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在场主义散文丛书·变形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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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师们

董老师

比如说,一件事情,两乡人争执不休,谁也不服谁。最后的妥协是,去问村小学堂里的老师吧。老师就一个,姓董,人很单薄。因为单薄,原本不弯的脊柱就曲得特别厉害。脸颇瘦,带一副大眼镜。瘦脸配上大眼镜,那眼镜就有些喧宾夺主的味道。不过在乡人看来,眼镜是学问的象征。董老师你学问很高吧?孩子听不得父母赞他老师,乍一听,喜上心来,忍不住就冒冒失失这么一问,满脸敬佩的神情。董老师笑笑,只在孩子头上摸一把。他喜欢这孩子,就对他说,老师学问还没你高呢?孩子不信,但是很高兴。孩子脸红了。

但是两乡人争执得厉害,董老师再不开口,两人大约便要动粗。董老师自然不愿他们动粗,于是董老师就说了:先有鸡。为什么先有鸡?一人不服。没有鸡哪来的蛋!不过有时候董老师又说:先有蛋。为什么先有蛋?另一人不服。没有蛋哪来的鸡!董老师你以前不是说过先有鸡吗?你是老师你可不能胡乱说啊!我以前说过吗?我以前是说过先有鸡,但那是以前的事了,这叫做辩证法你懂不懂?不懂?不懂问问你孩子去,董老师撇撇嘴。

不过有时候董老师的学问也会受到质疑。那次村里一位教过私塾的先生为一办喜事的人家写贺词。写完后,私塾先生大约很为他的贺词得意,不得不显摆显摆。就当了众人面请董老师“指教指教”。董老师受此礼遇,很激动,却又有些呆气,不大识相,非要认真“指教”一番。便拈出他贺词里“爬山步水”一词,以为“爬”该是“跋”,“步”该是“涉”。私塾先生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嗒两口火烟,又狠狠吱一口痰,才慢悠悠说,你这干鞋干脚的老师很少走山路吧?山路陡峭难行,光用脚哪行?还得用手,所以是“爬”;山虽然高峻,水却不大,一条小溪一跨就过去了,鞋是打不湿的,用得着“涉”么?所以该叫“步”为好。众人纷纷点头称是,都觉得私塾先生毕竟老先生了,还是老的学问高!董老师目瞪口呆,他感到了羞愧。

一个孩子不念书了,他父亲不让念。他父亲说,有学问又怎样?你老师不是很有学问吗?怎么钱还没有我挣得多?你也甭念了,回家跟我做生意吧。董老师不喜欢这话,有些激动,就搬了“法律书”找乡人理论。乡人认为自己也是见过世面,也懂得“法律”,便不吃董老师这一套,把他递过来的“法律书”随手往地上一抛,拉了孩子转身就走。董老师有些不知所措,他默默地从地上捡起“法律书”,拍了拍土。“法律书”的纸很薄,风一吹,那些纸张就在他的手中哗啦啦翻动。

冯老师

冯老师一生中最开心的日子只有不到一年的时间,也就是初中毕业后考上中等师范学校的那一年。那时候他还不叫冯老师,我们姑且称他为小冯。小冯考上师范校,是他那个小山村里的头一茬。就此脱掉农皮,吃上皇粮,这算得上一件了不起的事情。某年某月,小山村里有人中过秀才,有人中过举人,甚至还有人中过进士,但那是很淡漠的旧事了,淡漠到了语焉不详,就像一张发黄变霉的旧照片,已经分不清那些鼻子眼儿。但是小冯考上师范校却是新鲜的,真实的,滋润的,是一只毛茸茸的鲜桃,香甜的滋味被人长久回味。其中有个话题就是:小冯考上师范在旧时被称作什么?有说称作秀了才,有说称作中了举。意见纷呈,谁也说不服谁。当然,最有学问的要数小冯了,但是小冯不参与争论。他嘿嘿笑着,一副不好意思叨扰大家的样子。

