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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蛰蛇

原文:

予邑郭生设帐于东山之和庄,蒙童五六人皆初入馆者也。书室之南为厕所,乃一牛栏;靠山石壁,壁上多杂草蓁莽。童子入厕,多历时刻而后返。郭责之,则曰:“予在厕中腾云。”郭疑之。童子入厕,从旁睨之,见其起空中二三尺,倏起倏坠;移时不动。郭进而细审,见壁缝中一蛇,昂首大于盆,吸气而上。遂遍告庄人,共视之,以炬火焚壁,蛇死壁裂。蛇不甚长,而粗则如巨桶。盖蛰于内而不能出,已历多年者也。

—《聊斋志异附录·蛰蛇》

1

郭天深看到眼前的情景时,他的嘴张得老大,多日来越积越厚的疑云倏然消散。

郭天深自小即胸怀大志,并冒天下之大不韪把父母给他起的名字“天财”改作了天深。试想,一个人若是觉得苍天像一口古井那样幽深,而不是像一般人所看到的高远,那么他站得该有多高,他的心灵世界该多大呀!由于家境不好,他勉强上了三年私塾后,只得黯然回家。不料他的聪明最终打动了邻村的老私塾张鸿儒先生,张先生愿意悉心教导天深,且不收取任何费用,以期他能够成才,来延续自己未能实现的理想。

时间的脚步匆匆,像温暖的风吹过。俯仰之间,郭天深已由一个懵懂的孩童长成了一个风度翩翩的青年,渊博的学识将郭天深的内心世界装扮得金碧辉煌。为报答师父的深恩,他拼命读书,积极会文,应对科举,以通过科举这个晋身之阶实现师父的理想,与此同时,他心里产生了另一个想法。他觉得,只有如此,才算真正理解并报答了师父。

郭天深的这一想法就是开馆授徒!和师父一样,不要学生的束脩,只要有粗饭糊口、斗室容身即可。

经过精心挑选,郭天深选中了一个地方,他决定在这个地方开馆,教授学生。

这个地方是东山的和庄——一个傍山的小村子,村民不多,多是一些老实巴脚靠山吃山的农民。有些村民从上几辈人起就未尝走出山外,根本不知道外界什么样的景象。学生嘛,只有五六个未开蒙的孩子。郭天深把馆帐设在这荒僻之地是有深意的,他觉得,只有在这样闭塞的地方,人们才亟待学问的琼浆滋润;只有在这样闭塞的地方,才能更好地报答师父的栽培恩情;也只有在这样的地方,方能让他更好地静下来,潜心应对科考。起初,村里人见到这个面目白净的年轻私塾先生时,竟然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有如此“异相”的人竟会来到他们这鬼不下蛋的地方来,且不收丁点钱物。他们的感激之情就和对山神的膜拜之情几乎等同了,只是他们没想到,这种感激也大大鼓励了年轻而热心的郭天深。可以说,和庄极为淳朴的民风轻柔地击中了他。

郭天深教授学徒的日子有些像学馆门前大树上的叶子一样,由绿而黄,由荣而枯,由发芽而飘落,悄无声息。不同的是,其他地方的人对飘落在地的树叶是浑不为意的,而和庄的山民对这些叶子却无比珍惜。他们眼看着自己的孩子慢慢懂事了,会写字了,说话一套一套的了,眼界也大起来了。有的孩子回家还能给他们的父母绘声绘色地讲他们从老辈人嘴里也从未听到的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了。他们知道,这都是郭先生的功劳。于是,对郭先生,他们的感激之情则在对山神般的纯粹膜拜中又加入了另一种感情——亲人一样的感情。若不是缺吃少穿的,他们一定会为郭先生做个生塑金身供起来的。其实,他们的心里早已有了郭先生的一座金身了,这金身无形无影,但永远不会磨灭。

