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洞洞的夜空中,那高远稀疏的星星,忽明忽暗,夜色呈现出一副安宁的模样。
戴祖涵窝在办公桌后面的大皮椅里,衬衫的领口敞开着,头发干燥零乱。他没有开灯,而是置身在黑暗中,他突然觉得格外伤感,似乎这世间的每棵树、每幢房子都待在自己的归宿地,只有他——这个栖息在办公室里的男人,灵魂不知归处。慢慢地坐直身体,戴祖涵伸手拧亮办公桌上的小台灯,拉开抽屉拿出一个香烟盒。这是一个皮制的烟盒,边缘镶嵌着一圈细致雕琢的白银,精美的设计,精湛的手工,暗示着拥有者的地位。打开烟盒,里面装着采自南美的烟草,被裹在暗色的特制纸张内,透着浓烈的香气。戴祖涵清楚地记得,这是前些日子木司长出访古巴时带回来送给他的。他修长的手指在烟盒上轻缓地滑动,无限轻柔地抚摩着,不知什么原因,他缓慢地勾起嘴角,脸上流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是这种表情给人的感觉更接近嘲讽。此刻,戴祖涵的思绪从未有过地混乱而迷惘。他忘不了木青。忘不了她清丽的脸上挂着甜甜的笑,而那笑灿烂于阳光之下,竟比朝阳更为炫目。该死的!他竟满脑子全是木青的影子!每逢夜晚,木青还会走进他的睡梦,他仿佛听见她在叫他。为什么他忘不了她?他应该忘记她的,为什么还痴痴想着她?
就在昨天夜里,戴祖涵还梦见木青……
梦中,木青穿着白裙子,光着脚丫在月光下唱歌。他走过去,想要握住她的手,她忽然如一阵空气一样,瞬间消失不见了。午夜的虚空中,戴祖涵大声地呼喊,声音破碎在空气里,却只是徒劳。醒来时,眼前是雪白的天花板,高高地悬在头顶……而当时,夜空幽暗深远,世界悄无声息地在沉睡,戴祖涵却一点睡意也没有了。
自从木青走了以后,戴祖涵就觉得自己大部分的灵魂和意识,仿佛都跟着一起消失了。可是,他却无力挽回这一切。
“木青!”戴祖涵的心底又流过一阵尖锐的痛楚。他忍不住用手去揉扯自己的头发,听到自己内心深处,不断发狂般地渴望地呼喊:“木青!木青!木青——”
他后悔了。“一念之差……”戴祖涵想着,微微有些怅然。是的,一念之差!可是,很多的一念之差叠加起来,让戴祖涵彻底走投无路。也许,当时就不应该那么矜持,可终于没有。因为戴祖涵清楚地知道,如果他再向前走一步,那么,可能有几颗心都不会完整。于是,就这么着,木青就成了他回忆里的遗憾,现在,只能想想而已。令人心痛的孤寂占据着戴祖涵的心间,他固执地坚守着那份最后的平淡与漠然。但是,他的心却仍在原地,以固执的方式和速度执着地跳着。在这种强烈难挨的思念里,他深深地体会到,自己其实一点儿都不坚强,甚至是脆弱的,这么轻易地就屈服了。渐渐地,戴祖涵那迷人的眼中极缓慢地蓄满了泪水,淡淡地闪着晶亮的光。
抽完一支烟,戴祖涵又点燃了另一支,不一会儿,满屋子已是烟雾腾腾。
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戴祖涵拿出纸和笔,动手给木青写信。
“木青:你好!”
戴祖涵写不下去了。他伸出右手,用指尖轻轻触摸着“木青”这两个字,原本阴郁严肃的脸孔不自觉地泛出一抹古怪的笑容,在俊逸的五官上产生许多阴影,像地狱使者,充满着致命的危险性。
放下手中的笔,重又关上灯,戴祖涵又将自己深深地埋在全然的黑暗中。
忽然,远方似乎有隐隐的风铃声飘来,响得淡淡漫漫,轻柔如傍晚的袅袅炊烟,十分轻盈,像梦中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恍惚中,戴祖涵已经分不清这熟悉的风铃声,是来自木青的还是来自他内心深处的,他必须努力地克制自己,才不至于崩溃。
戴祖涵好想喝一杯酒。不,一杯不够,最好是一醉方休。用酒精来麻醉伤痕,醒来时,又是另外一天了。戴祖涵起身为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随即又倒了一杯,不一会儿,桌面上就有五六个空啤酒瓶了。看着酒杯里金黄色的液体,戴祖涵好像又看到木青挂满泪水的脸,他甩手把酒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放,觉得心底好痛苦。他摇摇头想驱走木青在他心中的影子,他不应该再想起她,她的存在只不过在提醒着他,自己有多失败罢了。但是,没有用。木青的倩影还是恣意地在戴祖涵的脑海里进进出出——那窈窕的身影、温柔的微笑、明丽的眼神、调皮的小恶作剧,以及那犀利的语言、关怀的表情……都已经深深烙印在他的心底,永远不可磨灭。
好像是酒精的作用上来了,戴祖涵的头有些昏沉,他重又拿出纸笔下意识地写着,任自己的思绪在恍惚中飘浮。木青,你现在可好?