小冯离家上学那天,村人行古礼,鼓了吹,办了酒,给小冯披红带花,鸣锣开道。是为壮行。那场面是热闹的,让人心襟荡漾的。有人哭了。到学校后,一班四十来人,都是全市各个地方的精英,彼此就有些“数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的味道。头是昂着的,胸是挺着的,目是正视的。但是这种美好感觉并没有维持太长的时间。师范校的旁边是一所大学,似乎在全国也还有些名气。从那校门里出来的大学生,头并不昂,胸也不挺,目光甚至还有些躲闪,但那一种气质却咄咄逼人,摄人心魄,不可阻挡。小冯他们不免有些愤愤不平了!这些大学生,原本应该比他们差啊!在初中毕业考试分流的时候,中专中师梳理第一遍,第二遍才是高中。所谓大学生,仅仅是比一般高中生略好一些而已,但在素质上,那是差了一个层次的!

从气愤转为气馁是在中师三年行将毕业的时候。到大城市求学三年,最后还是回到这小山村。虽然吃了皇粮,本质却没有变,鸡犬声闻地,茅檐荆篱间,踩泥路,淋山雨,无欲无求,熬寂寞岁月。在一间破教室里上课,在一张破桌子上办公,一次一次打报告,一页一页写请示,呼吁乡上的官老爷们兑现被拖欠的工资,改造将要垮塌的危房。而这些乡上的所谓老爷们,他们竟然全都是高考落榜生!

读师范校的时候,很有些女生向他抛过软眼,但他都瞧不上。他眼界太高,觉得她们俗,太稀松平常,他不愿意把他的爱情轻易消遣掉。可是回到小山村后,却连稀松平常的姑娘也不再有了。婚姻大事不能解决,就此拖到三十岁。最后娶了个村姑。强壮的村姑,实际的村姑,有一股汗味和腐烂的青草味。

然后他的生活就纳入了村人的轨道。上午上课,下午高挽了裤腿进庄稼地里,撅臀,俯腰,扯了衣摆擦汗。最初的时候,还时不时要叹两声气。渐渐地,也能像村人一样,灌粗茶,吸土烟,随地吐痰,对满地的鸡屎和四面漏风的厕所毫不在乎。能和村民斗酒,开一些低俗的玩笑,在与村民的交往中耍一点小机智抢占上风,并从中感受到乐不可支的味道。也许,冯老师的幸福生活才刚刚开始……

金老师

乡村学校在一块小山沟里。四面环山。鸟声,蝉声,绿得一碰就往下滴落的树色。环境好得心疼,日子却有些寂寞。上课就上课,上课以后做什么呢?乡村学校的老师们抬了小凳子,坐在门口,说一些没盐没醋的话,有时候又什么也不说,两眼望了一处,发呆。

但是小镇赶场却能带来一些喜色。场不常赶,农历二五八,一月九场。学校离场不远,下课,或者放学,就爱去场上逛一逛,挤一挤,买一些东西,或者什么也不买。我要写的金老师,便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出场的。金老师从集镇回来,脚步是拖着的。他生得矮小,他手中拎的肉却很长,再加上一截长长的提绳,这使得金老师走路的时候必须把手臂高高抬起。但是金老师对他手臂的高度仍然不是很有信心,所以一边走,一边总要偏了头去看他的肉,以免肉拖到地上去了。不过这样一个姿势在其他老师看来却未免有趣,总以为金老师是存了炫耀之心。

