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的时候我看过一篇报道,里面的专家说人每上一层楼梯就可以多活三秒钟。那个时候,每次上楼我都喜欢跑到妈妈前面,拉着她一步一步认真地踏在楼梯上。那时候我常常想,每上一层楼梯,我就要和妈妈多在一起三秒。现在想起来,这种想法未免有点荒唐。不过把老刘推下楼梯的时候我突然又想到了这篇报道。如果人登上楼梯生命就是增加,那么下去是不是减少呢?老刘已经不能验证我的观点了,他已经不会说话了。等天黑的时候,我就可以处理他的尸体了。我和妈妈住在一个老旧的公寓楼里,公寓楼有两个楼梯,一个楼梯通到小区里面,一个通到街上,通到街上的那个被封了起来,下面有个贫困户开起了早餐店,所以楼上的居民平时不会从这里下去。这栋楼的人员很复杂,有人把垃圾从过道扔下去,有人在楼道口撒尿,有的在里面偷情,有时候还可以看见一些针管散落在地上。所以老刘的尸体从某种意义上还算隐蔽,至少比抬回家好。事实上,居民们不会下去还有一个原因。三个月前,这里发生了一起凶案。
3楼的一户人家天天吵架,每天锅碗瓢盆砸个不停,吵完架以后,两口子又抱在一起大哭。发生凶案那天,我看见那个男人提着瓶劣质白酒,一口白酒一把眼泪地跪在门口。晚上就出事了,他把老婆拖到废弃的楼梯里,拿起手中的白酒瓶子给了她两下。一下打碎了瓶子,一下刺中了脖子。于是流言蜚语就流传了开来,有人说他是把老婆按在楼梯下早餐店的背后捅死的,楼下早餐店的老板也信誓旦旦地说他听到后面传来的惨叫声。问题是他老婆是在三楼被发现的。这个就是问题的关键,每个人说到这里,都欲言又止。其实大家想说的很简单。他老婆是自己爬上去的。每上一格,多活三秒。不过这不是我关心的事情,只有无所事事的人才关心鬼神之说。单位中层干部竞争上岗,我基本上胜券在握,然后就可以离开这个地方,离开了这个地方,这里的一切都和我无关了。老刘一下班就冲到我家里,对着我破口大骂,说这次改选我在领导面前打他的小报告,说我当年全靠他提拔才能进办公室工作,他说我就是一个卑鄙小人。我说你给我留点面子好不好,我妈马上回来了。
他说你不要脸我也不要脸,你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开别人的车,加了单位两千块的油!两千啊两千!你这个事儿闹大了我告诉你,你个贪污犯,你个流氓,你个反革命,你就等着被辞职吧,辞职了以后还要枪毙,你妈也要枪毙,你们要全家抄斩!怎么不说话?你给领导汇报过吗?我告诉你我这个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但是你他妈不要我活命你也别想过痛快日子!我说你给我个面子,我们楼道口去说。他还真的心软,走了出去,我拿上烟灰缸,递了只烟给他,他在楼道口刚点上,我的烟灰缸就砸到他的太阳穴上。我想他再也没有办法骂我和我的妈妈了。我把老刘踢到了3楼和4楼之间,然后走出楼梯,我想我晚上就得把他的尸体转移出去。一块一块地。当我走上来出楼梯口的时候,我发现有人在看我。那个人就是我妈妈。她不一定看见了吧?我装作若无其事:妈,回来啦。妈妈杵在原地,全身发抖。我慢慢地和妈妈擦身而过,她的手上还提着一个菜篮子,里面装着我最喜欢吃的莴笋、金针菇,还有半只鸡。昨天晚上我就告诉她我快当上干部了,所以她今天提前回家,想给我庆祝庆祝。篮子里还有瓶啤酒。