我阻拦了自己一百次,还是给你写了这封信。此刻,我拿着笔,就像捧着整个世界的痛苦。平时,我用这支笔写东西,是那样的流利舒畅。然而,此时想给你写信,它却变得那样迟钝,那样沉闷。好像笔里流出的不是墨水,而是苦涩的胆汁。它写不出我心里的忧伤和悲凉,更表达不出我九曲回肠的思念!
分别后的第一个中秋,夜空幽深湛蓝,月儿圆润饱满,而我的心却难言地残缺。
入夜,我独坐在寂静空旷的办公室,外面鞭炮齐鸣,万家团聚。而我——仿佛是个被遗弃的人,偌大的世界,却没有一块明亮的领地供我的灵魂栖身,我感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孤独。处在黑暗中,我的心仿佛在慢慢地脱离包裹它的血肉,从极度的孤寂中走了出来,幽灵般地在室内徘徊,而胸腔里只剩下一个冰冷的心壳。
木青,此时此刻,你在做什么呢?是和哥哥嬉戏,还是和父母畅谈?是和同学聚会,还是和家人推杯换盏?或许,你也和我一样,在回首往事,在奋笔疾书?你可听到,有一颗孤寂的心在深深地呼唤你的名字吗?
回过头去看看,旧时依然清晰,光阴带不走过去的故事。那逝去的日子,犹如刚刚远去的雷声,依然在我耳边萦绕,似乎还在提示着什么。我多想找回那遗失的诗歌,捧回那欢乐的笑声啊!
原本,我一直不相信命运,但现在却不得不屈服于它。我可谓是一个“苦命”之人了。丧母之痛,丧父之哀,失恋之苦,奋斗之难……这人生的百味何以全都聚集在我的心里?我就像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夜色茫茫的荒野上,无光、无影、更无声,我哀歌着、挣扎着前行,不敢稍有停顿。否则,脚下就是自己的坟墓。只有不停地前行,才有看到光明、听到人声的希望。
当然,我知道,最终,为我的生活拨去阴云的只能是我自己。所以,我本不想再谈这件事了,真不愿意再掘开记忆的坟墓,明知那里埋葬着令我伤心断肠的历史。但是,理智总是败给感情,而感情又一次次把往事从我的心底打捞上来。
木青,在认识你之前,我已经不知道什么是爱。我也从没想到,有一天,有一个冰雪聪明的小女孩,会一天天、一时时、一丝丝、一缕缕地装进我那原本准备空着,好让文、史、哲、希腊神话和东方魔幻游荡的心房。直到现在,我想彻底忘记你的时候,才发现这纯属枉费心机。因为,火炭毕竟是火炭,即使表面上蒙了一层灰,但只要轻轻一扇,内心的火苗还是会升腾起来的。
木青,你已经融入我的生命,将同我一起活着,一起死去,一起踏遍人世的坎坷,一起走过心灵的梦魇和战栗。最后,无怨地消失在我生命的尽头,就像太阳西沉那样,伟大而悲壮。
拥有着这么多的回忆,充盈着这么多的激情,我的灵魂怎能平静,怎能安宁?在这时,我才想到,该认认真真地对你说一句:“木青,我爱你。我真的很爱你!”
不错,我和你是相爱的。由于种种不可言喻的原因,我们终于分手了。看得出你是那么的痛苦,而我何尝不是?虽然,是我主动提出要结束这段恋情的,但真的变成现实,我却又油然生出了许多的缠绵。尤其是当我看到你以十分平静的态度,接受了这一切的时候,更是不能自已。无论怎样,我也摆脱不了一种被抛弃的感觉。有多少次,我幻想着,仍坐在你的身旁,向你倾吐我的心事。盼望你像过去一样,轻轻地爱抚我、安慰我,慷慨地满足我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心愿。然而,仿佛是山高水长,使我的心像蒙了一层雾,情感的阳光已经变得十分脆弱,我们已经难得交谈了,哪怕是一小会儿。
木青,是你离去的背影,使我对爱不再忽视。曾经以为朦胧的一切,何以就因此清清楚楚?曾经以为轻淡的往事,何以就因此而沉重得难以放下?
