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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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1章 一个高密东北乡农民的叛逆——莫言的作品(26)

一个午后,暖细细地看着小武生上妆,那是一张英俊的,像是美丽画片上的脸。小武生也给暖上了妆,暖在胭脂水粉的描绘下妩媚温婉,我突觉霍建起是不是看过铁凝的《永远有多远》,否则,里面的大春怎么跟剧团武生一样吸引着女孩子的注意呢?暖是不是又一个西单小六呢?上了妆的暖被小武生称,你条件真好,应该到城里去学习,我去跟团长说说。……你很美,你天生就应该演戏。房间的两个人之间氤氲着暧昧的气息,两个人都是上了妆的戏子,只是不知命运为何也如戏。后来,暖拿了家里的粮食要送去剧团,还嘱咐妹妹,别跟妈说。小武生走了,村里有人放河灯,办喜事,暖的眼光里充满了期许。暖的腿受伤后,路上,小镜子被暖抛到了潭里,连水的叮咚都听不见,那段感情彻底没有了。或者,霍建起之所以看重《白狗秋千架》,就是看中暖身上对爱情的洁癖,在她残缺的时候,她绝对不去执着,反倒希望那个不残缺的人,过得好。她的放手,我觉得不是自卑,而是一种凭着良心的担待,她的善良,如同她的美丽,让人觉得自然亲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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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哑巴,小说中的哑巴像是一个无理的暴君,在《暖》中,却亲切可人。小说中关于哑巴的叙述并不多,主要是他的眼神,他的偏执,还有暖说:“你也看到他啦,就那样,要亲能把你亲死,要揍能把你揍死……我随便和哪个男人说句话,就招他怀疑,也恨不得用绳拴起我来。”到了电影里,我觉得哑巴对暖是用了心的。扮演哑巴的是日本演员香川照之,香川接过一些中国电影,比如姜文的电影《鬼子来了》,还接过跟中国关系密切的电影《拉贝日记》。关于《暖》,他说,“我刚看到计划表的时候还很吃惊,因为很专业的。”在他印象里,中国导演和日本导演的不同之处是日本导演按部就班,而中国导演有时候是和演员沟通怎么往下进行会好一些。让一个日本人演哑巴,我想是很有趣的组合,倒是不用给他配翻译,又能引起日本观众的注意,还有可以关注一下日本的奖项,我姑且这样以为。香川的演技很好,他把哑巴演活了,但也有人说,这个哑巴有着日式的夸张,我总觉说不定是霍导看重了他那日式的疯癫才让他来演,因为莫言小说里的哑巴就是有些夸张的。

我想哑巴是爱着暖的,也深爱生活,只是他是哑巴,难免和村里的众人格格不入,只有在没人的时候,他才有一个自己游玩的空间,镜头特别给了哑巴一个荡空秋千的场景,那个雾蒙蒙的清早,秋千架旁边没有人,哑巴抚摸着秋千,一只小狗经过,哑巴用手荡起了秋千,他笑了。后来我想,那《白狗秋千架》里的白狗,只剩下这只寂寞的小狗的侧影,除此之外,绝无其他。

其实,这个镜头开始的时候,我与好友还讨论,暖的伤残不会是因为哑巴在秋千上动了手脚吧?我们对最后的悬念充满好奇,忍不住先猜了起来。原作中暖受伤跟哑巴没有关系,我们忖度霍建起会不会这样做?结果是我们多虑了,我想他也不会这样做,如果这样做了,就有违唯美,这个村子有着一种天然的无伤害感,没有人会故意发坏,只有事情发展到那里了,或者不知道怎样表达感情,所以误会了,让人不舒服了。香川把这种分寸拿捏的很好,能感觉到他对一个女人的真爱。影片中,哑巴对待暖与小武生的爱情,仿佛不是嫉妒。暖在送粮食的路上碰到了哑巴,哑巴追着她跑,当我们以为哑巴要做出格的事情,或者小武生要打哑巴的时候,哑巴亮出了怀中的鸭蛋……原来两个人都要给剧团送东西。而井河呢?却当他在荡起的秋千上看到远处肩并肩的暖和小武生,心中不是滋味儿。