人哪,想走进一个人的心灵太难,想同时走进一群人的心灵则更难,但郭天深竟然无意间做到了。

郭天深和孩子们的感情更加融洽。在孩子看来,郭先生不啻是他们的先生,更是他们的兄长,父亲,朋友和精神支柱。他们没见过皇上,但他们对郭先生的态度绝不亚于一个忠诚的臣子对于皇上,不同的是,皇上拥有生杀予夺的大权,郭先生只有学问和真诚。郭先生的话对他们而言就是圣旨,郭先生的眼神对他们来说就是命令,他们不想让郭先生生一丁点儿的气,而能让郭先生高兴、欣慰就是他们最大的幸福。他们知道,郭先生能到他们这样的荒村野地来,简直是老天爷的指派,否则就是做梦也难以梦到。郭天深呢,心里也颇为自己庆幸。来到这里近一年来,他的心里时刻都在受着震撼,山民们的忠厚、纯朴时刻震撼着他,山民们的热情、依赖融化着他。他甚至觉得有些惭愧,惭愧自己受着山民们的深恩竟无以为报。他庆幸自己当初做了这样正确的决定,庆幸自己能够到这刚流出的山泉水一样纯净的山村中来,尤其是这些孩子,他们太可爱,太可塑了,他为自己能有这样的学生而由衷地高兴!

但这几天,郭天深对这些孩子产生了怀疑。

以往,郭天深对孩子们的言行总是深信不疑,因为他们都是好孩子,足可信任。是啊,他们的父母说话从不拐弯抹角,从无什么弯弯肠子,孩子又怎会不忠厚老实?最淳朴的家教就是父母的忠厚善良。郭天深从不批评孩子,他深知,在孩子的心灵里,称赞远比打骂有效得多。从跟着张老先生读书至今,他一直对罚站罚跪、竹板打手等强制手段嗤之以鼻。但现在,他觉得他应该强硬一点儿了,否则这些孩子是经受不住“外界”(说是“外界”,其实不过是巴掌大的“厕所”,或许有着别的“什么”,但郭天深不知道)的诱惑的。

最明显的表现是,孩子们上厕所的时候,回来得都特别慢,有的竟然需要半个时辰才能回到学馆。并且孩子似乎也比平常有了更多上厕所的热情,他们每个人回来时脸上都带着明显的满足表情,且上厕所的次数越来越多,间隔越来越小,这些孩子似乎不像是到厕所出恭,而是在去看一场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杂耍,或者去赴一个重要的约会,这杂耍有着无穷的吸引力,比他郭天深的魅力要大无数倍;这约会有着不可抗拒的力量,这力量比学问要强无数倍!

孩子们在学馆里小声议论着,故意压低着声音,眉飞色舞的,似乎在交流着什么有趣的见闻。远远地观察他们的表情,郭天深的疑惑和纳闷像大雾一般越结越浓。

当他问这些孩子时,孩子颇似向往的表情让郭天深产生了强烈的渴望:搞清楚原委!

被问到的孩子说:“我在厕所里能驾云玩,舍不得回来;有时候想快点儿回来却跑不动,上面像有东西在吸着我。”

听着这几乎异口同声的回答,郭天深疑窦顿生:厕所里驾云?吸着?可能吗?自己如何没有遇到过呢?

又一个孩子高高兴兴到厕所里去了,去时他和其他孩子挤眉弄眼的,似乎要去领什么奖赏,步子虽然尽力地轻缓,以不引起郭先生的注意,但终究难以掩饰想尽快到达的急切。郭天深悄悄跟着他,他要搞清楚孩子们所说的“驾云”真相。他的脚步尽量地轻些,慢些,免得让孩子发现;他把蓝衫的下摆小心地撩起,这样既让自己走得快些,又不至于挂到其他东西。孩子到了厕所,郭天深也跟到了厕所的墙外。孩子站在厕所里最靠近山壁的地方,他并未小便或大便,而是直直地站着,还仰头张望——像是在渴盼什么好事儿的降临。蓦地,孩子缓缓上升了,他轻飘飘地上升了二三尺,然后不动了,既不再上升,也不下降,就那样悬在那里,乍一看去,和人们的自缢并无太大的区别,只是脖子里没有绳子。孩子背对着郭天深,因此,他看不见孩子的表情,更看不到孩子的眼神是害怕还是得意。但郭天深随即意识到,石壁上肯定有问题!

