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开的时候,他忽然正色地对我说:“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真的觉得你长大了。这几年我一直心存内疚,我一直想,如果你当初不是遇到我,也许你会幸福很多。”
我被这句话弄得有点惆怅,于是也就口无遮拦地回了他一句:“你现在说这些,晚了。”
就算没有遇到他,也未必就会幸福吧,人生只有一个,没法活出那么多假设和可能。
世界上最美丽的女人之一的阿佳妮曾经说:总有一个人狠狠教训你,让你知道你是谁。
就算没有他,也会有另外一个人,狠狠教训我,让我知道我是谁。
我们分开的时候,他的表情忽然有一点奇怪,像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不解地看着他:“有什么事就说啊。”
他皱了皱眉,问了一个让我很吃惊的问题:“你知不知道康婕现在在酒吧做事?”
我怔怔地看着他,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的意思。
他补充道:“我前几天跟几个朋友去酒吧玩,看到一个女孩子很面熟,虽然化了很浓的妆,但是还是觉得是认识的人,结果出来的时候看见她在门口跟别人说话,我才确定是康婕。”
怪不得……
我脑袋里突然像一盏灯泡一样亮了,怪不得每次晚上叫她出来散步她都不肯,怪不得每次白天见她她都无精打采。
“原来是去酒吧做服务员了。”我这才恍然大悟。
可是周暮晨的表情十分吃惊:“服务员?不是啊,她是在陪酒啊!”
当天晚上我把康婕从酒吧里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有点口齿不清了,我让她去洗手间把喝下去的酒吐出来,她痛苦地摇头:“我已经吐了两次了,再吐胃就要穿孔了。”
我扳正她的脸,她脸上的妆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睫毛膏晕开之后两只眼睛像被人打过一样,还有眼皮上那被我嘲笑了好多次的蓝色眼影也花得不成样子了。
我问她:“为什么?”
她推开我:“我需要钱,程落薰,不是每个人都有你那个运气,可以钓到有钱的男朋友!”
我难过地看着冲到路边剧烈呕吐的她,为什么会这样,几年前还会因为爬到人家房顶上看夕阳、看鸽子就觉得很快乐的我们,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我走过去,平静地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她没有转过脸来看我:“别问了,救急不救穷,这个道理你懂不懂?”
我仍然固执地问她:“你需要多少钱?”
她突然火了,一把推开我,怒气冲冲地对我吼:“叫你别问了你他妈的听不懂啊,不是我需要钱,是我妈需要钱,她要是拿不出钱来那个男人就会打她你懂不懂!”
我从没见过这么激动的康婕,她吼完我之后就跑过来抱着我很大声地哭,我木讷地任由她抱着,四周经过的人都忍不住朝我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我抬起头来看着深蓝色的夜空,这座城市怎么会让我们变成这个样子?
我一直在吧台坐着等康婕下班,等她换好衣服出来的时候,我再次看见了那个叫阿龙的男人。
原来男人的猥琐也可以跟长相无关,那是一种由内心散发出来的令人作呕的气息。他叼着廉价的白沙烟,口里嚼着槟榔,说话的时候整个身体一直在打摆子。
康婕冷冷地对他说:“说了过两天才发钱,你别跟苍蝇见了屎一样好不好。”
他并不计较康婕的恶劣态度,还笑嘻嘻地说:“行啦,这两天我有个事做,不急啦。”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冲上前去拖着康婕就走,我气鼓鼓地想要是那个龌龊的男人追上来老子就一耳光扇死他。
好在他还算识趣,并没有跟着我们来吃夜宵。
长沙的夜生活是从午夜十二点一直到凌晨三点的,这座城市似乎永远这么热闹,热闹得让人摸不着头脑,但只有体会到这些热闹,才能明白这座城市的真实。
康婕一边吃米粉,一边对我说:“那天你在我家说,就算没有人爱我,最起码我自己还可以爱我自己,我觉得你说得很对。”
