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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蒋太史

原文:

蒋太史超,记前世为峨嵋僧,数梦至故居庵前潭边濯足。为人笃嗜内典,一意台宗,虽早登禁林,常有出世之想。假归江南,抵秦邮,不欲归。子哭挽之弗听。遂入蜀,居成都金沙寺;久之,又之峨眉,居伏虎寺,示疾怛化。自书偈云:“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聊斋志异卷八·蒋太史》

夜风吹入轩窗,吹动蒋超已花白的头发,也吹动他纷扰的思绪。今夜该有下弦月的,但月牙尚未露出半脸,许是被云遮了吧,否则早该挂在窗边了。星星却精神得很,眼睛一眨也不眨地与蒋超对视着,似在揣摩他的心思,自己的心事无端被星星识破了,蒋超心里不由涌起一种复杂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是感动,还是忧虑。

明天就要回江南去了,家乡的水,家乡的山早已在他的梦里灵秀着;家乡的人,家乡的草木,更是早已在他的梦里多情着。再也不在这令人窒息的官场厮混了,再也不做那为稻粱谋的羁旅者了!此刻,蒋超心绪少有的繁杂——既有难以抑制的兴奋,也有莫名的紧张。

幸亏圣上没有怀疑自己,而是恩准自己回到魂牵梦萦的江南去,他不知道自己的真正心思吗?还是皇恩浩荡,对自己网开一面?

告假,对于蒋超来说,和“告老”等同,可圣上怎么就恩准了呢?

为官多年,多在翰林院做事,编订典籍,修订历法,不过如此。典籍旁侧,心血耗尽;巨烛之下,黑发渐霜。不喜欢又能怎样?年轻的时候,蒋超心里即有着远大的志向,为国家建功立业,为民请命,光宗耀祖,青史留名。可明朝灭亡了,满人说入关就入关了,所有的关隘都不再固若金汤,而变得不堪一击!那么大的家业说败就败了,那么高的宫殿说坍塌就坍塌了,那么广阔的天说变就变了。最后,蒋超就成了大清朝的一名太史——一个与自己的梦想有着天壤之别的闲职!不甘心又能怎样?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

但蒋超心中,还是忘不了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梦,梦里,一个和尚对他双手合十,郑重地告诉他:“施主,你的前世在峨眉山,你的功业也在峨嵋山。”和尚说的时候,眼睛盯着他,似乎想看穿他的惊愕。醒后,他浑身大汗淋漓,不知是由于激动还是由于惊奇。

蒋超想起祖母对他说过的话:“你出生的前一天夜里,我梦见两个和尚进到咱家,紧接着你就出生了。”难道自己真与佛家有缘?

多年以来,蒋超就做着内容极为相似的梦:梦里,他与几位得道高僧一起谈经论道,趺坐参禅。他甚至还梦见,自己的前世就是一个得道的高僧!

十几岁起,蒋超就从心里喜欢看佛家经典,一心一意向往着台宗,那庄严的宝刹、那肃穆的氛围、那能听得见心跳的静谧,一直是他心之所系。于今,一晃之间,自己已年逾不惑了!

年逾不惑,鬓已星星也,自己作为明朝遗民之身,受圣上恩宠,为官近二十年,自己呕心沥血,也应该可以说是对得起当今圣上了!如今,老母需养,幼子需教,身为人子人父,自己如何做到上不愧天,俯不怍地呢?

蒋超仿佛听到,遥远的古刹传出令人心驰神往的悠远钟声。

翌日天刚微明,蒋超即吩咐下人,打点行装,即刻出发。仰视天上,月牙尚挂在天际,云已散开,清风入怀,好一个远行的天气!一路风尘一路诗,月缺月圆无眠时。餐风露宿,晓行夜止,蒋超一行人到了高邮。

耽于舟车劳顿,蒋超吩咐,入驻客栈歇息。此日又是一个月明之夜,且此夜之月较之出发前的那轮微月何止皎洁千倍万倍。时令已近中秋,家乡在望,亲人在前,不免更生出归心似箭之感。蒋超一个人伫立窗前,双手背于身后,任清风吹发,任思绪翻滚,不觉渐入虚寂。

这是何处?池塘清澈见底,连池底小鱼嫩鳍的摆动都看得非常清楚。岸边的梧桐树被风招惹着,舞动着柔韧的枝丫,还不时地把几张状如扇面的枯黄的叶子轻轻放到池水中。

蒋超坐在池塘岸边的石块上,把脚伸进水里。啊,水不光清澈,而且沁凉,给人一种醍醐灌顶之感。面对着如此清澈的水,蒋超简直不忍心把脚放在里面了,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种罪过,是对清水的亵渎!骋目游望,目光漫过池塘,落在附近的寺院上,寺院大门上方古朴的“伏虎寺”三个大字异常清晰。

一个老僧自寺门而出,他一袭袈裟,一根禅杖,风吹动袈裟下摆,飘然若仙;老僧面容沉静,目光里蕴藏着无穷的智慧,眉宇间隐藏着万千的慈悲。

老僧将禅杖靠在梧桐树上,拿出戒刀,为蒋超剃度。断发纷落,犹如被风吹落梧桐树叶,叶子落了,树呈现出少有的透明;他的头发落了,心里也透出无穷的亮光……

剃度完毕,老僧又为自己受戒,他的表情庄严,自己的表情因受到感染而变得庄严;他的声音庄重,自己的声音因受到影响而变得庄重起来。

池塘的水那样的清,梧桐那样的枝叶繁茂,“伏虎寺”三个字那样的神圣……

醒来,脚伸在被窝外面,冰凉冰凉的。冰凉的感觉还在,可寺院、池塘、清风、游鱼……却随梦境去了!

