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这个角落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轰炸得翻天覆地,我按着胸口那个刺青,终于忍不住泪如雨下。
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个刺青爱人,大火不能熄灭,众水不能淹没。
许至君从反光镜里看着我,脸上是无比沉痛的表情,可是深陷在回忆之中的我,已经无暇顾及。
我怎么会知道,在两个小时前,在李珊珊跟他说“今天是落薰男朋友的生日,你别来烦她了”之后,他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几乎窒息。
他的回忆飞到很久以前,妈妈带着他,在某间酒店里,将偷食的爸爸捉奸在床。
他那时候那么小,不堪的场面像烙印一样印在他的脑海里。
是从那天开始,他就不相信爱情了吗?
他交过很多女朋友,她们每一个都说自己很爱他,可是他无论跟哪一个在一起,仍然觉得孤独。直到遇见那个叫程落薰的家伙。
她也很孤独吧?
可是她的爱就是那么简单,非黑即白。他是贩夫走卒,她爱他;他是花心浪子,她也爱他。
她到底是太懂得爱,还是太不懂得爱了?
就在此刻,他的手机响了,有人问他要不要一起去飙车。
他想了一下,说好。
电梯出了点问题,他决定走楼梯下去,他之前吸食的药物开始发生反应,他整个人变得兴奋起来,他没有想到,他这次出去之后,再也不可能回来了。
他开车从来不系安全带,车开得太快了,太快了,他就以这样的急速冲向了他生命的终点。
当他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那辆的士而将方向盘打向左之后,他整个人从车窗里飞了出来,那一瞬间,他脑袋里想起的,是程落薰的脸。
她看着他,无声而剧烈地哭泣的脸。
在最后的意识丧失之前,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手机,用流着血的手摁下了快捷键“2”,电话响了两声之后,一个没有感情的女声告诉他,您拨打的用户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
没有稍后了,他永远不可能再拨打这个号码了……
到了这一刻,他终于明白,他一直是爱她的,可是,已经来不及了。
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以后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赶到医院门口就看见林逸舟的几个朋友,他们刻意避开了我转向李珊珊,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我什么都听不到。
在李珊珊颤颤巍巍地朝我走来的时候,我心里突然有一种急速下沉的感觉,我朝她摆摆手,示意她不要说了。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他用到那个阴森残忍的字眼。
我不能容许任何人对我宣判他的生命消逝这个事实。
李珊珊每走一步,我就往后退一步,我很想大声地叫喊,或者是痛哭,可是真到了这个时刻我什么都做不了,她冲上来抱住我,早已经泣不成声。
过了很久很久,她说:“落薰,落薰,你要挺住……我们来晚了……”
在所有人担忧的目光中,我推开她,轻声但是坚定地说:“再晚也要见一面吧。”
他们都拉着我,所有的人都来阻止我去见他,我不知道从哪里来那么大的力气,挣脱他们,甩开他们,那些人又一哄而上,想要拦住我……
我很委屈,林逸舟,这些人是什么人,为什么不准我见你?
林逸舟,我只是想见见你,为什么不可以?
没有人拉得住发疯的我,最后我听见一个声音说:“让她去吧。”
在所有人缩回手的那一刻,在我拔足狂奔的时候,我没有回头看这个人一眼。
我永远也不能明白他当时的心情,许至君,他站在万人中央,在这一刻,寂寞如雪。
躺在太平间的这个人是谁?
当医生问我是以何种身份进去的时候,我听见自己说:“我是他的未婚妻。”
我已经完全疯了,我身边这些人也疯了,没有人纠正我这个荒唐的说法,包括许至君,他站在人群最外面,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我一个人走进这间阴冷的大房子,我什么都不怕,我跟自己说,不要哭,不要吵醒他。
他看上去只是睡着了,就像以前无数个夜晚一样,等到天亮了,他就会醒来,继续跟我吵吵闹闹,也跟别的女孩子眉来眼去。
我要自己记得他的一切,他的眉毛,他的眼睛,他的鼻梁,他的嘴唇,他的手指,他的刺青,所有所有,都不能遗漏。
我跪在地上,整个世界在我身后轰然倒塌。
是这样吗?林逸舟,没有了你,这个世界已经没有意义。
从前的长沙,是一张彩色照片。
以后的长沙,是一张黑白照片。
你明白这其中的区别吗?
