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画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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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龁石

千山万水隔不断的,人世冗碌淡不去的,历史尘埃蒙不住的,刀枪斧钺逼不退的,是真情。真情是束花,拒绝浓烈腻人,香气却经久不褪;真情是幅画,无需装裱精镶,色彩却鲜艳永恒……

走在秋天清晨的路上,我的脚步分外轻快。我知道,这绝不是因为我三百年的功力。

我暂时抛开了积久的怨恨,抛开了对仇人的追寻,那些陈年往事如今已被秋天凌厉的风吹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从未有过的喜悦。

老天对我还是公平的,尽管这公平来得如此之晚,尽管我已经在怨恨和期盼中等待了三百年!

—《画皮》

原文:

新城王钦文太翁家,有圉人王姓,幼入劳山学道。久之,不火食。惟啖松子及白石,遍体生毛。既数年,念母老归里,渐复火食,犹啖石如故。向日视之,即知石之甘苦酸咸,如啖芋然。母死,复入山,今又十七八年矣。

—《聊斋志异卷二》

劳山。清修观。

天色已晚,峻风劲起,破旧的窗纸被发怒一样的风拍打着,哗哗作响,受到鼓动一般地,单薄的窗棂也剧烈地抖动着,整座清修观阒无人声,唯有远处不时传来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嗥叫,令人惊悚。

山岚浓密如网,严严地罩住天地间的一切和人所有的惆怅,伸手不见五指,但王如海心里却空前的晴朗。

王如海的心被一种东西剧烈地撼动着,二十年清修苦炼的道行竟然丝毫不起作用,一任这种东西在心里左冲右突,肆意妄为。心里面,夜风在狂啸,野兽在悲鸣。王如海觉得,他必须要下山了,而且就在今夜这个月黑风高的时候!

风的怒号里,夹杂着年迈母亲深深的呼唤。渐吹渐烈的风中,老娘的白发在急剧地飘,飘到他的面前,拂到他的面颊,把他的心拂得软弱如绵。

娘该有六十岁了吧?二十年不见儿子,不知她现在怎么样?

王如海仿佛看到,娘的脸上,被一把刀刻出了道道深深的皱纹。

这把刀,是对儿子深深的思念。

于是,王如海来到了师父修行的石室前。

稽首之后,王如海平静地向师父告辞。

“去吧。”师父正在做夜课,未作挽留,甚至,师父都不曾睁开眼睛。师父什么事都知道。

风更大了,一个清癯的白影在御风疾行。山川、日月、成仙等等都被他抛诸再遥远不过的地方。

师父没有动,只是睁开星眸,目光如电,穿过窗棂,落到远处,他轻轻叹了口气,随即颔首,拈须,不知是嘉许还是什么。

“娘,不孝孩儿回来了!”王如海跪在娘床前,他用额头磕着娘亲的床,泪如雨落。

娘睁开眼睛:“海儿,是你吗?”

娘声音颤抖,有气无力。

“是我,娘!我回来了!”王如海坐在娘的床边。被褥冰一样冷,不知娘这些年如何捱过痛失爱子的折磨。痛苦如刀,如锯,娘老了,脸上皱纹深深。

“娘不是在做梦吧?这样的梦娘可再不敢做了!”娘挣扎着坐起来,重重地喘着气。

“娘,您不是做梦,真的是您的海儿回来了!”拉住娘的手,娘的手青筋凸起,瘦如枯枝。

“老天爷呀,你可真灵验哪!”娘跪在床上望空膜拜,老泪横流。

母子俩抱头痛哭。

窗外,星星眨着疲惫的眼睛,鸡鸣三遭,天亮还早着呢。

王如海是新城王钦文老爷家养马下人的儿子。从如海的祖父起,就给王老爷家养马,到了王如海爹这一辈,心高气傲的他立志不让儿子王如海再当王家的“弼马温”,因此,王如海刚刚懂事,他爹就不允许他接近马厩,这样他的生活就渐渐地远离了马。父亲的性情淡定、眼界高远和对修道成仙的痴迷,极大地影响了小小的王如海,也许机缘使然,也许天道酬勤,一天晚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道携王如海飘然而逝。