她说:“落薰你看看周围这些人,这些人当中有多少人敢说自己活得很幸福?每个人都有欲望,欲望是无休止的,当能力满足不了欲望的时候人才会痛苦。”
她说:“可是,还有这么多人依然活着,就像这座城市一样,七十年前的文夕大火把长沙烧得精光,但是你看,七十年后的长沙依然这么欣欣向荣。”
她说:“落薰,这座城市的命运,就是我们的命运。”
这天晚上的康婕根本不像一个没读多少书的人,她简直像个哲学家,我默默地吃完了面前的肉饼蒸蛋和排骨粉,不知道还可以说些什么。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我给许至君发了一条短信,说:“许至君,对不起,可能我也还没学会怎么珍惜一个人。”
我想,他要是不回我了我以后就再也不去打扰他了,三分钟之后,我的手机亮了。
他在电话那头说:“懒得跟你发短信,记得买生日礼物。”
但是我们谁也想不到,在他生日那天,命运送给我一份生命不能承受的大礼。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刺青爱人,大火不能熄灭,众水不能淹没。
如果在我离开这个世界之后,来到传说中的奈何桥,见到传说中的孟婆,我一定会向她要一碗孟婆汤来喝。
如果前尘往事的记忆真的可以因为那一碗汤而悉数遗忘,那未尝不是一种莫大的幸福。
我想要忘记我曾经遇到的那个人,我想要忘记我们在黑暗的房间那些沉默的对峙,我想要忘记我们曾那样不遗余力地互相伤害,我想要忘记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摁掉了他一生中最后一次打给我的那通电话。
林逸舟,我想要忘记你。
可是,天上人间,碧落黄泉,我怎么可能忘记你?
许至君生日的那天上午,谭思瑶面色凝重地跟我说:“落薰,有件事情,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我对她翻了个白眼:“你说啊,你说啊,有什么不好说的。”
看着她那么欲语还休的表情,我以为她是顾忌我们三个人尴尬的身份,所以迟疑着要不要跟我一起去帮许至君庆生。
可是她一开口我就傻了,她说:“本来我看你好像也放下了,不想再提起那件让你不开心的事情,但是我又觉得你有权利弄清楚一切来龙去脉。”
我脸上原本轻松的表情也变得僵硬了,我跟她认识这么多年,彼此之间也有一种默契,我很明白她说的那件让我不开心的事情是什么。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甚至连问都不敢主动问,只能被动地等着听她揭开一个残酷的事实。
她紧抿着嘴唇,眼神中有强烈的不忍,可是,终于,她还是说了,她说:“落薰,你那些照片,我怀疑,是封妙琴拍的。”
就像五月的晴空突然一个炸雷,我原本趋于平静的世界在顷刻之间,又乱了。
谭思瑶陪我一起去找封妙琴,她紧紧握着我的手,担心地问:“你一直在冒冷汗啊,你没事吧?”
我很努力地对她挤出微笑想要告诉她我没事,可是她看到我的笑之后脸上完全是于心不忍的表情,如此,我便懒得伪装了。
如果真如谭思瑶所说,做那件事情的人是封妙琴,那我很明白她的动机是什么。
封妙琴已经不屑掩饰对我的憎恶和反感了,从她的眼神中我已经得到了确定,但我仍然想要她亲口承认。
谭思瑶用她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口气质问封妙琴:“我知道是你,那次你来我们宿舍借用洗手间,当时我也没想那么多,前几天我整理电脑里的照片,无意中看到有一张我的视频截图里你的背影,我突然觉得事情很蹊跷,无缘无故你来我们宿舍借洗手间干什么?”
封妙琴一脸无所谓的样子:“借洗手间当然是上厕所,我宿舍的人霸着厕所难道我就该憋死吗?”
谭思瑶看着她,忽然笑了:“我对照视频截图的时间查了课表,那天的选修课是中外广告评析,你的三个室友都选了这科,只有你没有。”
事情已经很明白了,我看着谭思瑶一脸笃定的神情,不自觉地打了个冷战。
封妙琴立刻哑口无言,她看了看谭思瑶,又转过脸来看着我,在这一刻,我仿佛已经听到了她的亲口承认。
忽然之间,我一路积攒的所有力气在这一刻都消失殆尽了,我之前想过,只要她承认了,我不把她生吞活剥了我就不是人,可是这一刻,我忽然觉得,就算我杀了她,又能挽回什么?