确实,金老师有炫耀的理由。他买的东西就是比别人便宜,而且好。大家纷纷围过来,眼里布满惊喜。金老师的脸上似笑非笑,一个人在很不好意思的时候就是这种似笑非笑的表情。老师们却不管他的表情,老师们抢过那肉,忍不住就啧啧称赞,这肉头!这膘口!金老师站在圈外,像个局外人。就有人问价钱,多少钱一斤?四块。什么什么?我五块五啊!有人不信。金老师你吹牛!毛猪还四块五呢,卖肉的会折了本卖给你!不信?不信就不信。金老师一副不想争辩的语气。偏有人要求证,暗中偷偷去问。那卖肉的屠夫笑笑,那是谁呀,“精”老师呢!问的人耍老师脾气了,金老师能买我咋不能买?金老师是钱,我不是钱?好,卖你卖你。屠夫扭不过,捉了刀就割。提回来一扬,我也是四块!金老师走过来,也不开腔,把他的肉捏一捏,告诉他,肉里面包了三两骨头。切开一看,果不其然!那人不高兴了,却还嘴硬,有骨头又怎样?是肉包骨头还是骨头包肉啊?没有骨头还叫猪吗?转过身去却暗暗生气。

大家只好服了,纷纷夸金老师会买东西!金老师退到一边,在胸前抱了手,并不开腔。他很耐心地听着别人的赞美之语,一种光彩深敛在眼睛里,绝不流露出来。老师们赞着赞着,动心了,金老师,去帮我割两斤!金老师,我也要两斤!纷纷把钱塞到金老师手里。那先前对他撇嘴的也转过头来,也把钱递过去。两斤,八块钱,不多不少。金老师愣住了,一时间不知所措。手里抓着满把的钱,像攥了一把刺。你已经有了,还要?金老师找不到人说,就说那撇嘴的。还要还要!受了屠夫之骗,刚才还生气,现在却满脸笑容了。金老师好啊!金老师乐于助人!金老师不但肉好,价格还便宜!金老师给逗笑了,乱说!哪里是我的肉?是猪的肉!一边埋了头去市场。

收荒匠来学堂。废书废报废铁废塑料,一毛五一斤。二毛,两毛行不行?不行,两毛我卖给你好了,一毛五。大家讲不过,抬出金老师。金老师确实有办法,最后抬成一毛八。那收荒匠无奈,只得应了。可是嘴上却还不想吃亏,你们老师厉害!厉害!我收过这么多荒,就没有一处能这么讲的!不过你们老师也不容易,工资低,还常常给拖欠。好在你们废纸不少,报纸、文件、学生娃子的作业本,够你们盐巴钱了。放心放心,等会儿我称重的时候,斤两一定拿够。众人先都还津津有味地听着,后来觉得不对劲了,又都纷纷背过脸去,不说话。独有金老师嘿嘿笑,你说吧,嘴巴说干了这里有茶,钱可一分也不能少,我还等着盐巴下锅呢。

赖老师

赖老师年纪不大,却被称作“婆婆”。这是把“婆婆妈妈”一词割裂成两截,送了前一截给她。这样喊的有她的同事,也有她的学生。都在背地里,虽然并无恶意。赖老师自己也知道,但她并不反驳。她为人一向谦恭,时时事事总觉着亏欠别人,一些礼貌用词要在她的话语中高频率地出现。

赖老师工作认真。太认真就显得有些过。教导处搞教学业务突击检查,要求老师们在规定时间规定地点上交相关材料。教导处这一作为,老师们是有意见的:工作总之是在做,虽然算不上很好,但在这样艰苦的环境中能够坚持着一以贯之应该很不错了(不是有很多领导来校视察这样说过吗:能在这个穷乡僻壤教书,本身就是一种贡献)。何必还要自己吓唬自己——居然还是这么一个只有领导干部才有资格享用的词语:“双规”。老师们有些愤愤不平了。

赖老师不这样认识。至少从她的表情我们看不出“愤愤不平”的表示。几乎是通知一出,她就把材料拿去教导处了。说“拿”不准确,应该叫“背”。放在一只磨蚀得有些看不到纹理的藤条背篼里(事实上,这个背篼已经伴随她度过了二十多年的时间),背篼里的材料堆成了小山。这一来,教导处又反感了。教导主任原来也是一般老师上去的,对形式主义原本也心存疑虑,但因为在那个位置上了,虽然疑虑,却只能藏在心里。端了架子,走一过场,内心其实也不喜欢太多的材料。但是现在却要面对一座“小山”,还不能做脸做色。闷!