只是,好景不长,正如“我”与暖的感情总有第三者出现,因为这个人,“我”注定不是暖第一个放在心坎上的人,因为这个人,我的初恋和暖的初恋都变得错综复杂起来。其实,先有一颗走出乡村梦的是暖,而最后实现的是“我”,暖因为这梦想,梦了两次,先后经历了他和“我”,两次都在等,暖的梦早就成了一种等待,漫长,有希望,但也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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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没有去细细描写这种等待,多半因为不好说。影像就真切的很。区别是一种是去当兵,一种是去省剧团。蔡队长送给暖一把牛角小梳,小武生则送了一个小圆镜。这两样东西在暖那里,都成了宝。影片中,小武生走后,暖承受着村里姑娘们的闲言闲语。县剧团来招生,井河带着暖去,暖心气高,就是想考省里的剧团,她就是要找小武生。暖说,小武生一定会来接自己的。小说却用几句话把暖和蔡队长的爱情隐秘说了出来,爹说,蔡队长把你们当小孩哄怂着玩哩。暖不服气,提到蔡队长在临走前一个晚上,亲了暖一下,并呻吟着说“小妹妹,你真纯洁……”。小武生呢?他没说什么。芒草堆里,他们接吻,拥抱在一起。茅草乱飞,我只能说,霍建起的电影在处理爱情的时候真是唯美。洼地,赶鸭子下塘,鸭子在水泽中间,剧团要走了,小武生没带暖走,井河和暖一起失恋,一起痛苦。剧团武生留下来一个小镜子,这个镜子记录了暖的美丽,也跟着暖的蚕,慢慢想念春天。

影片解释了一个小说没有解释的问题,或者小说忘记解释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我”迟迟不回乡呢?为何父亲多番催促,我才割断了丝丝缕缕回乡呢?暖的瘸腿成为影片的悬念,迟迟没有亮出原因。暖说,回吧,不回就家里坐,而他始终没有过去坐,而是默默看着暖走远了。两人在多年后相遇的戏份是忠实了原著的,暖背着草,艰难跋涉,我跟她擦身而过。他说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不敢回乡,怕见到她,更怕见不到她。当年,他们在故乡的秋千架上,彼此诉说着心事,看到什么了?秋千荡得高,所以看得远。两个人面对面、心连心,井河看到哑吧在忙农活,暖则说自己看到了北京,命运的交叉原来这这个时候就开始了。

遇到暖的井河决定不回城里了,晚上就住在曹老师家里,他向曹老师打听暖的婚事,老师说,暖和哑巴结婚已经六七年了。老师还嘱咐井河把糖给暖拿着,因为暖的孩子差不多有五六岁了。暖照着镜子,镜子里的暖很漂亮,暖的表情闪过一丝慌乱,她很怕自己在井河面前丢了丑。井河撑着伞,在小路上走着,路很窄,雨细细地下着,红格子伞,色彩。到了暖的家里,暖说都在呢。可明明没什么声音,暖的丈夫是哑巴,暖拿出一双皮鞋来,哑巴用敌对的目光注视着井河,女儿跑过去,告诉爹,来人了。井河带来的糖,给暖的女儿吃了一颗,暖的女儿跑到父亲身边,给他一块糖,尝到了糖,哑巴才表现出友好,笑了起来。暖出来,看到了井河,说家里不是个样,别见怪。哑巴把自己嘴里的糖吐出来,硬要暖吃。暖不吃,哑巴把糖硬塞进暖的嘴里去。井河看呆了。

暖家里的水缸里放着黄瓜、西红柿等蔬果,暖的小女儿在玩着木质的玩具。在霍建起的电影里,这些灰暗的背景中,偶尔有一两个色彩鲜明的物件,就让人感到一丝暖意。暖告诉哑巴,井河回来是为了曹老师,井河在北京当了干部,井河已经娶了北京女人做媳妇。暖家里现在养蚕,生活得紧巴巴。哑巴让井河帮着给蚕扎架,暖拿开水的时候被开水烫了一下,放进嘴里,马上没事了。暖已经不是那个娇滴滴,因为哑巴撒了自己一把草就幽怨的小女孩,她已经是一个地道的农村媳妇了。暖问,孩子多大了,井河说刚满月。男孩?男孩。哑巴这时候把头抬了起来,生气了,因为暖和井河的对话没有人给他听,暖连忙去解释。哑巴才把眉头松开。井河说,没想到暖会嫁给哑巴,因为暖小时候最怕哑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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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准备午饭,井河跟暖谈起了她的婚事。井河说,大哥来接母亲回家的时候,听说暖到县里相亲去了,暖说是售货员,人不错,看了自己的照片让自己去的,但就是不跟自己出门,后来暖想不能委屈了人家,就回家了。那男人哭得很伤心。井河问,就没碰到合适的?暖说,啥是合适,啥是不合适?井河问,你还唱吗?暖说,话都快不会说了,哑巴不说话,丫头跟他在一起呆久了,也不爱说话。井河问,也没个电视,暖说怕哑巴听不见,一着急再给砸了。丫头也整天闹着要呢。

