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胡田村胡姓者,兄弟采樵,深入幽谷。遇巨蟒,兄在前,为所吞;弟初骇欲奔,见兄被噬,遂奋怒出樵斧,斫蛇首。首伤而吞不已。然头虽已没,幸肩际不能下。弟急极无计,乃两手持兄足,力与蟒争,竟曳兄出。蟒亦负痛去。视兄,则鼻耳俱化,奄将气尽。肩负以行,途中凡十余息,始至家。医养半年,方愈。至今面目皆瘢痕,鼻耳惟孔存焉。噫!农人中,乃有弟弟如此者哉!或言:“蟒不为害,乃德义所感。”信然!
—《聊斋志异卷一·斫蟒》
山并不是很高,且远远近近地连在一起,倒像是一段拱高了许多的长长的河堤,只是河堤不像这山一样不规则而已。山是土质的,上面的草木特别多,特别茂盛,种类也特别丰富。
山谷却很深,很陡。虽然很宽,从高处望去也很平旷,但由于草木丛生而素少人迹,因而显得阴森骇人。不知名的鸟不时飞起又落下,发出奇怪至极的声音,更让人毛骨悚然。深谷里,哥哥不时地提醒着弟弟胡二,要注意安全,不要离开他太远,要看准实地后才下脚。弟弟答应着,心里却有点儿不以为然。
胡二已十八岁了,但由于生得身小力薄,干体力活一向很少。从小,他就像猫儿子一样瘦弱,爹娘不止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他能长这么大真是幸运,老天爷造化不浅。在他渐渐长大的过程中,都是哥哥一个人打柴,且都是在村子附近的山坡上砍些矮小的灌木,或者砍些露出地面的树根;可这一次,他却坚持跟着哥哥前来打柴,还急赤白脸地向爹娘发誓,一定会听哥哥的话,绝不会乱跑。尽管爹娘一开始并不同意,但抗不过他的执拗和洋溢在脸上的喜悦,只得同意他陪着哥哥。
两个后生加起来的胆子比天还大。在他的一再撺掇下,哥哥胡大不得已一改以往打柴的习惯,陪弟弟来到了山的深处,来到了这个从来未到过的深谷中。
陌生的地方果然能给人莫大的兴致和力量,这次打柴,兄弟俩收获的不仅仅是更多更好的柴禾,还有无比的喜悦和新奇。
胡二高兴极了,他脸上的表情完全像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看着弟弟这样高兴,胡大自然更是喜上心头。
“哥,那是什么?”胡二眼尖,满腹狐疑地问哥哥。原本,这次进山,胡二的主要目的就不在打柴,而在玩。一直以来,他调皮的眼睛就在不安分地搜寻着一切他感兴趣的东西。
前面不远的草丛里,隐隐约约有一个粗大的东西在那儿“藏”着。这东西大约有水桶那么粗,看不清有多长,也看不清具体颜色。
“我也看不清。”快二十一岁的胡大顺着弟弟手指的方向,费力地寻找着,终于,他也看到了草丛中的那个东西。
难道是……蟒?听爹说,大蟒就有这么粗,且离大远就能闻到一股腥气的。可现在,那个东西一动也不动,应该不是蟒吧。再说,也没有闻到腥气呀,胡大使劲抽动着鼻子,没有,空气中没有腥腥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但咱们一定要小心,万一是蟒的话,好有个准备!”哥哥告诉弟弟,用非常严厉的声调,带着非常严肃的表情。
蟒!胡二吓了一大跳。他从小就听娘说过这种东西,只是从来没见过。娘说,大蟒蛇长到一定程度后,就离成为蛇精不远了。这时的蟒蛇,就已经有了很大的神力,能让风来做它的帮凶。吃人的时候,蟒的身子不动,只靠风推着人送到它嘴边。记得娘说这话的时候,神情也非常严肃,就像哥刚才一样。
胡二吓得身子一激灵,他不觉退后了一步。
“别怕,老二。有哥呢!”胡大安慰着弟弟,还扬了扬手中的斧头给弟弟鼓劲儿。
也许是久睡方醒吧,也许是闻到了生人的气味。忽然,水桶动了,巨大的力气掀动着细弱的草,于是,草木纷纷折断,慌不迭地为它让路,发出可怕的噼啪声。同时,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腥味!果然是大蟒蛇!
蟒的动作惊起了附近栖息的鸟儿,它们吓得扑楞楞地飞起来,没命地逃向天空中,逃命的时候,鸟儿们不由得发出惊恐的鸣叫。
“是蟒!弟弟,快跑!”说着,哥哥不自觉地把身子挡在弟弟前面。
这时,大蟒的身子已掉转过方向,把头朝向了兄弟俩。哥哥只觉得一股巨大的风推着他,把他推到蟒的面前。他惊骇之中,顺手把弟弟推倒在地,否则……
一瞬间,仅仅一瞬间,哥哥就已经到了蟒的嘴边,只见哥哥就像一个完全喝醉了的人一样,跌跌撞撞地自己钻进了蟒的嘴里。手里的斧头根本就不曾使用,也不知道使用,而是掉在了地上!