赖老师的认真还有一个事例可以证明:她上课老爱拖堂。要是遇上最后一节课,最后一节就将是没有边界的课。学习辅导啦,纪律整顿啦,思想教育啦,个别谈话啦……孩子们都是山里人,学校离家都很远,回去还得做家务,放学一迟,连家也回不去了。不过孩子们也不好作脸作色,赖老师话多一些,却从来不训人,不打人。费了时间在自己身上,都是为自己好,还使气,哪有这门子道理!再说,回不去,赖老师就供吃的,供住的。几个孩子坐在饭桌前,头碰头围成一圈。赖老师系了围裙,灶下灶下奔忙,间或伸一只水淋淋的手过来指点。一不小心一滴水落到孩子作业上,孩子没有反应过来,赖老师先伸了衣袖去擦。

但是不知道是不是赖老师运气特不好,总遇上笨学生。她这么做了,可教学成绩却并不怎么样。所以大家在给她绰号的时候都很干脆,并不打算把“婆婆妈妈”的后一截给她。

赖老师的先生在省会的城市里。虽然是大都市,先生却仅仅为一般的工人,没什么能耐,不能把赖老师调过去。二十多年来,赖老师就一直在这个小山沟里,带着两个孩子。后来他先生下岗了。下了岗,无事可做,宁愿领低保,也不到这个小山沟来帮赖老师带带孩子。原先赖老师每年寒暑假还拖家带口要去都市两次,现在不去了。都说赖老师年轻的时候,在这所学校找一个志同道合的老师结婚生子也是可以的,那时候追求赖老师的确实不少。但赖老师眼界太高,那么多爱情的泪水结果都白洒了。

秦老师

秦老师在乡下是个备受赞誉的人。乡人们对他的溢美之词颇多,归结成一句是这样:不像个老师。

一个老师得到的赞词是“不像个老师”,可真有些黑色幽默的味道!其实不然,说起来这该是乡人对一个家在乡下的乡村老师的最高评价了。这样朴素实在的话也只有乡下的时政评论员——乡村老太太才说得出来。而乡村老太太,她们垄断着乡村的话语权。

什么样的才“像个老师”?拿乡人的话来说,穿着打扮油头光脸的,说话行事斯斯文文的,举手投足作古正经的,便最是了。在一些不需要恭敬的场合,他们常常戏称老师为“干脚汉”。关于这个“干脚汉”,比较契合一点的解释是,因为老师的双脚长年累月套在鞋袜裤子里,没见过阳光,没沾过灰尘,也没怎么使过力气,所以腿肚子显得特别细,皮肤显得特别白,上面还长满了黑黢黢的未经搓磨因而特别茂盛的腿毛。这样的脚要是走起路来,那一定不躬不曲,像只两脚圆规了。

秦老师就生动些。秦老师走路甩膀子摆腿,大开大合。按乡下老太太的说法,像是一场风,能把人扇倒。秦老师的腿肚子非常粗,比一般的乡人还粗,而且上面扎满虬曲青筋,结实得像两只油黑发亮的棒槌。秦老师的手指粗而短,与葱段无关。秦老师的衣服皱巴巴,上面常有泥点。秦老师还抽“核武器”(一种手工搓就的烟气很重的土烟)。和乡人碰上了,秦老师就从荷包里掏出一片烟叶,掐成两段,搓成两杆,一人一杆——从这个意义上说,他和乡人们真算是“气味相投”了,难怪乡人们这么捧他。