夜风更冷了,吹到身上,冷得厉害,就像把冷水泼到单薄的衣服上一样,窗前的蒋超打了个寒战:夜深了。月儿也似乎已经疲惫,照不到窗户纸上了。整个客栈阒无人声,一切都已入梦中。

他们都会做些什么样的梦呢?

睡吧,心和滴漏声都在提醒着蒋超,但他仍然毫无睡意。

圣上也爱好佛经内典,以致无意于江山黎民。贪官污吏充斥,强盗寇贼横行,百姓越来越苦了。蒋超想起自己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

救民水火,实现夙志,是自己的志向。可自己身为翰林,不过是为圣上修订史籍,或者奉皇命推演修缮历法,这些于老百姓又有何益!

四十三岁,年龄并不算太老,但自己却以病痛缠身为由向圣上告假回乡了。圣上不怀疑自己,爽快地答应了自己。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自己即使到了江南,不还是与在圣上身边一样吗?哪一天圣上真地怀疑自己了呢?他将如何处置自己和自己的家人?

遗民……这本来就非常尴尬的身份,如今,家人能逃得过圣上的追究吗?

老母的眼泪,妻子的久盼,儿女的乖巧……多么令人心动!又多么令人担心!

清澈见底的池塘,伏虎寺,钟声……多么遥远的梦啊!

他想起了自己在公务之余,潜心研究佛经、一心向佛的种种往事,想起了祖母的话,梦中和尚的提醒,多次内容相同的梦……

人生苦短,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个声音进驻蒋超的心里。他想,若是自己剃度为僧,圣上即使得知消息,也应当不会怪罪他的家人了吧?

于是,他拨亮巨烛,剪掉烛花,研好墨汁,濡好狼毫,奋笔疾书:

“翛然猿鹤自来亲,老衲无端堕业尘。妄向镬汤求避热,那从大海去翻身。功名傀儡场中物,妻子骷髅队里人。只有君亲无报答,生生常自祝能仁。”

书罢,他反复吟诵着偈子的首联第二句:“老衲无端堕业尘。老衲无端……老衲……”

他满意地笑了。

窗外,一只鸟醒了,不知被什么东西惊吓了,怪叫几声,一切又归于沉寂。

第二天,蒋超的大儿子看父亲房间迟迟不开门,心中不安,以为父亲昨夜劳累,尚未睡醒,就来到门前欲看个究竟。等走近父亲房间的窗子时,他不禁吓了一跳:父亲并非尚在梦中,而是早已起床,且在自己收拾行装了,窗子大开着,早晨的冷风毫不客气地灌进去。

“儿啊,为父决定,不回家乡了!”看到儿子,蒋超打开了门。

“……”儿子显然未明白父亲的用意。

“我要到峨嵋山去,这是我的夙愿。至于孝敬祖母,赡养母亲,撑起家业的事,就依仗你了!”蒋超轻抚儿子的头,声音平静但又言语谆谆。

儿子泪如雨下,他长跪于地,手抚父亲的双膝,舍不得让父亲启程。“爹爹,莫非孩儿有何不孝之事惹爹爹气壅于心了吗?”

“我儿切莫胡思乱想,这与你无关。”蒋超拉起儿子,弯下身子,为儿子掸去膝上的土。

“那到底是何原因,促使爹爹狠心别母抛妻弃子,舍身遁入空门?”儿子泪流不止。

想给儿子解释,话已到嘴边,可又被蒋超咽下去。儿子尚幼,多说何益。

“人各有志,不可强留。你要好自为之。你祖母问及时,可将此偈让她看。”说着,蒋超拿出昨晚所书之偈。

儿子接过偈子,反复吟着,手颤抖得越来越厉害。

“儿啊,为父去也!”蒋超长笑一声,作别儿子,就一路向江边飘然而去。直到身形消失,一次也不曾回头。

太阳已经升起,又一个晴朗的金秋天气。

长江如带送行舟,心似轻云自野游。蒋超过家门而不入,告别家人,径往梦想萦系的峨嵋山而来。途中,他醉心于秀丽无比的山水胜景之中,深感从官场脱身的自由与欢畅,他自由地呼吸,尽情地精研佛经,沉醉于身心俱洗的喜悦里。

山水有情,欲挽大智慧者留居,但蒋超心中自有胜境,他先到了成都的金沙寺,研习佛经;后来终于辗转到了峨嵋山的伏虎寺剃度,法名“智通”,取法心与智通,智与佛通之义,潜心于佛经之中,直到他罹疾圆寂。

智通和尚圆寂之日,好友王士祯惊闻智通辞世,悲不能禁,挥泪书五律一首以挽之。诗云:

西清三十载,久病一迁官。

忽忆峨眉好,真忘蜀道难。

法云清浩荡,春雪气高寒。

万里堪埋骨,天成白玉棺。

是日,峨眉万峰,皆为之肃立;松涛千丈,咸因之而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