我劝过你那么多次,叫你不要玩那些新型毒品,叫你开车不要开那么快。你总是对我说的话置若罔闻,你总是以为你还年轻,就应该张扬,应该跋扈,应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现在好了,你永远不会苍老了,你将永远这么年轻下去。
可是我呢,我怎么办?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这就是我们的写照。
可是你知道吗,没有了你,我一天都熬不下去。
在我晕倒之前,我做了最后一件事。
我把他左耳上的那枚耳钉取了下来,插进我的耳郭里。
林逸舟,你从来没有说过你爱我,你能不能够看着我的眼睛,说一次?
只要你说一次,多久的等候,我都可以承受。
只要你说一次,再痛,我都可以忍住不哭。
只要你说一次,好不好?
接下来的事情我全然不知,林逸舟的父母什么时候赶回来,他们在医院里互相指责是对方不关心儿子才会酿成这样的大错,他的母亲几度昏厥,父亲也在一夜之间老了许多……
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躺在许至君的小公寓里,脑袋里像是灌了又稠又烈的岩浆,我哭,我呕,我迷迷糊糊,我就是醒不过来。
他一直守着我,根本不敢闭眼,康婕和谭思瑶轮番来看我,陪着我,可是他就是一步都不肯离开。
是夜,我迷迷糊糊爬上窗台,看着远处的湘江、楼下的行人,我想跳下去。
他从客厅里冲出来,极其野蛮而粗鲁地把我拽下来,我懵懵懂懂地看着震怒的他,我的思维已经完全混乱了。他好不容易压住心头的怒火,沉重地说:“你冷静一点!”
我打断他:“你有刀吗?”
我不知道我此刻像个什么样子,可是他眼中那些心痛毫发毕现,他摁住我,轻声说:“落薰,你别闹了,人死不能复生……”
他真是奇怪,谁死了?每个人都好好地活着,有谁死了?
我不理他,又爬回床上去躺着,他跟过来在床头坐下,一直看着我,我不管不顾地拉起被子蒙住头。
过了很久很久,我听见他轻轻关门的声音。
我蒙在带着清香的被子里,狠狠地哭了起来。
还可以哭出来,多幸福。
曾经听人说,能够痛哭便是好事,代表着伤口在痊愈。
没有用的,其实都是因人而异的,有些人痛哭之后或许真的能够放下包袱继续前行,但是那绝对不是我。
我的心,痛得无法呼吸。那么多的长夜,那么多的不安,那么多的创伤,我永远不可能痊愈了。
不要对我说生命很长,世界很大,不一样,真的不一样了。
不要告诉我未来还有无限可能,不要告诉我世上同一个类型的男生还有几万个,不是这样的,有些事情、有些人,永远无可替代。
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林逸舟了。
他就像一片土地,从我们相识的那天开始,那片土地上的炎寒冷暖都会在第一时间传达到我心里。
我那么执拗地认为自己就是他的守望者,可是我都做了些什么?
在他拼尽生命最后一口气想起我的时候,我居然让一个不相干的人摁掉了他的电话。
我就是这样守望他的吗?
我想起我曾经那么恶毒地诅咒他,你迟早会死在这辆车上……
我不敢想象,将来我在路上看到跟他同款的车的时候,我会不会当街崩溃。
我不敢再去他曾经居住的那个地方,我不敢再踏入那间承载着我们的记忆的公寓,那里记录着我们自始至终的全过程。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关于回忆的软件,它将画面晕染,去色,定格,特写,淡入淡出……每一帧我都不忍直视。
他说我是这个世界上对他而言最重要的人,他对我来说又何尝不是?我们到底是为什么,要这样互相伤害,伤害到体无完肤的地步?