一放学,秦老师就忙忙地往家赶。他的家离学校很远,他要不这么赶,就回不了家。这一点,他也“不像个老师”。回到家,把衣袖往上一挽,鞋袜一脱,就到庄稼地里忙活去,丢下洋锨捡扫帚——这也是乡下老太太的话。说起来他作为一个老师,他的岗位并不在庄稼地里。每日天远地远赶回来已经很不容易,他要不做,他要想喝点小酒,或者躺在椅子上晒晒落山的夕阳,谁也不敢说他不该。但是他不,他做起了一个乡下男人做的事情。耕田,挑粪,抬杠,垒土,大把大把流汗,呼哧呼哧喘气。

在学校里秦老师也不大“像个老师”,他耐心,他对孩子不讲威信,还喜欢把一些家庭贫困交不起住校费的孩子让到他寝室里住。他对孩子们说,放学后我要回家,你们就住我屋子帮我照看吧。你们也可以在我锅台上做饭吃,要是你们愿意做饭的话。孩子们当然愿意了,孩子们连住校费也交不上,哪来的钱交生活费!孩子们知道秦老师这么说是怕他们脸挂不住。孩子们的家长很感动,要感谢秦老师。拿什么感谢呢?就帮他做活吧。他们扛了锄头相约去秦老师家。那时秦老师和他爱人正站在春水田里包田埂。他们的孩子也没一个闲着,有的割猪草,有的放牛,还有的想学他父母的样,高挽了衣袖裤腿下田。看到家长们来,秦老师很激动,直起腰,耷拉着泥水淋漓的手,想握手也不是,不握手也不是。

帅老师

帅老师一到村小学堂,就成了村里姑娘们的大众情人。

大众情人该是刘德华,该是谢霆锋,不该是学堂里的老师啊!这一点,村里的姑娘们也是明白的。但是刘德华、谢霆锋只不过是一方冷冰冰的电视屏幕,一个黑漆漆的放音匣子,太虚幻,虚幻而近于梦,太夸张,夸张而似乎妖。学堂里的老师就亲近多了。姑娘们在山上锄地,累了,把锄头横地上,坐下来。山风有一阵没一阵,蝉鸣长一声短一声,就感到这日子有些落寞,有些难熬。这时候,帅老师讲课的声音就从小学堂里顺着山坡传上来了。帅老师的声音,像风中那面翻卷的国旗,有一种温暖和动荡的艳红。

姑娘们就有些痴,一块厚重的幕布在她们心中徐徐拉开,露出一方明亮的窗口。窗里是一截低矮的讲台,没有音乐,没有闪光灯,却也生得方方正正,平平整整。帅老师穿的是皮鞋,皮鞋贼亮贼亮——这个词用来形容皮鞋比用来形容眼睛好,姑娘们固执地认为。姑娘们觉得,和他的皮鞋相比,帅老师的眼睛不是那种亮,而是深,先知一般的深。他干干净净挺挺直直站在讲台上,前面是几十个规规矩矩的孩子,后面是一方黑板,黑板上写着几个光净气派的字。帅老师把头扬起来。瘦瘦高高的帅老师,有着一头松软的长发。新海飞丝,没有头屑,你会爱上一种做焦点的感觉。

就忍不住在心里轻轻轻轻念,帅老师帅老师帅老师……念着念着却出声了。帅老师漫应一声。帅老师起初以为是哪个孩子,后来才觉出不对劲。帅老师抬起头来,孩子们都把小嘴紧紧闭住,小脸憋得通红,单拿光光的眼睛瞅他们老师。窗外青影一闪,像是飘过一缕轻烟。帅老师打开门。门外风很大,有一股青葱的浓烈气息,熏得帅老师有些睁不开眼。孩子们在他身后哗啦啦笑倒一片。帅老师不敢转过身去,他感到脸有些发烫。

