要杀韩信的原因竟然是觉得韩信和虞姬有染。我想,莫言想表达一种历史观念,就是像是平凡的人很难成为一地的君王,他必须有非凡之处,比如力大无比,比如骁勇善战,最重要的一点其实是对待感情的凉薄,伴君如伴虎。因为感情的凉薄,才会喜怒不与人知,才有一个帝王的绝对权威。但是没有人敢忤逆自己,也同样很少人对自己真心。古往今来的电视电影,小说剧本,很多都在探讨,哪个敢于反抗帝王的女人最终成了帝王的最爱?不过是参透一颗寂寞的帝王心,如果不安于寂寞,是当不了帝王的。

项羽这个男人,被莫言认为是有童心的男人。其实,《霸王别姬》改编自莫言给老谋子写的一个剧本——《英雄、美人、骏马》,老谋子没用,所以莫言就拿来改成话剧了。里面的虞姬先是挡了项羽的马,果敢而又自信,在项梁面前说,“望叔叔罚我为项羽做妻子!”项梁答应后,还直说谢谢叔叔。虞姬用不卑不亢的态度获得了项羽的心。无论是哪一部片子里,虞姬都被莫言刻画成一个好的发妻,想要跟项羽一生一世。他们之间的相处,有很多时候是小儿女情态,比如,剧本中,项羽出去打了一只兔子,两人正在烧兔子肉,彼此打趣,虞姬给他擦脸说,“这哪里像个皇帝呀!”项羽呢,也说虞姬:“这哪里像个皇后呀!”不一会儿,项梁来传召项羽,项羽临走也不忘说,“你可不许全部吃光。”

也就是这种共同的童心,让虞姬得到了爱情,吕雉得到了江山。两个人其实没有什么值得怨尤的,莫言把这两个人放在项羽面前,其实也要告诉项羽,小孩子,该长大了,或者是,就这样别长大,大人的世界里,太过寂寞。记得,剧一开场,自然是垓下之围,西楚霸王的霸气被锁在这小小的一隅,仿佛再无出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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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有篇散文叫做《楚霸王与战争》,里面爷爷讲了一个故事,故事是这样的:楚霸王是秦始皇与东海龙女所生的“黑胖小子”,龙女因为他是私生子,怕有损龙宫声誉,就抛之山林。这可是龙种,当然不能随随便便死去,于是就安排一只母老虎给他喂奶。这样项羽就“龙生虎奶”了。这说不定是跟鱼肚中“大楚兴,陈胜王”的意思是一样的,不过是项羽那一拨人想给自己一个名正言顺的理由。只是这些理由跟戏剧的开场一样,被困在了垓下。

这种围困仿佛命中注定。项羽这个人玩性十足,破釜沉舟啊,火烧阿房宫啊,都是典型的儿童破坏欲。还说,项羽不肯过江东,其实是打烦了,打累了,这个西楚霸王,再也不想打了,就死了吧,反正有虞姬陪着自己呢!正是莫言有这种“玩性十足”的观点,所以在对待话剧改编时,他分外淡然:

“戏剧创作与小说创作不同,小说我一个人说了算,而戏剧是许多人共同创作的结果,我只是其中的一部分。作为编剧,我只能说当我创作完作品之后,就不应该再去干涉导演和演员的创作了。”

要知道,导演王向明加入了京剧韵白、流行俗语、地方方言、流行歌曲等,使得全剧的风格是有些不协调,还让这部话剧遭遇了更激烈的讨论,这些东西会瓦解观众情绪,但戏剧本身又可以渲染情绪,以至于“整出戏就是在不断的营造、瓦解、再营造、再瓦解中进行的”。由此可见,莫言是宽容的,或者说,他知道自己是谁,这本就是一种智慧的处事方式。

《霸王别姬》话剧里,我以为莫言写得最好的是“范增之死”,他是被一个孩童气死的。先是虞姬来请亚父回去,觉得没有亚父不行。虞姬说,“项王虽能力敌万人,但骨子里是一副顽童脾性”,她替项羽给亚父赔罪,就要说服亚父回去的时候,项羽出场,第一句就是:“我还以为是一对青年男女在拜月定情呢,原来是我夫人和一个白发老儿”。亚父自然说,“大王,君王无戏言”。而后又说自己要死谏,竟被项羽认为是演戏,刘邦的奸细。以至于把亚父活活气死。

项羽:事到如今,你还在给我演戏,我问你,从何时起,你卖身投靠,当了刘邦的奸细?

范增:苍天在上,黄土在下,老臣可以起誓。大王阿,这天大的冤枉,完全是无中生有,让老臣从何讲起?起兵八年来,我为你运筹策划,宵衣旰食,楚营将士有目共睹,大王您……您也不是瞎子!

项羽:(拔剑)你竟敢骂我瞎子?!

范增:事关名节,老臣据理力争,决不惜死!

……

范增:(委屈愤怒地)这种浅薄诡计,大约只能骗过三岁小儿!

项羽:(暴怒)范增,你刚骂过我是瞎子,现在你又骂我是小儿,(拔剑出鞘)

你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范增:复国无望,老夫已将生死置于度外,能死在你的手中,也是老夫的造化!大王请吧!