我呆呆地看着她,这个高中的时候我就认识的女孩子,从前我只是觉得她很虚荣,很拜金,小家子气到有点可笑的地步,我从来没想过她内心有那么多歹念。
我问她:“封妙琴,你怎么……这么下贱?”
她怔了怔,忽然轻蔑地看着我笑:“程落薰,说到贱,我觉得我们半斤八两,你觉得呢?”
我被她这句话问住了,是这样吗?她说的是对的吗?
她冷笑着问我:“不是只有你可以跟他上床的,我也可以。”
我的脑袋嗡一声就炸了,我跟他上床?
我跟林逸舟在一起的所有片段一帧一帧地展开,我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下午,我在他的卧室里,为了让他看到我胸口的刺青,只裹了一条宽大的浴巾。
是的,没错,后来封妙琴冲了进来,她以为……
原来是这样……
我笑了,忽然之间,我觉得什么都可以不去计较了。
我看着眼前面容狰狞的封妙琴,从来没有一个时刻,我觉得她如此可笑。
我们之间也算是缘分吧,从我们认识那天开始,虽然很多人都不喜欢她,可是我并没有多讨厌她。
她大概也是真的很喜欢林逸舟吧,也许,还包括了他的钱。
喜欢一个人,难免近情情怯,难免会将真心表达得那么拙劣。
就像罗素然说我的那样,落薰,你只会用最艰难最辛苦最笨的方式去爱人。
我们这些人,统统爱得太笨了。
去跟许至君碰面的路上,谭思瑶一直默不作声,我拍拍她的手,她嘟着嘴埋怨我:“是不是真的就这么便宜她啊?”
我沉默着,不晓得怎么回答她。
她叹了一声,又轻声说:“不过你的个性是这样,你不屑记仇。”
她这句话倒是让我笑出了声,这些年的相处真不是白费的,她确实很了解我。
与其说我豁达,不如说我是懒得记仇,无论经历多少痛苦,我始终坚信,我们的生命应该由更多美好而不是苦难的回忆组成。
就像我在周暮晨之后遇见了林逸舟,在林逸舟之后,我遇见了许至君。
也许我这么说很傻、很幼稚,但是我真的依然相信爱情,我永远相信爱情。
我和谭思瑶是最后到达海鲜酒店的,许至君旁边的位子给我空着,谭思瑶故意气鼓鼓地说:“那个位子以前是我的。”
我也不甘示弱,回敬了一句:“有本事你现在抢过来坐呀。”
一桌人都看着我们笑,在众人不明就里的笑声中我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默契地将上午那件事缄默于嘴角。
许至君拿到我送他的礼物之后挑起眉毛,夸张地叹了一口气,那意思我很明白:我就知道你送不出什么新意。
我管他那么多,先吃鲍鱼要紧。
一只一只小鲍鱼在高汤里翻滚,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迅速地将它们掠夺到我面前的碟子里,鲍鱼还没解决,我又瞄上了谭思瑶面前的螃蟹。她瞪着眼睛看着我,好像在提醒我要注意仪态。
我没有仪态,我是个乡霸,就算每天给我吃鲍鱼也不能改变我是个乡霸的事实。
晚上的活动很恶俗,还是泡吧唱歌,我打了一个饱嗝之后冷眼看着许至君:“没创意。”
他朝我晃了晃那瓶我新买的“回声”,我立刻噤若寒蝉。
我真的没什么资格鄙视他。
我喝了很多很多酒之后摇摇晃晃地去洗手间,黑暗之中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眼看就要倒下去了,我一声尖叫还没出口,李珊珊眼明手快把我拉住了,暗沉的灯光之中,我看到她紧蹙的眉头。
对着镜子扑了几下冷水,我看到我整张脸都是绯红的,更可怕的是连眼眶里都是红色的。
她轻声说:“林逸舟打电话给我了。”
我对着镜子发呆,不知道是说给她听还是说给我自己听:“不要跟我说。”
她用脚上那双八公分的高跟鞋碾灭了烟蒂:“嗯,我明白。”停顿了一下,她又说,“他今天晚上‘嗨’大了,我劝了他好久,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进去。”
我苦笑一声,人都是一样,恃宠而骄。
以前我的手机总是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机状态,就是怕他哪天半夜三更发神经找不到我会着急,后来我一度暗自嘲笑自己,找不到我,难道不会找别人吗?