就有一些野刺莓插到他窗台上。帅老师望了又望,却不敢捧,刺莓有着很尖利的刺,他怕扎了手。秦老师就因为捧了刺莓,结果那双手给扎得很粗糙。帅老师讨厌这种粗糙,他喜欢百合,洁白的花瓣,内蕴的花心,造型简洁而高贵,在一双曼妙的手上。但是山上没有百合,山上只有山菊花,野刺莓。夜深人静的时候,帅老师一个人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些刺莓呆呆出神。那些刺莓在他茫然的目光中渐渐黄蔫,风干,随风凋落……

直到现在,帅老师已经三十多岁了,还依然是村里姑娘们的“大众情人”,就像刘德华一样。不过他比刘德华有优势,据说刘德华已经四十多岁了。

通老师

校长从镇上最好的那家酒馆回来。校长是在招待完县上的领导白局长后回到学校的。校长红着脖子脸,摇来晃去,用一根粗壮的牙签夸张地剔牙齿,所有这一切都说明校长很兴奋。校长的兴奋是有来由的,一半是酒,一半是与他一起喝酒的人。现在白局长已经心满意足坐上小车走了,可是校长的兴奋劲还没有过去。他总想着要和谁说点什么。说点什么呢?他也不知道,他就是想说。

常常生活中的许多事情像戏中某个安排好的情节一样,这不,校长正要找说话的对象呢,说话的对象就自己寻上门来了。他姓通,一个一天到晚在学校晃来晃去,随时准备接谁话茬的人。今天下来的是白娃儿吧?谁?哪个白娃儿?校长一时没有回过神来,说话有些发懵。他当个什么局长我不清楚,我知道他叫白娃儿。赵县说的。通老师特别强调了一句。赵县昨晚给我打电话,说白娃儿今天要下来检查工作,要我把他招待好,过去陪他喝两盅。校长听得更懵了,他愣愣地望着通老师。你咋不早说,早说我就让你去了……我今天四五节课呢,哪里空来?通老师一边说,一边怪不好意思地扭扭肩膀。校长突然感到心中像是踩倒了一盆冰水,先前的热情稀薄得没影了,他讪讪地低下头,如同是他自己做错了事情一样,课还不好说,找教导处协调一下就是了!他嘟囔道。

一种郁闷的情绪在校长心里弥漫开来。理论上讲,校长应该是这个学校的权威,他应该处在权力和话语的中心位置上。但事实上并非如此。有关领导干部的升迁调离,绯闻逸事,内参消息,家常私话,往往不是从校长这里传出去,而是从通老师那里来的。教职员工中一些烦难事棘手事,大家首先想到要找的也不是校长,而是通老师。通老师是个通人,他有大能耐。大家都心照不宣,他的大能耐来自一个做县长的亲戚。至于是什么样的亲戚,有多近的亲缘关系,这又谁也说不清了。不过大伙儿从通老师手中不断把玩的新鲜玩意(比如一盒高级香烟,一只进口打火机,一袋精致的茶叶——说是玩意儿,可通老师要不拿出来,乡村学校的老师们或许一辈子也见不到一眼)知道,他和县长很铁。人生四大铁:一起同过学,一起下过乡,一起当过兵,一起嫖过娼。他们属于哪一类?这是通老师唯一不愿意抖摆的秘密。

通老师的女儿初中毕业了。通老师的女儿成绩很熊,连三流的高中也没有考上。不过通老师并不着急,他把女儿送去读了中专。这年头,“中专”有个不好的名号,被称为“Y学校”,但是通老师告诉大家,这是赵县让他送女儿去读的,赵县说了,只要读出来,赵县负责安排工作。众人啧啧称赞,各自在心里嫉妒不已,有一个大能耐的关系多好!想自个儿为了儿女的成绩操碎了心,即算是名牌大学出来又怎样,说不定还不如通老师家的“Y中专生”!

