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莫言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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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一场关于“饥饿、孤独、情愫”的盛宴——莫言的小说评析(1)

一、饥饿

(一) 饥饿的荒唐

莫言常说,饥饿和孤独是他创作的源泉。莫言的童年有着彻骨的饥饿。饥饿的高密东北乡给了他生命也给了他透明的肚子,莫言说:

“我们的肚皮仿佛是透明的,隔着肚皮,可以看到里边的肠子在蠢蠢欲动。我们的脖子细长,似乎扛不住我们沉重的头颅。”

他所生长的六十年代,是满目饥饿的年代,土地之所以在莫言那里有着最亲切的滋味,恐怕也因为走过了六十年代的人都有一个无法餍足的胃,以至于对于土地给予的果实分外珍惜,甚至顶礼膜拜。

饥饿年代

饥饿年代,因为可吃的东西少,甚至到了人吃人的程度,怎么会不馋呢?所谓的食、色性也,莫言说,二十岁之前,估计很少有人想到性,唯一的问题,就是怎么吃饱。那个年代,很少有孩子出生,男男女女饿得都失去了性能力。除了个别有权利的人,像《丰乳肥臀》中的食堂主管,还有粮食和能力去诱奸大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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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5年,莫言出生的时候,是新中国的第一个黄金时代。老人们回忆,是能吃饱的年代。1958年,就大跃进了,开始了漫长的挨饿年代。莫言说,那时候跟着母亲去吃公共食堂,排队领饭,领到的粮食很少,一般就是米少菜多的稀粥,干粮就是稀罕物儿。邻居家的男孩不小心把一罐粥掉在地上,他娘就打他,边打边哭,说他这个败家东西!男孩很聪明,说,娘,别打了,快喝粥吧,再不喝,这点也没有了。他忍着疼趴在地上舔地上的粥吃,还喊娘一起吃,说吃一点、赚一点。他娘觉得有理,就一起过来趴着喝粥。大家自然夸那男孩聪明。莫言说:

果然是人眼似秤,那当年的男孩,现在已是我们村的首富。他靠养虫致富。养蝎子,养知了猴,养豆虫,高价卖给大饭店和公家的招待所。他看准了有钱的人和有权的人嘴巴越来越尖,口味越来越刁,他们拒绝大鱼和大肉,喜欢吃奇巧古怪,像可爱的小鸟。眼光就是金钱。他说下一步要训练贵人们吃棉铃虫。

当公共食堂没有吃食的时候,就是最黑暗的日子了。饭没有,家里的锅早去大炼了钢铁,村里人就用瓦罐煮野菜,可是瓦罐不耐火,几天就炸了。莫言家还好一些,因为他曾经在废铁堆里捡了一个日本兵的破钢盔,因为贪玩,就戴着,玩烦了,随手扔在了家里的旮旯里,这可是精钢制造,传热快、又坚硬,不怕碰、不怕烧,是一件做饭的好宝贝,母亲就是用这个钢盔来喂饱这一帮兄弟姐妹的。可惜,后来,连野菜也没有了,树皮、草根、房檐上的草,通通没有了。

1960年,饥饿会惨怖到什么程度呢?面对饿死的亲人,一开始还报丧,支撑着埋葬,后来已经无泪可流;红着眼睛的狗在野外等着下葬的尸体,人一走开就扒坟啃食;传说村里的马四割死去老婆的肉吃,不久也毙命;南洼的白土据说可以吃,挖来吃了排泄不出,又死了大批人。莫言说,《狂人日记》里的吃人到了现实生活中根本不算什么,传言卖狗肉冻的骈指哑巴,也把人肉加入自己的狗肉当中,当人们不知道的时候,一致认为味道好极了,知道了之后,就开始长时间的呕吐。

