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夜空如黛,四周万籁俱寂。
戴祖涵坐在办公桌前,他一手拿着一只酒杯无意识地轻轻摇晃,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表面漂浮着一层亮晶晶的泡沫,另一只手心不在焉地翻弄着桌上的一叠文件,整个人埋在深思中。傍晚和木青一起在草原看夕阳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仔细回忆细节,戴祖涵可以清楚地感受到木青对他并非没有感觉,但她又会怎样处理内心的这份感情呢?压抑,扼杀,还是置之不理?近些日子以来,这个问题一直纠缠着戴祖涵。有好几次他几乎想要放弃,但却又会不经意地在木青的眼底看见一缕很微细的悸动。现在,戴祖涵最担心的是世俗的看法会蒙住木青的眼睛,使她不敢面对存在于他们之间的那份激情。确定了木青对他也有感觉,戴祖涵的心情终于摆脱了失落,渐渐地飞扬起来。蓦地,他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放在桌子上,随手抄起搭在椅子背上的外衣,有些冲动地向门外走去。
刚出浴的木青穿着柔软的棉睡衣站在书房的中央,她的身后是覆盖整面墙壁的书橱,一本本书斜靠在书架上,沉寂寂的,即便是在远处望上一眼,也有徜徉在字里行间的快感。电唱机上正播放着肖邦的音乐唱片,美妙的乐曲在寂静的房间萦绕,轻轻地敲打着木青的心。立在木青面前的画板上,是一幅刚刚完成的水彩画。在轻缓悠扬的音乐声中,木青的手指心不在焉地抚摸着画上的那朵小花儿,漆黑的眼眸显得心事重重。
“如果我不是生活乏味,那我是怎么了?”最近,木青越来越常问自己这个问题,而且越来越沮丧,因为答案总不知在何方。要是她知道自己的生命中缺少什么,就可以想想办法了。什么也不缺!她告诉自己。木青对自己的不知足感到不耐烦,于是在心里一个个数出自己应该快乐的理由:十八岁,风华正茂;不用“上山下乡”,有一份适合自己的稳定工作,而且工资也不低;有令人羡慕的家庭背景,活跃的社交生活,要好的男女朋友,体贴的父母和兄长……“我拥有一切!”木青坚定地告诉自己,“那么,我还需要什么来使自己快乐呢?”她找不出什么令自己不安和空虚的原因。木青一向痛恨自怜,于是,坚决制止自己再陷入其中。“我拥有一切。”她又坚决地告诉自己。
转过身,木青从书橱里拿出一本小说坐在沙发上看。可是,书中的文字在她眼前一片模糊,心里似乎有一个声音在喊:“这还不够!”
木青有些无奈地把手中的书放在桌上,蹲下身子从书橱下面的大抽屉里又拿出一副画板支在穿衣镜前。站在画板前默默地沉思了一会儿,木青拿起一截炭笔勾勒起来。画完最后一笔,木青看看镜中的自己,又盯着画纸上的女孩——那种淡然、平静的表情很符合自己现在的模样。只是画中的自己,眼中那抹寂寞的神情让她有些失魂。寂寞!她怎么会画出寂寞的眼神?木青抿起嘴唇,扬手将画撕成两半丢在地上。
突然,戴祖涵的名字毫无征兆地跳入木青的脑海。戴祖涵——对他的感觉,木青还是有些说不清楚。但只要一想到他,心头就异样地有些不舒服与古怪,他似乎会扰乱她的情绪。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她总是莫名其妙地想到戴祖涵。想他的眼睛、他的神情、他说话的声音,在这半年的交往中,每当木青的思想和戴祖涵的思想在交谈中碰撞,激烈地迸发出知识火花的时候,木青就不由自主地深深地被他吸引;每次和戴祖涵聊天,对于木青都是一种智力考试;每次听他讲述石油方面的相关知识,木青都会有一种近乎虔诚的钦佩心情,戴祖涵的博学和睿智无疑让她高山仰止。木青闭上眼睛,在心中默默地润色了一会儿,手中的炭笔下意识地在画纸上游走——戴祖涵的形象在画板上勾勒出来。
她竟然在无意间画了戴祖涵!