那一年,王如海不满十岁,十岁,还是在娘怀里撒娇的年龄。王如海所到的地方,是一草一木都充满神秘色彩、一花一石都具备仙风道骨的劳山。

那一夜,年幼的王如海没有和娘告别,因为老道不让。

那一夜,风出奇的大,以至二十年间情形几乎相同的夜里,王如海都难以按捺心动,娘思儿的眼泪被疾风裹挟到心田。最终,王如海在一个风高之夜急速回到娘的身边,一定是受了风的启发吧。

痴迷的王如海从此离开了娘的怀抱。他的心里,娘的怀抱固然温暖,但比起劳山的神秘来说,太小了。王如海的志向一如其名,如海如天。

修炼的日子是清苦的,但唯其清苦,方才炼就了王如海高深的道行。

多年来,他完全遵照师父严命,不吃用火煮熟的食物,因为这样的食物里蕴满了人间烟火的气息,蕴满了娘的气息,是与修行格格不入的。即便是偶尔短暂的单独云游,王如海也牢记师父的教诲和自己的志向,不食人间烟火。

吃什么呢?

松子,白石。

师父告诫他,松子乃常青树所孕,系采日月之灵气,集天地之精华而成,常食之可以增加道行;白石洁白无瑕,更有利于人的羽化。王如海谨记师父法语,从不越雷池一步。

久而久之,王如海浑身长满了白毛,身轻如羽,能御风而逝,须臾之间已行千里;至于穿房越脊,横度关山,更是如履平地。

更奇的是,王如海能够一眼看出白石的温凉性情,知晓石头的诸般味道。每见到白色的石头,就急忙拾起,用袍袖轻拭数下,就放入口中,只听见他嘴里咯喳作声,石头就已像芋头一样被他咽下去了。

王如海的虔诚终于浇开了丰硕的果子。蕴藏着极强生命力的松子,坚硬莹洁的白石是他无穷的营养,纯净无尘的山泉清露时刻滋养着他一心向道的恒心。

回到娘身边之后,王如海把全部心思都放在了对老娘生活起居的照顾上,由于少了劳山那样的环境,王如海就不能像以前那样的修行了。如今,他修行的内容是侍奉老娘。他千里御风,归心如箭,为的就是这个。

他时刻都会清晰地记得,那个潜心修行的夤夜,即将入定之时,忽然心动难以抑制,老娘昏花的眼睛老是在他面前出现,挥之不去。于是他毅然抛弃了修行了二十年的功课,义无反顾地回到了老娘身边。

能够好好侍奉老娘,他觉得,于愿足矣;至于修行,与照顾老娘相较,并不重要。

平淡如水的日子,王如海过得却如甘如饴。夜深人静之后,老娘安心熟睡之时,王如海觉得,在遥远的劳山,无所不知的师父,眼光深澈,脸上含着笑。

他甚至觉得,师父时刻就在自己身边,他在用鼓励的眼神看着自己,在用含笑的表情肯定自己。

为了不让娘惧怕,他剪去了白毛,破了恪守二十年的戒——吃起了用火煮熟的饭菜。娘的面前,他吃得那样香,人间的烟火啊,分外醉心。

每当看到他狼吞虎咽的样子,娘的每一道皱纹里都盛满了笑。

看到娘如此高兴,王如海的心里也盛满了幸福。

此时此刻,他只是一个最普通最孝敬的儿子。

孝敬老娘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像劳山南峰前的瀑布一样,飞流而下,无法遏止。

老娘的生命是有限的,她在享受了儿子的孝敬之后,含笑而逝。

王如海没有哭泣,他想起了师父同意自己下山时的表情。

对于生命的规律,他什么都知道,一如他的师父。

在娘的新坟前坐了整整一个白天之后,他静候着夜晚降临。乘着夜色,王如海站起身来,向着劳山方向,慢慢走去。心愿已了,他重新回到了劳山,回到了师父身边,回到了他食松子白石饮山泉清露的清修境界中。

王如海重回劳山的那一夜,有月无风。即便有风,由于久疏修行,皎洁的月光下,他也不能御风而行,只能像普通人一样的徒步。

但此时的王如海,那样的潇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