中午吃饭,哑巴要跟井河拼酒,井河当然不是哑巴的对手。哑巴的女儿把糖纸放在水罐里,井河边吃饭边亲切地喂饭给她吃,哑巴则拿了根黄瓜,大口啃了起来。当哑巴丫头说叔要带我去坐火车的时候,哑巴失落了。就像过去,暖被等待折磨的厌烦了,哑巴兴奋地送信过来,暖却随手把井河的信撕掉了,哑巴在旁边站着,不知所措。后来,哑巴就不送信了,邮递员把信给哑巴,哑巴随后就撕掉。在揣摩这种感情时,多半有种矛盾,一方面,哑巴不想让暖被井河接走,另一方面他想让暖开心,井河的皮鞋结束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暖不写信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井河寄来了皮鞋,皮鞋被暖扔到了河里,哑巴把鞋捞上来,这双鞋反复出现,其实,每一段爱情仿佛都有个信物,暖跟井河之间就是一双不合时宜的鞋,这双本不该属于乡村的皮鞋,暖果然没穿过,就像她一直未能如愿的爱情。

爱情就是这样,本来以为念念不忘的事情都后来淡忘了,本来以为天长地久的事情,也失去了全部联络。井河说,对不起,我把你忘了。暖却说,你没忘,你要是忘了就不会不回来。暖看他看得真是透彻。故事结尾,井河要走了,井河走之前把小花伞留给暖的女儿,这是把折叠伞,雨很大,暖追出来,说伞不会用,你还是打着走吧。井河撑着伞,看着暖一步一步走回去。夜里,井河睡不着,仿佛看到了童年时期和暖在一起嬉闹的画面,红色的灯笼在闪耀。为何,美丽的童年终究被一点点吞没,美丽的初恋也渐渐成为过往,当年,他考上大学,暖说,暖说,我配不上你,如果连着三封信我都没回,你就别再想着我了。井河说,给我回信。信誓旦旦。如今,井河又做了承诺,面对哑巴让井河带着女儿和老婆走的请求,井河当然不会,但他承诺道,等你长大了,带你去城里读书。他说,一个人即便永不还乡也逃不脱自己的初恋;他说,我的承诺就是我的忏悔,我的忧虑就是我的安慰;他说,哑巴给予暖的,我并不具备,如此说来,暖是幸运的。

井河和郭晓冬也有天然的亲近感。郭晓冬这个农村小伙,刚来到北京的时候,他带着全身的不适应,最重要的还是缺钱,一万块的学费让父亲伤了面子又伤了里子,生活费,身份的自卑,角落的感觉。这些跟莫言有些相似,还有一点,就是他们都是山东人。所以,我觉得郭晓冬在体会井河的时候,体会得最深刻。这种体会或者可以称作土地的高贵,就像暖伤了腿,她的美丽便残缺了,可是比起在困境中失去自己的人,她还是美丽的。所以,我觉得电影的结尾更好,因为暖始终不卑不亢,而不是像小说结尾,因为生了三个哑巴孩子,她要求“我”跟她生个不哑巴的,这样等老狗死后,家里可以有人跟她说说话。她说,“好你……你也该明白……怕你厌恶,我装上了假眼。我正在期上……我要个会说话的孩子……你答应了就是救了我了,你不答应就是害死我了。有一千条理由,有一万个借口,你都不要对我说。”

我还能说什么呢?小说结尾是……

“童心”男人和“千面”女人——话剧《霸王别姬》(2000年)

2000年,11月28日至12月25日《霸王别姬》在人艺小剧场上演,《霸王别姬》一开始是由空政话剧团排演,《霸王别姬》的主演是吴京安(项羽)、候继林(虞姬)、肖雄(吕雉)、范增(白志迪),导演是王向明。1996年,莫言开始这部话剧的创作,四年间,莫言五易其稿,剧本最初的题目叫《钢琴伴奏·霸王别姬》,分为古代和现代两部分。后来,莫言想纯粹一点,就把现代部分的戏砍掉了,删掉的这部分也没瞎了,这部分说的是女知青和农村青年的故事,我想,就是剧本《锅炉工的妻子》吧。诚然,在纯粹的古代环境之中,如果再去塑造一个与众不同的西楚霸王,则更为典型和简单,两种历史的穿插,就会显得凌乱了,也让人们在关注人物的时候分心。莫言打算塑造什么样的人物呢?他说:

这是一部与现代生活息息相关的历史剧;

这是一部让女人思索自己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女人的历史剧;

这是一部让男人思索自己该做一个什么样子的男人的历史剧;

这是一部让历史融入现代的历史剧;

这是一部让现代照亮历史的历史剧;

其实所有的戏剧都是历史剧。

那就看看莫言给我们什么样的女人和什么样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