本来以为,可以就这样走过一些平常的日子,以为走过了,就永远不会再回头。谁知,你走后,一个又一个风风火火的寻觅,固执地挤走我的孤独冥想,使我仍一如既往地情深意切与无所谓。现在,物质的富有与心灵的贫瘠,就这样支撑着我生命的年轮,使我对自己的每一天熟视无睹。但总觉得这世上还有一丝生的情缕可系,而那最终牵痛我心的,仍是对你爱的执着。
虽然,你我之间真诚的爱,没有能够通向婚姻,但却永远铭记在我的心里,并存以无限的感激。我也知道,婚姻只不过是生命的一一部分,不结婚,生命照样灿烂。只是,我很不甘心,难道人生永远是个擦身而过的梦境吗?
我曾不止一次地告诉自己,不要再回顾过去,那令人心痛和悲愤的一页最好永远不要再翻过来。我也曾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其实,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我们还没有来得及开始,就匆匆地结束了。所以,我不要把那残缺的爱留在心里,我要潇洒,要有风度,要使我在你心中的形象永远美好……我无时不在盼望着走出情感的阴霾,去重见阳光,并享受阳光。然而,现在我只能告诉你,洒脱的代价,对于我,是深夜里一支支香烟的烟雾丝丝缕缕。而我也真正明白了,永恒只属于上帝,人所能拥有的只是瞬间。但为什么,我们没能把共同拥有的瞬间延续得足够长呢?
现在,我已无所求,仅仅是活着。我没有生活,因为,我没有爱!
我已把我的爱
埋入一个荒凉的坟丘
那里没有花圈的点缀
没有祭奠的薄酒
只有一缕绵绵不断的孤烟
把我的悼文念得天长地久
此时此刻,只有死,像爱一样强烈,能给我带来同样的解脱。而人死了,究竟有没有灵魂的存在?我一直渴望的答案是有。因为,如果有灵魂,我们死后就还有可能相逢、相认,就还有机会了结积在心头的情感,就还有机会补偿我们生时的过错和刻骨铭心的缺憾。我曾幻想,将来在天国重逢,我们会怎样相互嘲笑那两个在人间曾莫名其妙地各奔东西的恋人。
木青,你一定不要变,你一定不要变。好吗?让我很容易找到你,让我继续爱你。
原谅我,木青。请不要指责我,木青。这可能是上帝的旨意,你我本来就是朝着两个不同的方向行走,那普照的阳光,永远不会同时照着我们两个人的前额。我只能告诉你,分手时的千般恩怨,早已化成万般思恋,而思恋又是那么久远……看着信纸上那洋洋洒洒的文字,戴祖涵的内心一团混乱。“我……该怎么办呢?”一夜无眠的他,望着窗外的一抹斜月儿自问。
终于,黎明的曙光乍现,夜,渐渐地隐没了。
戴祖涵窝在椅子里不知不觉睡着了。
窗外黎明的曙光渐强,太阳出来了。
一阵细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几下敲门声后门被推开了。苏玫轻轻走到戴祖涵的办公桌边,谨慎、有力地以指关节轻叩桌两下。没过两秒钟,窝在皮椅里的戴祖涵陡地动了一下,头微微晃动了几下,眼皮才缓缓地撑开,露出了一对涣散的褐色眼瞳。苏玫的身影慢慢地遮过来,戴祖涵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窗口射进的阳光,他看见了苏玫那充满关切的目光。瞬间,戴祖涵那对深褐色的眼瞳迅速聚焦,两道剑眉也遽然耸起,那张阴晴难测的脸有点像风雨欲来的前兆,其神韵中所掺杂的冷峻令人不寒而栗。他一声不吭地挪下横跨在办公桌上的双腿,手忙脚乱地收拾起散在桌上的信笺随手塞在抽屉里,然后,双臂朝空中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又揉了揉着僵硬的脖子,把已经被蹂躏得乱七八糟的外套胡乱地穿在身上。“几点了?”他粗嘎着声音问,抬手抚一抚乱糟糟的乌发。
“七点。”苏玫故意无视办公桌上乱七八糟的酒瓶、酒杯和旁边地上的烟头,递给他一个保温饭盒,“这是为你带的早餐,趁热解决吧!”
戴祖涵伸手接了过来,斜眼瞟了一下苏玫,将直挺的鼻梁一皱,回了一句:“谢谢!”
苏玫差点憋不住想笑出声,转念一想还是别在怒狮头上拔毛的好。“抱歉,戴助理,把你吵醒了。不过木司长九点钟要到勘探指挥部现场办公,要你陪同。”
“嗯,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