哑巴的工作是很多人羡慕的,但没有人敢去染指这项“资本主义”事情,因为哑巴“根红苗正”,加上身体残疾,即使不劳动,公社照样要给粮他,人家自食其力,还给广大劳动人民提供蛋白质,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当然就只有哑巴可以做这个挣钱的买卖。有人在他的狗肉冻里吃到一整个完整的脚指甲盖,随即报告了政府,哑巴就被五花大绑地带走了。这件事不好说真假,如果真有此事,也情有可原,因为那时候,人没有饭吃,就不可能养狗,狗离家出走以后,就显露出它作为禽兽的本性,一个个像狼一样,吃了死人之后,红了眼睛,人被饿的前胸贴后背,哪还有打狗的力气,除了个别干部手里有枪,但他们的枪是用来打鸟的,他们才不会吃“吃了人”的狗,所以人要是冲上去跟狗搏斗,无异于给狗送吃食。哑巴又不傻,自然不会去拼了性命打狗,从路边的饿殍上割点肉下来,反而容易一些。

不久,有人就出来辟谣,哑巴没卖人肉,也没被抓,莫言在河堤上遇上他,他还是一副凶相,挑着两个瓦盆卖他的狗肉冻,许多人买他的狗肉冻下酒。哑巴的骈指也消失了,有人说是去医院做了手术,有人说,是自己切下来放进了狗肉汤里,人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恶心,但吃肉的人照吃不误,仿佛还想把那根骈指吃出来呢。

这又让我想起莫言的《灵药》中,父亲为给奶奶治病,偷偷到桥洞下挖出被武工队处决的人的内脏,熬好药给奶奶喝,结果,小孩子无意中说了实话,奶奶被活活吓死。这颇有点模仿鲁迅的《药》,绝对不符合“仁”,但却是愚昧和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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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饥饿深入骨髓,就是严格遵守适者生存规则的时候了。这些孩子们,身上没多少肉,胳膊、腿没有多少肉,像是四根小木棍儿,有个大得像水罐一样的肚子,细长的脖子,仿佛挑不动沉重的头颅。生活的贫困让孩子没有衣服穿,在寒冷的冬季也光着身子或者只穿一件很破烂的单衣,孩童们也没觉得冷得受不了,莫言称这是“适者生存”留下来的优良品种。饥寒的孩童,依然在雪地里欢腾,打雪仗,努力找东西吃。

这群饥饿的“小狗们”,在村子里嗅来嗅去,锻炼了非同一般的牙齿,树叶吃完了,就吃树皮,树皮没有了,就啃树干,简直就是人类牙齿的大考验。1961年春天,学校里运来一批煤,莫言和同学们打起了学校里那堆新运来的煤的主意,开始只是一个生痨病的同学在咯咯细嚼,后来扩大到全班同学跟着越嚼越香,最后是饿的长出了胡子的俞姓女老师也跟着吃了,她的理智告诉她,煤是不能吃的,可她的饥饿也告诉她,煤真的越嚼越香。后来莫言一度不相信真有此事,想着是不是自己的童年记忆出了问题,于是就去问当年看门的王大爷,王大爷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情,同学们的屎里都能拍打出煤饼。莫言的小说《铁孩》中,“我们”香嚼着生锈的钢筋,钢筋“咸咸的,酸酸的,腥腥的,有点像腌鱼的味道”。

诚然,孩子们从世界上最倒霉的树上磨炼了牙齿,有个小伙伴长大后当了电工,他的工具袋里既没有钳子有没有剪子、刀子,就是用牙咬,像铅笔那样粗的钢丝,一咬就断。《铁孩》中吃着铁锅、铁轨、甚至吃火车的孩子们,就是从这个电工的身上敷衍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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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冬天,莫言十二岁,不会因为饥饿而死人,但是会因为物质匮乏而缺吃少穿。临近春节,母亲实在没办法,就决定把家里的仅仅剩下的三颗白菜卖掉,这原本是母亲答应留下来过年包饺子的,那时候过年要吃素馅儿的饺子,说是因为神不吃荤,其实,因为大家买不起肉,就算想买,也不好买。