胡二壮着胆子看时,哥哥的头已经完全钻进了蟒的口中,身子在剧烈地抖动着,显然是在拼命抵抗,或者是由于剧烈的疼痛。只是因为蟒的嘴还不够宽,被哥哥宽大的肩膀挡住,否则,哥哥的整个身子恐怕早就被巨蟒蛇吞进去了!
多亏了哥哥,他推了自己一把,不然的话,因为自己身子太轻,现在在蟒嘴里的很可能是自己!
胡二颤抖着,竭力用手撑着地面,费力地站起来,他想都不曾想,就拼命地向谷外逃跑。他要尽快逃跑,否则大蟒就会再吃掉他;他要尽快跑出去,告诉爹娘,哥哥被大蟒蛇吃掉了;他要告诉村民们,不要再来这里打柴!
从小,胡二害怕蛇。一条小手指粗的蛇都会把他吓得哇哇大哭。每当看到一条小蛇,他就本能地呆立在原地,不会跑,不会动手保护自己,更不曾想过用什么方法赶跑或杀死这条蛇。他只知道呆立着,手僵硬地垂着,眼睛紧闭着,使劲儿地哭,直到哭声把爹娘喊来,为他解围。
赤练蛇,就是人们亲切地称呼为家蛇的那种,据说,每家每户的房屋里都有一条,否则屋子里就不阴凉,他也怕得要死,有一次,他们村的老张家拆老屋发现了一条二尺长的家蛇,虽然没有亲眼见到,但听说后,胡二好长一段走路都绕过老张家。
既然每家每户的房子里都会有一条家蛇,那自己家也一定会有了!为此,胡二甚至不敢一个人待在房子里,生怕看到家蛇出现。睡觉的时候,他总是先把被窝小心翼翼地掀开,生怕家蛇就在里面等着他。每当他的爹娘和哥哥不在家时,他都坐到院子里,不时地往远处看着,爹娘夸他真孝顺,真懂事,坐在院里等着他们回来,其实,只有胡二自己知道,那是他害怕蛇的缘故。
不光怕蛇,他甚至还怕蚯蚓。这种像蛇一样的东西,也常常把他吓得够呛。但每一次都是哥哥异常轻松地把小小的蚯蚓用手捏住,轻轻地扔进水里或草里。
慢慢地长大之后,他还是害怕蛇、厌恶蛇,由于怕和厌恶,他拒绝和同伴一起抓村口池塘里的鳝鱼,那种东西,比蚯蚓更像蛇,一千倍一万倍地像蛇!
他还很多次做过被蛇追赶的恶梦。不过,谢天谢地,梦里,蛇总是追不上他,因为他总是最及时地被吓醒。
在心里的事情越来越多的胡二看来,蛇是具有神力的东西,是不能打杀的,否则就会遭到上天的怪罪。若是谁被蛇吃掉或吓死,那他就只能自认倒霉;他甚至还可怕地认为,这个人被蛇吃掉或吓死,简直是上天的意旨。
更何况眼前是快成了精的巨蟒!跑得慢了,自己的小命就完了!
但,仅仅跑出几步,胡二就停了下来。因为他回头看到了身体挣扎越来越微弱的哥哥;想到了还被巨蟒咬住头的这个人,是他长大的过程中无数次给他壮胆,替他解围的亲哥哥!
此刻,胡二心里一片空白,他顾不得多想,就回转身子,快速跑到巨蟒跟前。
他举起斧头,没命地向蟒头上砍去。他忘记了积久的害怕,忘记了蛇可能已经具备的神力,忘记了将要降临的天谴,忘记了一切。
蟒蛇的头部被斧头严重地砍伤,鲜血涌出,染红了蟒前部的小半截身子,染红了靠近蟒的草木,染红了地面。同时,由于离蟒蛇太近,蟒蛇的血也喷溅了胡二一身,更加浓烈的血腥气笼罩了胡二,令胡二心里泛起一阵强烈的呕吐之感。
蟒蛇身负重伤,巨大的头痛苦地扭动着,血随着蟒头的扭动流得更快。胡大的身子也随着蟒头的扭动而左右移动。他已经不会动了,显然危在旦夕。
胡二干脆扔掉了斧头。
他抢到蟒蛇摆着的头前,用力抓住了哥哥的双脚!
哥哥的两只脚也早已失去了知觉,胡二觉得,哥哥的脚越来越凉。
胡二的心也越来越凉!