我恨我自己的犀利狷介,我也恨他的漫不经心,我们不该指望对方以我们自己所期许的方式来爱自己,我们不该妄想向对方索要同样的感情。
我恨他,我也恨许至君,我更恨我自己。
我恨得想要杀死我自己。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看到许至君,我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也好,他也不会知道我到哪里去了。
事实上,我自己都不知道我要去哪里。
我要去哪里杀死我自己呢?
我茫然地在路上走着,踉踉跄跄,也跌跌撞撞,我的视线很清晰,可是心里很糊涂。
我去文具店买了一把美工刀,很精致,一看就知道很锋利,我想这样很好,越快越好,这样我就不会太痛。
不知不觉我走到了江边,天色渐渐晚了,在血色的夕阳之中,我坐在石阶上抽了支烟。
身旁是不知名的白色小花,绿色高草,泥土的芳香此刻显得那么真实。
我脱下脚上的白色匡威,拾阶梯而下,光着脚去天堂的话会比较轻松一点吧?
我一步一步在暗蓝幽深的水里艰难地、缓慢地前行。
黄昏的天空,夕阳瑰丽逶迤,光线如同一只温柔的手掌。
我的喉咙里好像落满灰尘,江水温柔地包裹着我,像是迎接远归孩子的母亲。
我全身沉浮于水里,脚下渐渐失去了依托,用那把美工刀划开手腕的时候,我不觉得疼。
鲜红的血液在水里一圈一圈地洇开,像盛开在水里的蔷薇。
我的头终于也埋入水中,江水灌入我的眼耳口鼻。
在水中起伏之间,我恍惚地看到,记忆里所有人的面孔重叠起来。
所有人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形成巨大的轰鸣声在我的头顶炸开,最后一丝光线也消失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无声地说了一声,再见。
再见,那些回不去的过去。
再见,那些不可预知的未来。
再见,那些匆忙路过我凉薄的生命、斑驳的青春,却留下那么多印记的,人们。
在幽深暗蓝的水底,消失了的最后一线光芒。
当我再睁开眼睛,看到的是许至君临窗而立的落寞背影。
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
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从林逸舟的葬礼回来之后,我整天就在昏沉暗淡的房间里与我的回忆做斗争,不用任何人提醒我,我已经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真的再也不会回来了。
无论我去到何处寻找他,全世界再也没有第二个他了。
许至君放下他所有的事情陪着我,他还特意去买了一套Bose音响回来放轻音乐和爵士乐给我听,这个牌子的音响特点是高音清亮纯净,音质细腻。
可是我记得林逸舟用的不是这个牌子,他用的是Boss,浑厚有力的低音效果最适合用来听流行音乐和重金属摇滚。
当时年少春衫薄,我永远记得我们背靠着背一起听Linkin Park的那些日子,它们在我这断壁残垣的生命之中闪闪发光。
许至君说他那天把我带回来,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要给我幸福。
聪明如他总认为人的一生一定不会缺乏幸福的机缘,可是他不明白,如果我过得不幸福、不快乐,并不是他给不了我这些,而是我不要。
我曾经以为幸福的标准都是一样的,可是当我被命运一次又一次拿走对我来说至关重要的东西之后,我对这个词语的理解已经变得十分模糊。
对明天,我已经丧失了一切憧憬。
许至君有一天忽然同我说:“你做一下这份测试。”
那是一份明尼苏达人格测试,其实很早以前我自己就做过了,那还是我跟周暮晨分手之后不久,当我发现自己总是用自残来发泄内心的阴郁的时候,我就意识到有什么问题了。
我不知道怎么向那些觉得我有神经病的人解释,我的自残,其实是为了疗伤。
许至君正色:“落薰,我觉得你有抑郁症。”
我拒绝他带我去医院检查的要求,又哭又闹,这种歇斯底里的状态让他疲惫不堪,有好几次我看到他憔悴的样子,都后悔我为什么没有彻底杀死自己。
或许,我的一生,就是这个样子了。
可是他是那么好的一个人,他应该值得更好的爱与被爱。
做人其实不应该太自私吧,不应该像林逸舟那样,用最霸道的方式—死亡占据着我的余生,用最决绝的方式赢得我的爱与怀念。
我是不是应该安静地离开,还给许至君一片安宁的空白?