站在画架前,木青双手抱胸,注视着眼前这幅炭笔人物素描画,画的戴祖涵也栩栩如生地注视着木青。怔怔地看着画中戴祖涵那威严的脸,那一双凝视着她的温柔眼睛。温柔眼睛?搜索记忆,木青好像并不曾多见他有这种温柔的眼神。可是为什么……为什么她会画出这种神情?还有那坚毅薄唇的唇角上那少之又少的浅浅微笑。尽管,木青有时不能正确地在这种微笑中看出戴祖涵是否真的开心,可是,每当她看见这种笑容,心里就会飘浮起一层柔软的云朵,仿佛有一股轻盈的力量推着她走向飘然。而且,她每一次看见戴祖涵的这种浅浅的微笑,都觉得似曾相识,那是和父亲极其相似的笑容,都是从内心最为柔软的角落里传递出来的,脆弱得与他们冷峻坚毅的外表相去甚远,令她有荒凉的错觉。木青盯着画像上戴祖涵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不由感叹:他们的灵魂是那么的一致,似乎都有些残缺和寒冷。一瞬间,木青仿佛突然发现,她那梦幻般缥缈的感情,那不能停止的思念,有了明确的方向。
突然,木青一扬手,又把画撕了,她脚边的地上已经有好几张被她画好又撕掉的画像。
书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木青并没有转过身去,但是,听着朝她走来的沉稳而内敛的脚步声,她的心微微悸动——是戴祖涵!
脚步声戛然停住。
一进门,戴祖涵便怔住了。一幅刚完成的水彩画迎门立着,画的正是那朵恬静柔美的小花。整个画面非常简洁,淡淡的花瓣间似乎洋溢着一片幽微而神秘的光焰。交往这么长时间,戴祖涵从未见木青画过画,也从未听说过她会画画。戴祖涵默然不语,看看画面上那朵生机勃勃的小花,又看看画外纤弱清新的木青,一时间竟有点儿恍惚:画中的花和画外的人,究竟哪一个更真实?
“这些全是你画的?”戴祖涵低沉的嗓音在木青身后响起。
木青没有回头,她手中的炭笔正在勾画一个脸型。戴祖涵高大伟岸的身影移至木青的面前,光线被那黑影占据了大半,于是,木青手一顿,转过身仰起头看着他。戴祖涵表情似乎有些阴郁,那双深褐色眼眸深不可测地凝视着木青,将一叠几乎都是被撕为两半的画纸摆在桌子上。
“为什么把这些画儿撕了?”戴祖涵站在桌前,将画像一张一张地拼凑起来审视着,看到有两张显然是画他的模样,不免一愣,心中对木青的观察力及栩栩如生的画技赞叹不已。盯着画板上那张还没有完成的自己的画像,他不由得心神微荡,不禁偏头凝视了木青一眼。按捺住激动不已的心情,戴祖涵继续翻看着,下一张更让他心惊不已,悄悄地,他将那张被撕为两半的画像拼凑起来藏入怀中。
“因为没有用,所以就撕了。”木青回答得理所当然。她看了戴祖涵一眼,放下手中的画笔,默默走向窗边。
戴祖涵的眉梢一扬,他目光灼灼地盯着木青,怀中那新画里孤寂的眼神跟她方才转瞬即逝的神情简直是一模一样!
“戴助理,你找我有事吗?”背对着戴祖涵,木青心不在焉地问了一句。
“我现在只对这幅画有兴趣。”戴祖涵声音很低,但很有磁性。
木青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她回过头看了戴祖涵一眼,不期然正撞上他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木青下意识地急忙躲闪,那目光似乎触及了这些天来一直困扰她的问题的答案,只是这个答案还很模糊,无法具体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