《卖白菜》里提到:

"我们种了104棵白菜,卖了101棵,只剩下这3棵了……说好了留着过年的,说好了留着过年包饺子的……"我哽咽着说。

这白菜还是被一个挑剔的老太太买走了,不知是不小心还是故意不认真,或者看不惯老太太扒白菜帮的行径,多算了老太太一毛钱——

等我放了学回家后,一进屋就看到母亲正坐在灶前发呆。那个蜡条篓子摆在她的身边,三棵白菜都在篓子里,那棵最小的因为被老太太剥去了干帮子,已经受了严重的冻伤。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知道最坏的事情已经发生了。母亲抬起头,眼睛红红地看着我,过了许久,用一种让我终生难忘的声音说:

"孩子,你怎么能这样呢?你怎么能多算人家一毛钱呢?"

"娘,"我哭着说,"我……"

"你今天让娘丢了脸……"母亲说着,两行眼泪就挂在了腮上。

这是我看到坚强的母亲第一次流泪,至今想起,心中依然沉痛。

吃不起可以不吃,但决不能失信于人。徐怀中说过,作家的语言是一种内分泌,我想莫言的内分泌就是建立在这些沉痛的伤痛上,母亲教给这个孩子的道理,就是最好的人生经验。

偷吃的往事

莫言是个没出息的孩子,因为饥饿,他会偷也会抢。为了满足这透明的肚子,莫言绞尽脑汁,屡次犯错,他被母亲骂没有志气——

我也曾多次暗下决心,要有志气,但只要一见了食物,就把一切的一切忘得干干净净。……有时被捉住,有时捉不住。被捉住就挨顿揍,捉不住就如同打了一个大胜仗。

事实上,胜仗有,败仗也有,肯定丢人了,也人尽皆知。莫言开玩笑说,你现在去我家乡,问莫言是谁?还会有人说,那个莫言还偷过我家两颗大白菜呢。一百年后,没有人记得偷过两个大白菜的莫言,人们记得的是作家莫言。

莫言对于自己的戏谑,其实就是饥饿给他的命运。因为饥饿,他写了无数作品。同样因为饥饿,他注定有着荒唐的童年。偷吃是耻辱的,这就是人们为何念念不忘,偷吃对于孩童来说,又是常态,鲁迅和小伙伴们,还偷豆子吃呢!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叫做“偷”,在物质富饶的年代,一个萝卜,一个瓜,热情淳朴的乡下农人会说,送给你。

可惜,莫言生存的年代不但是物质匮乏的年代,还是政治热情高涨的年代,所以,吃一根胡萝卜的耻辱用一根野山参都难以洗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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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形容为了吃所做的“窝囊事”,简直“罄竹难书”。有的没被发现,比如供销社的叔叔送来一袋棉籽饼,莫言起夜的时候,就偷偷从缸里拿一块儿在被窝里蒙着头吃。有的只是遭了疼,比如在街上伸手抓熟猪肉,被人一刀差点把手指砍断;又如一把摸住村干部手里的香瓜,被村干部一脚踢倒,还将瓜砸在头上.瞬间满头瓜汁;再如去偷拔红萝卜被抓住,不但要当着数百民工的面,向毛主席的画像请罪,还被父亲毒打一顿。有的甚至威胁到生命,比如去邻村偷吃西瓜,被看瓜人用火炮轰,吓得挪不动腿,押送到学校去,一时间轰动全校;又如去偷生产队里的马料吃,被保管员将脑袋按到沤料缸里,差点呛死;再如去生产队的花生地里偷扒刚种下的花生吃,没成想那花生是用剧毒农药浸泡过的,差点要了小命。

有一次,粮食保管员让一群孩子们学狗叫,谁学得像,就给谁一块豆饼。莫言也在这群孩子当中,大家都学得很像,保管员就把那豆饼扔了出去,孩子们疯抢那块豆饼,父亲和爷爷看到了,都狠狠地批评了莫言,爷爷说:

“嘴巴就是一个过道,无论是山珍海味,还是草根树皮,吃到肚子里都一样的,何必为了一块豆饼而学狗叫呢?人应该有骨气!”