进家门我就倒了盆热水,端到客厅里洗了把脸,然后坐在板凳上看着大门。大门我没关,我在等妈妈回来。她一回来,就表示妈妈还是站在我这边的。如果她没有回来……妈妈是不会告发自己的儿子的,对不对?从小我就是个爱闯祸的孩子。每一次家长会,爸爸去了回来就暴打我一顿,妈妈心疼,每次都争着去,每次回来都告诉爸爸我的成绩又进步了,其实她每次都被老师指着鼻子骂。大学的时候和同学打牌,输光了学费,妈妈卖掉了自己的戒指和传呼。第一次找到的工作干了三个月领不到工资,打了老板,刚刚离婚的妈妈在老板家门口跪了一晚上,人家才决定不起诉我。妈妈从来不会出卖自己的孩子,对吗?孩子永远永远都是妈妈的孩子。有人走进门,我没有抬头,我知道那是妈妈。我松了一口气。每次闯祸了,妈妈都会煮好吃的菜对我说:回来了,就没事了。妈妈没有说话,疾步冲进厕所,把门重重地一关,然后我听见有呜咽的声音传了出来。
你小的时候,看见你的妈妈哭泣过吗?为什么人总是长大了才发现,自己的妈妈其实每天都在哭泣?许多人对小时候的事情没有太多印象,我也如此,我唯一记得的,就是躺在妈妈的怀里,她唱着那首熟悉的童谣:妈妈的爱是把扇子,送来凉爽赶走蚊子,我睡在甜甜的梦里……妈妈的爱是雨季的伞,遮挡狂风阻挡雨寒,我头上是晴朗的天。我站起身,走出门,既然妈妈这边没事,接下来就该摆平老刘的尸体了。老刘的尸体竟然躺在门口不远的过道上,我呆在了原地。天已经黑透了,可是我可以清楚地看见他的尸体,在月光下,对着我家的大门,像是正在爬行过来。好像过了一辈子,又好像只有三秒钟。有时候我会有这样怪异的想法,也许人这辈子只有三秒钟,一切悲欢离合恩怨情仇,都只是这三秒钟的想象。上一格楼梯,就轮回一次。妈妈温暖的手搭在我的背后,刹那间我明白了一切。不用再说了,尸体是她拖上来的,以前其实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我偷了邻居的金笔,邻居找上门来死不承认,妈妈翻箱倒柜找出我藏好的金笔,逼着我去道歉。我还是太相信她了。她轻声地,声线颤抖着:孩子,听妈妈的话。那一次她也是这样哭着哀求倔强的我。
听你什么话?去自首吗?然后下半辈子万劫不复?妈妈的爱是浅浅清泉,给我力量给我甘甜,心中的春天在蔓延。我回过头,妈妈的脸上全是眼泪。她的脸不再光滑,我的也是。妈妈的爱泪光闪闪,一点一滴把我陪伴,成长的脚步不再蹒跚。我捡起旁边捞蜂窝煤的铁杆,重重地砸在妈妈的头上,身上。妈妈没有挣扎,一边流泪一边唱歌,唱童年的那首歌。拉着妈妈温暖的手,幸福的歌儿唱不够,美丽的花开在我心头。妈妈?为什么你要抛弃我?妈妈,为什么你不再保护我?我把妈妈的尸体踢到废弃的楼梯最下面,然后走了回家。
家里还是老样子,被妈妈收拾得整整齐齐,如果关上门,似乎是一切都没有发生的样子。我倒好热水洗了把脸,一直坐在板凳上直到警察把我带走。或许我等待的不是警察。警察叫我交出凶器,我拿出了烟灰缸,他摇摇头说你装什么蒜,我问的是那个扎破他喉咙的啤酒瓶子。什么啤酒瓶子?昏迷的老刘突然苏醒,从楼梯冲上来要找我拼命的时候,有人拿起手中的啤酒瓶子给了他两下。一下打碎了瓶子,一下刺中了脖子。你简直是个畜生,警察说,人活着像你这样还不如死了算了!你杀了同事,还打死自己的妈妈!死了还把他们的尸体扔在了门口的过道上!妈妈,我们永远永远在一起好吗?我们一起回家。回来了,就没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