三年的中专早读出来,但是通老师的女儿却还一直在家里,没见去哪里上班。而且通老师的女儿显然对通老师有意见,整天耷拉个脸,套件松松垮垮的睡衣,趿两片拖鞋,睡,看电视,和通老师吵。众人不解,问通老师,通老师说,赵县让等等,等机会。不过等不上一年,赵县却满届,去别个县做赵县去了,而通老师女儿还一直待在闺中,众人心里不免暗暗高兴,很有些扬眉吐气的意思。就有人上前指点通老师,你表示没有啊?表示什么?那人把几根指头捏了捏,钱啊!通老师有些气馁,我们是什么关系,还说这个!大伙都笑起来,什么关系?铁关系!现在什么最铁?钱呗!

温老师

一提到政治学习,乡村学校的老师们就忍不住哈欠连天。讨厌政治学习,这或许是咱们中国人共通的高原反应,但是在乡村学校的老师们那里,却过敏得尤其厉害。这一方面来自于所学的都是些艰涩干硬的内容,另一方面,这种一个人读若干张耳朵听的强迫性方式也很让人反感,而读报的支部书记老龚的声音却又像是挂在灶头的那口砂锅,温吞,枯索,沉闷。不过也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温老师。他是最早到达会议室等候会议开始的人,他是唯一不打瞌睡不讲话,作会议记录写学习心得,并得到老龚经常性表扬的人(老龚表扬他的方式就是当老龚读报累了后,让他获得接着读的殊荣)。他是共产党员。

温老师是个老共产党员。他的党龄在学校是最长的,有近三十年了吧?从他当兵在队伍入党算到现在,“三十年”的数字应该有了。当然,他的党性原则也是公认最强的。乡村学校的老师们闲暇时候,喜欢聚在一起扯一扯时事。美国欺负伊拉克,台湾的辉娃子扁哥儿想闹独立,政府官员的腐败,贪污受贿养二奶,歌舞厅,洗脚房,麻将馆是赌场……都当了笑话来聊,不很当真,甚至还有一些炫才和猎奇的味道,什么玄乎说什么,又不是文化大革命,乱说不犯法。独有温老师作了古正了经当了事来听,一听就来气,就急,忧心忡忡,悲天悯人,面红脖子粗。他说,党的政策是好的,是执行政策的那些人错了!他说,别以为党不管,党的办法向来是一松一紧,松的时候冷眼相看,看社会能乱成什么样子,紧的时候绳子一收,王八虾米,一个也跑不掉!老师们看他急,觉得怪有趣,就笑,说,温老师你没去过歌舞厅吗?温老师把头一昂,不屑一顾。又有人说,温老师我们相信你党性原则强,真的没去过歌舞厅。但是,你难道连想也没想过么?没想过!温老师回答得斩钉截铁。以后也不想?不想!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温老师。怎么是我的不对?你是老师,老师的祖宗孔夫子也说过,食色性也。难道你比孔夫子还伟大?那位老师严肃起来,一本正经,循循善诱。再说,共产党讲改革开放,胆子要大一点,步子要快一点。胆子大一点就是让你大胆进歌舞厅;步子快一点就是出来快点跑,免得遭警察抓到起。你不去歌舞厅,不是与党的政策背道而驰吗?温老师一张脸变了形,突然就有些结巴了。偏偏又有人说,温老师口是心非!昨天政治学习,温老师读报告的时候,不是要我们研究“性行为”。探索“性教育”吗?(实际上是“研究性行为”,“探索性教育”,温老师把句读搞错了。)

老师们敢在温老师面前放肆,事出有因。温老师行武出身,没念过几天书,最高学历据说是小学八册。却写得一手好字,这成了他退伍后给分到教育战线的主要理由。不过几十年来,他实在没什么成绩。学校要搞一个党员风采展,上面贴照片,下面配文字。温老师没什么好照的,就照他站在报栏前看报;温老师没什么好写的,就写他“曾经任教于菖菖村小菖菖村小菖菖村小菖菖村小……”有一次阅卷,他算合格率,结果算出来高达200%,大伙儿又说了,谁说温老师教书不行,人家的合格率怎么到两百?谁敢说他能这么高?