话是这么说,但是哪一次他的电话一飞来,我不是急匆匆地就赶过去?拦不到的士的时候我甚至觉得我需要一把哈利波特那样的扫帚。
可是,是他自己亲口说的,我们以后不再有任何关系。
况且,今天,不行,无论他有多重要的事找我,我都不能去。
我的指甲狠狠地掐进了掌心,我对李珊珊说:“你负责看着我,绝对不能让我走。”
她凝视着我,良久,重重地点点头。
李珊珊并没有履行她的承诺。
我们一群人浩浩荡荡地从酒吧出来要转战钱柜,我的手机又不合时宜地响起来。那个熟悉的音乐一响起我和许至君的脸色同时变了,可能是我们脸上那种尴尬的神色都太明显了,周围所有的人都停止了嬉笑打闹,把目光投射到我的手机上。
我看着他,他也看着我,面面相觑,只是一瞬间的事情,但是我们已经交换了无数个信息。
我的目光也许出卖了我的心,我并不是那么坚定,在他们两个之间,我始终偏向另外那个人多一点。
许至君第一次那么强势地对我做了一件事—直视着我的眼睛,摁掉了电话。
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要大叫,我想要质问他凭什么。
可是我什么都没有做,这是我自己的选择,当日我选择了跟着他走,就已经回不了头。
我们还没有走到停车场,李珊珊忽然像疯了一样冲上来,她手里还握着手机,神色是从未有过的惊慌失措,她摁住我的肩膀,面孔是死灰一样的颜色。
她说:“落薰……你听清楚,林逸舟飙车,发生了意外。”
她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了,看着全身颤抖的她,我整个人就像被一个大木棒重重地砸了一下,眼前直冒金星,耳朵里是巨大的轰鸣声,轰鸣之中又像有尖锐的东西在撕扯我的耳膜。
我全身发冷,口干舌燥,热泪盈眶,我真的觉得是我听错了。
所有的人都安静下来看着我跟李珊珊,我们在沉默之中,已经完全无法理智地对话了。
许至君一声吼起:“还发什么呆,一起去!”
在等红绿灯的时候,车上的人全屏息地看着我,李珊珊在小声啜泣,我没有开口问她一句话,我心里已经有一种非常非常不祥的预感,我很怕我一开口就会成真的。
思绪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温莎KTV吧,我匆匆忙忙奔向洗手间,迎头跟他撞上,那个时候的我怎么会知道日后我们的生命会有残酷而暴烈的纠葛。
我想起我们真正认识的那天晚上,他问我:“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那么俗气的一句话却让我无端就湿了眼睛,这个地球上有几十亿人口,我们相遇的概率是几十亿分之一,纵然这么渺茫,我们还是遇见了对方。
我想起我曾经赴汤蹈火的勇气,因为爱着他,在知晓他那些绯色传说之后,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他馈赠给我的所有美好、温暖,以及不堪。
我想起我们在大雨滂沱的黄昏见面,他撑着一把格子伞,他的左耳耳垂上有一枚卡地亚的耳钉,他的笑容那么落拓又寂寞,他说,生不对,死不起。
我想起在黑暗的房间里,月光从窗口洒进来投射在他嶙峋的面孔上,他的眼神是无限的哀愁,窗外万家灯火通明都化为虚有,他说,你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重要的人了,但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爱。
我像一个爱情中的拾荒者,事无巨细地收藏着关于他的点点滴滴,我把他供放于心中一个小小的角落里,满怀虔诚和真挚,即使不为人知,但是我明白,这个角落永远只为他保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