郭天深轻手轻脚进了厕所,他怕在这关键的时候吓坏了孩子,或者摔坏了孩子。他定睛往山壁上看去,往上,再往上——“啊!”郭天深几乎叫出声来,他的心跳得厉害,像要跳离自己的胸膛——尽管他心里已有准备,但还是大吃一惊!

2

厕所在学馆的南面,紧靠着山的石壁。那里原来是村里破旧的牛棚,因为建了学馆,为了不影响孩子们读书,村民们把他们最珍爱的牛都搬了家,但没舍得把牛棚拆掉,而是留给孩子们做了厕所。山壁远远看上去,非常陡峭,上面长满了各种灌木,有的灌木还盛气凌人地伸出好远。因此山壁究竟什么形状,竟难以看清,村民们谁也不曾留意。

虽然被茂密的枝叶遮着,郭天深定定看了一会儿后还是看到,离厕所两三丈高的山壁上,有一条不宽的石缝,且隐隐能看到石缝后面一条大蛇的头——比山民们使用的盆还要大!这蛇头试图往下往前探出来,但由于石缝的两边挡着,总也探不出来,吸着气,气隐隐可见,像淡薄的雾霭,就是这雾霭在提着孩子!但由于距离太远,或者这蛇的道行尚不够深,孩子只被吸离地面二三尺。他也每天到这里来,但这条蛇颇有自知之明,没有打他的主意,郭天深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倏然明白了孩子们异口同声地说在厕所里驾云的真相——可怜的孩子啊,若石缝有朝一日被这蛇撞大些,蛇头能探出来的话,或者蛇的吸力再足一些,他们早就成了蛇的美食了!从小郭天深就听奶奶说过,蛇长得特别大的时候,它能够呼吸成风,身子不动,食物自然往它嘴里跑。想到这儿,郭天深又倒吸一口凉气。

吸了一阵儿后,大概蛇累了,或者大蛇看到另有人来,就不再作无谓的努力,孩子才得以落地。郭天深匆匆忙忙地把孩子拉出厕所,他并未告诉孩子,只是飞快地找到了村里的大人,再也顾不得以往儒雅的风度。消息立刻传遍了这个小小的山村,大家不约而同地集中到一起商量对策,人人心里充满着恐怖的云团。

有的说:“那得赶快把蛇赶走!”

另一个说:“它那么粗,被山石夹在里面了,怎么赶呀?”

前一个立即不说话了。

一个尖利的声音说:“我看呀,干脆把它杀死算了!否则总有一天它会祸害我们村里人!”

一个苍老的声音立即严厉地说:“亏你说得出口!这条蛇是灵物,是山神的看家狗,谁敢杀它呀,上天要降罪的!”这声音像具有魔力似的,吓得人们都不敢说话了。

人们的头上,神灵扇动着黑色的翅膀在盘旋。

畏惧也像蛇一样,盘在人们的心头。人们的神色又肃穆起来。

好在一段时间后,人们又想起了一个救星:“郭先生呢?咱听郭先生的话,他说咋办咱咋办!”

这时,郭天深说话了:“谢谢各位对我的信任。现在蛇还不够大,又加上山壁挡住了它,它还不能对咱们构成太大的危害。但将来它把山壁撞破后,就不好说了,那时咱们大家就拿它没办法了。依我看,一定要趁这个时候把它给打死,以绝后患!”

人们不知道“以绝后患”是什么意思,但人群中还是有人附和。有些人开始振奋起来,恐惧消散了些。

那个苍老的声音又起:“郭先生,话虽这么说,可山神的看门狗,咱敢伤吗?上天降罪给村里人咋办?”

人们的附和又倒向苍老的声音这边。恐惧又聚拢了起来。

郭天深笑笑说:“说蛇是神的看门狗是不可信的。大家听说过潮州没有?那个地方的人们常年吃蛇,因为他们觉得蛇肉最嫩最细最鲜美!要是蛇是上天的看门狗,那他们恐怕早就被上天降罪杀死了!”

苍老的声音说:“嗯,倒是听说过,有人还拿蛇皮做刀鞘呢……只是,这么大的家伙,这么高的地方,咱能咋办呢?”