胡二使尽全身力气,把哥哥的身子往外拽,想把哥哥从蟒蛇口里拖出。蟒蛇负着巨痛,但也并不想把到口的美食“拱口”相让,于是,人蟒之间在令人窒息的时间里,展开了一场动人心魄的争夺拉锯战。
胡二用脚使劲儿蹬着长满深草的地面,他的身子拼命地往后、往下坠,两手把哥哥的脚踝抓得更紧。他屏住气息,丝毫不敢懈怠,生怕自己稍微一松劲儿就会给蟒蛇更大的鼓舞。
蟒呢,也是紧紧咬着胡大的头和脖子,它尖利的牙齿已经深深地扎进胡大的肉里。它也不想轻易放弃,它已经饿了好多天了!这些天来,它连一只小鸟也未尝吃到,可能是小鸟们太熟悉蟒的习性了吧!它仿佛能够看到死亡的翅膀在它面前盘旋,能够听到翅膀扇动的声音清晰地在它耳畔回响。现在,血新鲜的腥气使它兴奋,浓郁而逼真的肉香令它欲罢不能!
双方在僵持着。没有谁退缩,没有谁轻认失败。
太阳已近正午,它的光照在胡二和大蟒的身上,照在胡大露出皮肤的小腿上。
蟒蛇头上出血的伤口表面已经初步愈合,流出的血也已凝固,强烈的阳光下显出黑红色,胡乱地糊在蟒蛇的身上,并已吸引了许多嗜血如命的小飞虫的光顾,它们兴奋异常地在蟒蛇的伤口附近飞舞着,有的甚至已经在伤口上尽情地吸吮;胡二衣服上溅到的血也早已干掉,剩下一块一块血痕在证明着这场人蟒大战的残酷。
忽然,蟒蛇松开了口。突然的变化令胡二猝不及防,他拽着哥哥的手失去了相抗的反作用力,就和哥哥的身子一起后退着倒在了地上,哥哥有点儿冰凉的身子压在他身上。
失去了胡二抗力以后的蟒蛇,也轻松了许多,它带着所受的重伤,艰难地转过庞大的身躯,向草丛的更深处蜿蜒而去。
“哥!哥!你醒醒!”大敌已退,胡二浑身瘫软,一股巨大的恐怖袭来。他用力摇着哥哥的身子,胡大的身子随着胡二的摇动无力地动弹着。可是,任他如何歇斯底里地叫,哥哥一句也没有回答。
胡二看哥哥时,他大吃一惊:脱离蟒口的哥哥已经面目全非,可以说,胡二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面孔,若不是清楚地知道面前的这个人就是自己至亲至爱的哥哥,他早就“噢!”地一声没命地逃了。
哥哥的面部已经成了一个平面。他的鼻子已经化去,只留下两个流着血的黑洞;眼睛紧紧地闭着,眉骨开裂了,渗着血水;嘴唇也没有了,露出惨白的牙齿;整个脸上,满是大蟒蛇的口水和哥哥的血水。脸的两边,耳朵也不见了,两个耳孔瘆人的黑,深不见底。
心怀绝望地伸出手指,胡二感觉到哥哥还有微弱的呼吸,他心里一喜:哥哥还有气!我要把他背回家去!我要救活他!
于是,在筋疲力尽之后,胡二不知从哪里又积聚起一股巨大的力量。他背起哥哥,认准走出山谷的路,举步维艰地向外谷挪去。
正午的太阳照在他和哥哥的身上,地上留下一摊粗短的影子,这影子像是一个人的一样。
路上,不知道歇了多少次,胡二终于以单薄的身子,将奄奄一息的哥哥背回了家。回家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但温暖尚存。黑夜似乎有意让人们知道胡二的可敬可佩,故意降临得比往常晚出许多。
黑夜降临的时候,昏黄的油灯下,胡大终于醒来。他很容易地知道了自己现在鬼一样的相貌,他痛不欲生!
“哥,你干什么!”胡二握住哥哥的手,失声惊叫,尖利的惊叫在静寂的夜里传得很远。
爹娘看到,胡大猛地翻下床,将头向地上撞去,想以此结束自己的生命!
“儿啊,你可不能想不开呀!再干傻事你就对不住弟弟!”爹爹向胡大详细叙述了胡二是如何在蟒口里救下他的。
娘又向他讲述了胡二是如何将他一步一步背回家的。
胡大猛地呆住!
紧紧地握住弟弟的手,胡大感到了弟弟手里的温暖,他的心里也泛起了温暖。他不敢想像,一向胆小的弟弟,是如何不顾一切和大蟒搏斗的;一向羸弱的弟弟,是如何费尽力气将自己弄回家的。可自己……
“爹,娘,救我哥是我应该干的事;我要碰到这样的事,我哥肯定也会救我。”胡二说话颇像个男子汉了,他已经完全告别了柔弱,完全摒弃了胆怯。山谷里那个可怕的场景已使他迅速成为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他知道,从今以后,家里的一切重担都将由哥哥的肩上落到他的肩上,而他,已经做好了准备!
“爹,娘,弟弟,你们放心,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胡大的口齿不清,但口气非常坚决。
夜深了,村民们都已睡去,但轻凉的夜风不忍睡,它急着要把这个名叫“兄弟”的感人故事告诉给人们。它要把这故事送到人们的梦中,使它扎根到人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