在我还沉浸在悲伤之中没有自拔也不愿自拔的时候,另外一件让我措手不及的意外又发生了。
许至君接到康婕的电话,阴沉着脸色走过来,对我说:“我们一起去看看姗姗。”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又发生了什么事情会让他的脸色变得这么难看。他帮我披上外套,不容拒绝地握住我的手,那双手那么温暖,曾经给过我那么多力量。
可是那个夜晚是一个分水岭,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对他的感情变得复杂起来。很多次我都想,如果他没有摁掉那通电话,我也许还能听见林逸舟对我说些什么。
不管他会说些什么,我会开心还是难过,起码我还能再听一次他的声音。
许至君深深地看着我,他变得越来越不爱说话了,他把自己脖子上那枚翡翠观音取下来,戴在了我的脖子上。
他说:“程落薰,拿出你以前的勇气来。”
我浑浑噩噩地跟着他下楼,上车,开了很远很远,我才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我的勇气,用光了。”
是不是人越长大,阅历越丰富,受过的伤害越沉重,勇气就会慢慢地、慢慢地消失殆尽呢?
当初死皮赖脸央求周暮晨跟我重新开始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怀着矛盾而忐忑的心情去看望亲生父亲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当初为了要给林逸舟一个惊喜咬着牙让文身工具的针头扎进胸口的那个我到哪里去了?
形还在,神已碎。
我是一片渐渐凋零的梧桐树叶,虽然茎脉依然清晰可见,但我知道我已暮气沉沉地走向了枯萎。
就像此刻我眼里的长沙,它还是这么喧嚣,这么嘈杂,可是为什么,我觉得它成了一座荒芜的城?
许至君到康婕家门口接了她之后,她含混不清地向我们说了一下大概的状况,其实她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事,她就知道宋远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我看着窗外苍茫的夜色,这天,怎么越来越凉了,这座城市,怎么越来越陌生了?
对很多人来说,它是希望之城,但是对我来说,它是绝望之城。
我得到的都是侥幸,我失去的却是人生。
第一眼看见孔颜的时候,我和康婕双双怔住,当然,孔颜的反应跟我们也是如出一辙。
忽然之间我有一种错觉,好像时光倒退,我们依然是年轻而倔强的一群孩子,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感情问题摆出了一副誓死也不能退却的姿态。
加深尴尬的是周暮晨的到来,他气喘吁吁地从楼梯口跑上来,看到面前这三个沉默着,目光里却充满了敌视的女生,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
许至君停好车上来的时候,我们四个还僵持着没有动,最后还是他先上前去敲门,宋远打开门的时候,我差点惊叫出来。
这个形容憔悴双目无神的男孩子是宋远吗?他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忽然紧紧握住我的手,面孔有些扭曲,好像是在强忍着什么。
我不会说话了,我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好久,我听见康婕轻声问他:“出了什么事?”
就在许至君把我从湘江里捞回来的那天晚上,我昏迷着的时候,李珊珊来看过我之后就回家了。
李总收回了那套公寓,他最后跟李珊珊说:“给我戴过绿帽子的女人,你是唯一的一个,你不要以为事情就这么完了。”
她苦笑着问他:“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你还能把我怎么样?”
她没有意识到,她还有一张漂亮得像洋娃娃一样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