听到苍老者的口气有了松动,年轻人都来了劲:“那还不好办!派年轻人爬上去用铁铲把蛇铲死不就行了!”

立即有人表示异议:“不行不行!孩子离那么远,蛇都能吸得动,咱们主动接近它,这不是找死吗!”

“咋不行?反正山壁挡住了,它也不能把人吸到洞里去!”说话的人不服。

“吸不到洞里去不假,可吓也能把你吓死!你想,比桶还粗的蛇,信子伸出来,够着你的脸,你怕不怕?光是腥气都能把人薰死!”说话的人显然见识颇多。

“那你说咋办?就这样算了?”

“当然不能算,要……什么?对,要‘以绝后患’!”大家的共识成了一股力量。

“郭先生,您有高招,您咋不说话?”

郭天深慢慢地说:“各位不要着急,这么高的山壁,咱们也不知道里面究竟什么样儿,爬上去肯定是危险的。不如等天黑以后,咱们在山壁底下堆起大堆柴火,用火烧死它!”

“还是郭先生。咱就这么办!”

3

柴火白天就堆好了,天终于黑了下来。人们重又聚集到山壁下面。

火把点燃了,一个瘦瘦高高的年轻人拿着就要往柴禾上扔。

人们的脸上一派肃穆的表情。

“慢!”苍老的声音又响起来。年轻人慌忙收住拿火把的手。

“咋了五爷?”

“烧死神的看门狗是要遭报应的!还是别烧了吧,反正它现在也不能动,咱们小心点儿不就行了吗?”声音很低沉,但在人们的心里激起了恐怖的巨浪;声音很缓慢,但人们的眼前,飞沙走石的感觉。

“五爷说得对!蛇是神物,它现在还没成神,等它成神了,它自然会升天去的,它是不会伤害咱肉身凡胎的!”

年纪大一些的人想回家去,人群中一阵骚动。天上的星星睁着冷冷的眼睛盯着这一切。风起了,吹在树叶上,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响声,堆在山壁下的柴禾用身子应和着树叶,颤抖着,发出哀求一样的声音。刚才还在亢奋高叫的狗此刻也闭了嘴,低着头,烦躁地走着,连低低的“呜呜”声也不敢再发出。

“是啊,咱们还是回家吧!老天爷的看门狗不能杀呀!老天爷!谁敢违抗呀,他叫谁今天死,谁能活到明天哪!”

有的人已在往后退。

拿火把的人手在发抖,直想放下并弄灭了。

郭天深知道,人们虽然白天经过了他的开导,接受了一定要烧死这条大蛇的建议,但天黑以后,人们的感情变得脆弱起来,勇气也被浓稠的黑暗所湮没。这是很正常的。郭天深看到,明亮的火把下,大部分人的脸上都写满了恐惧,有的年轻人脸上呈现的是悲壮,仿佛不是在为自己除害,而是自己在领受一个来自神秘的不可预知的力量的惩罚。

于是,郭天深走上前,对大家说:“大家不要怕!蛇只不过是一种普通的动物罢了,它像猪一样,像狗一样,再小些,它像蝇子、蚊子一样,说大些,它不过像咱们一样,都是一种有血有肉能动能活的东西罢了。人还不断地被其他人杀死呢,蛇也一样啊!再说,如果不是山壁挡着,咱们的几个孩子早就被它吃了!现在不除它,将来必然后患无穷!说蛇是上天的看门狗是迷信的说法,不可信的!大家相信我!”

说到这儿,郭天深猛地夺过年轻人手中的火把,把它放在干燥的柴禾上,柴禾燃了起来!在郭天深的耳畔,“噼啪噼啪”的声音极富乐感。火光把山壁映得通红,把人们的脸映得通红,火光的映照下,人们脸上的恐惧散去了,代之而生的是慷慨激昂的表情。

一股香香的味道,带着焦糊的味道。其他,什么事也没有发生。

山民们知道,蛇死了。

他们还知道,他们的的恐惧也死了。

这天晚上,山民们的心里,不知怎么地,星星格外亮,还带着些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