学校进行人事改革了,温老师成了校长的心病。把他拿下吧,他工作是那样积极;不拿下他吧,连他都不拿,还怎么改怎么革?

解老师

解老师又是负气离开教室的。解老师生气,如果她不说,大家也不知道,因为解老师生气的样子与众不同,她不哭,不怒,不阴脸,不皱眉,却是笑嘻嘻的,一副怪不好意思的样子。可是她对大家说了。她说,你们说我好笑不好笑?祈勉这鬼家伙上课又不听讲,还做数学作业!我拿他的书来撕,我气糊涂了,结果他的书没撕成,把我自个儿的书给撕破了!她也不怕校长知道,不怕别人嘲笑,她一边说,一边笑得泪花直流。

照一般的情形,老师们该是愕然,校长该是发火。老师愕然,因为这样丢脸的事情她还敢说!校长发火,教学中做出如此恶劣的行为校长不发火才怪!但是解老师这种事情实在太多,多得大家都不再奇怪了。校长甚至还像一个小孩子那样双手合十佛了佛,活该啊活该,这就叫做自打耳光,自食其果!

校长背过脸去自个儿难受,他感到心中越来越不安,解老师的做派就像是一颗安放在学校里的定时炸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轰然一声爆炸。果然不久,事情发生了。这次受伤害的不是解老师自己,也不是她要对付的调皮鬼学生,却成了第三个人。因为那调皮鬼儿不守纪律,解老师万般无奈,就吼他滚出去。那调皮鬼儿却是个灵精,争辩说,我又不是球,怎么可能滚出去?他甚至还要解老师示范给他看,人怎么样才能叫“滚”。解老师一气之下,把手中的书向他扔过去,不想这孩子极迅速地侧了头,书擦肩飞过,竟然打在后面一个毫无防备的女孩脸上。书角尖利,女孩伤了眉骨。虽然解老师迅速把女孩送到医院,赔付了所有的医疗费用,但是一条新月般韵致柳叶般秀气的眉毛受了伤,把女儿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的父母发怒了,他们请问解老师,他们女儿长大后,要是破了相怎么办?解老师包不包?

校长动了雷霆怒,他在大会上直截了当点名批评,他说了道德,还说了法律。教育方式是一个问题,他更怕的是因此缠进一场官司里去。解老师哭了。这是校长想要得到的效果,他希望解老师哭,人若弹了泪,必到伤心处。不过下来他还是平心静气地找解老师做工作,帮助她设计情景,比如,当他遇上这样的事时会怎么做怎么做,总之能控制住,不发火。校长恩威并施,这是他的工作方法。解老师口服心服,不住地点头。但是第二次解老师又冒了,她没有耐心那样做,她不想和这些泥孩子们死缠,她觉得校长的办法好是好,太伤神。何必伤神呢?要想成名师吗?她自嘲地想,成了名师又怎么样?校长算有一肚子学问了,怎么也和她一样,在这个穷山沟里苦苦熬日子?

解老师很忙,每天两三门科目,四五节课时。还不算,还必须应付一次又一次的检查,一个又一个的活动,清洁卫生,安全教育,班风建设,班级调查,文娱庆祝,比赛活动,评课调研,成绩统计……这些应接不暇的事情有来自教育局的,有来自政府的,有来自学校的,社会的,家长的。她快步向办公室走去,放下书本,又急急忙忙往家赶,回去做饭,一家人上有老下有小,都嗷嗷着。日子很快就翻过去了,什么都要趁年轻,但是年轻已不待,三十岁翻过去了,三十五岁翻过去了。属于她的机会一个一个消失,身边的人走的走,升的升,沉沦的沉沦,她却仍然是无序和混乱。什么时候是个头呢?退休?她觉得她虽然还不到四十岁,却是如此强烈地盼望着退休快点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