足见女人大戏里,一颗臣子的心。莫言说:

“这个戏我想应该是满台喷射着思想的火花,有非常美的语言魅力的那种戏。”

我想,他做到了。

看得见的自己——话剧《我们的荆轲》(2006年)

早在谈论自己的话剧《霸王别姬》的时候,莫言就表露自己写历史人物的野心,就是把人物当成“我们”的,朋友般的。他说:

“我们设计了许多在历史上完全可能发生但史书上没有记载的情节,来表现我们对这些历史人物的理解。理解就是阐释,阐释就是创造,而创造的最重要的标志就是我们写出了我们的项羽、我们的虞姬、我们的刘邦、我们的吕雉。”

在这里,是“我们的荆轲”。大多数人看到这部话剧是在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之后,话剧于2012年12月在北京重演的时候,人们多半因为莫言去观看,《我们的荆轲》因此跟北京人艺的两部热门大戏《窝头会馆》和《全家福》抢来了档期,由王斑与宋轶主演。并且《我们的荆轲》已经成为北京人民艺术院的保留节目。

2006年,莫言与沈阳话剧团合作推出话剧《我们的荆轲》,那次是为了第六届沈阳艺术节,结果也很不错,获得了艺术节的特别奖。剧本的导演是王向明,他一直感谢莫言带来了这么好的剧本,因为荆轲的形象在话剧里被颠覆了。莫言与沈阳话剧团合作,多半因为这剧团本就分外优秀,《搭错车》据台湾歌舞片改编的音乐话剧,当时盛况空前,导致千余场的演出记录。该团的著名演员有孙海英、吕晓禾、郑爽、方青卓等。剧团实力不俗,自然受到作家的喜爱,况且在团长那里,依然认为莫言是“充满智慧的大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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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荆轲》旨在进行自我批判。莫言在序言中写道:

沈从文先生曾说过,小说要“贴着人物写”。这是经验之谈,浅显,但管用。浅显而管用的话,不是一般人能说出来的。我改之为“盯着人写”,意思与沈先生差不多,但似乎更狠一点,这是我的创作个性决定的。……好的文学,无论门类,都是写“我”的,不关乎“我”不能洞察社会和人心。要学习鲁迅,写出那个“裹在皮袍里的小我”。几十年来,我一直在写他人,写外部世界,这一次是写自己,写内心,是吸纳批评,排出毒素,是一次“将自己当罪人写”的实践。

可见,莫言想在荆轲身上学会发现,就像他自己觉得一个五十岁的作家,看不清自己的真面目,是“有悖职业道德的”。莫言首先想给我们一个不一样的荆轲。

荆轲在历史上披着侠客的光环,有骨气、有谋略、知恩图报。关于荆轲最主要的事情是刺秦,再者就是取樊於期首级,以及燕太子砍美人手赠之。荆轲刺秦是失败了,这故事本身也被人多有诟病。无非是围绕荆轲刺秦固然显现侠士的风采,但却被燕太子丹利用了,燕太子丹是个怕死而又残暴的小人。不怕死,何来刺秦?不残暴,何来美人玉手?至于荆轲呢?是“君子死知己,提剑出燕京”的侠士,是“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士。

莫言笔下,很多时候,荆轲未必不是一个为完成目标而不择手段的偏执狂。这偏执狂不止一个,还有田光。田光死了,为何而死呢?话剧还是跟着历史的,自己现在已经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上被太子丹见疑,故自刎而死。话剧中,对这一幕表现得很生动。本来高渐离、秦舞阳、狗屠三人在讨论什么是侠士,还彼此相轻。说到田光则称:“田老爷子,一个老糊涂嘛!”还说:“田氏门下,尽是鼠窃狗偷之徒”。直到一声“田大侠到”,众人才见礼,且对先生百般奉承。田光似乎只倾心荆轲,说:“这才是一个侠士该说的话。夫侠者,容也;侠者,大也。”田光提出要众人协助荆轲完成大事,众人也未有推辞者。在看待刺秦上,荆轲说:“太子给了先生一个成就一世英名的机会”。以至于,荆轲在得到这个机会后,也开始了他的偏执,就是一心为了成就大事,包括杀掉燕姬、砍下樊於期首级。而田光之死也为了“借一个不充分的理由,用自刎的方式,成就着配角的名声。倚着槐树穿绿袄啊,秃头跟着月光走……”。在田光死后,荆轲也说:“先生求仁得仁了。”可见,这个不一样的荆轲选择了最让我们大跌眼镜的方式,为了成名。

话剧中,燕太子丹的形象颇像是跳梁小丑,他的装扮有着一副戏谑的味道,他的手上,永远是一把小扇子,仿佛随时要玩笑似地煽起风来。见面之初,太子就把美人燕姬送给了他,说这是治疗他失眠之症的良药。荆轲在与燕姬长谈中,治好了失眠。当燕姬把复仇与侠客的本质一点点说给他听——

燕姬:你最爱的就是你自己。

荆轲:从你身上我看到了我自己。

燕姬:那就让我们互相照一照吧。

荆轲:我看到了一个怯懦的人。

燕姬:也是一个勇敢的人。

荆轲:一个暧昧的人。

燕姬:也是一个明朗的人。

荆轲:一个小人。

燕姬:也是一个伟人。

荆轲:合起来就是我?

燕姬:也是我。

荆轲:我就是你,你也是我。

燕姬:其实都是普通的人。你的头还痛吗?

荆轲:似乎不痛了,但还是有些麻木。

可见荆轲在燕姬的话语中找到了自我,他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燕姬还想和荆轲双宿双栖,成为西施和范蠡,可惜,荆轲永远成不了范蠡,无论是因为他刺秦的使命,还是他不安分,想要成名的心。所以他杀了燕姬,理由是:“燕姬乃秦王奸细,屡屡动摇我刺秦决心,荆轲为殿下处之。”后来,又后悔了,说“我在想,她也许是殿下派来的卧底。”所以,说不定错当敌人误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