莫言不能理解,当时的大脑是靠味觉思考的大脑,仅仅知道豆饼是难得的好味道,所以他在懵懂中丧失了尊严,丝毫没有风度。人,在饥饿的时候,就要像狗一样屈辱地活着。

比如《透明的红萝卜》里饥饿的黑孩,《枯河》中被打死的小虎,就是他“关于吃”烙下的屈辱表白。黑孩还有菊子、小石匠来抚慰,《枯河》中的小虎之死则是伦理与人性的灾难,哥哥连续的踢打,口里嚷着:

“砸死他算了,留着也是个祸害。本来今年我还有希望去当兵,这下全完了”。

没打过他的母亲戴着铜顶针的手狠狠地抽到他的耳门子上,凶狠地骂:

“鳖蛋!你还哭?还挺冤?打死你也不解恨!”

父亲打薄了的鞋底子与小虎的黏糊糊的脊背接触着,发出越来越响亮的声音,悲哀地边打边说:

“打死你也不解恨!杂种。真是无冤无仇不结父子。”

至亲的亲人轮番毒打一个孩童,而且还不解恨,可见那段毒打的记忆着实深入到莫言的心中,以至于他书写起来,分外生动流利,放大的只是那小虎掉入冰窟窿而死的结局,至于挨打的过程,恐怕是自己实实在在经受过的,或者身挨,或者眼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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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都会饿死的年代,村里的牲口当然逃不开死亡,生产队就架起了大锅准备煮肉,孩子们闻味儿而来,围着锅台转,唱着:

骂一声刘彪你好大的头,

你爹十五你娘十六,

一辈子没捞到饱饭吃,

唧唧喀嚓地啃了些牛羊骨头。

大队长手持大棒,像轰苍蝇一样把孩子们轰走,刚刚轰走,一转眼,大家又嗅着肉香来了。趁着大队长去上茅房,也顾不上烫,大家一哄而上,饿狼扑食一般,抢吃食。莫言二哥抢到一只马蹄子,像宝贝一样捧回家。点火、燎毛开剁、进锅,煮熟了就喝汤。那汤的味道实在美味极了,莫言再也没有喝过那么好的汤。

因为饥饿,偷吃的事件并不只限于儿童,大概1961年,那年他6岁。村里每人发两斤豆饼过年,邻居孙大爷一路吃一路走,竟把全家的豆饼吃完,遭到全家人的打骂:

“恨不得把他的肚皮豁开,把豆饼扒出”

孙大爷躺在地上,任凭打骂,夜里就死了,原因是豆饼吃得太多,多喝了水,活活给胀死了。离奇的是,死了的孙大爷竟然没有得到家人的一滴眼泪,那年关的豆饼胀死了村里的十七个人。这种豆饼撑死人的记忆被莫言写在了《丰乳肥臀》中,乔其莎为了食物和食堂张麻子通奸,多分了豆饼,撑死了自己。想来,饥饿年代的胃肠没有一丝脂肪,薄得像纸一样,很容易就被胀破,大人们水肿,孩子们顶着水罐儿一样的肚子,人人都能吃,五六岁的孩子一次能喝下八碗野菜粥,还是那种“赵一曼”用过的粗瓷大碗。这次分豆饼,莫言说奶奶只分给了杏核大的一块儿——

“放在口里,噘着,香甜无比,舍不得往下咽就没有了,仿佛在口腔里化掉了。”

莫言说:

我的馋在村子里是有名的,只要家里有点好吃的,无论藏在什么地方,我总要变着法子偷点吃。有时吃着吃着就控制不住自己,索性将心一横,不顾后果,全部吃完,豁出去挨打挨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