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我没有杀。我举不起刀,我和她曾经的恩情软化了我的心和我的刀。
她已经半疯,也许是惊吓,也许是亲眼看到了自己子女的死亡吧。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些心痛,当年的幸福片断在我脑海里疾速地闪回。这些幸福令人心酸,时过境迁,幸福已像翻飞的羽毛,即便能抓到手里,也早已是干瘪的回忆。
—《某甲》
原文:
某甲私其仆妇,因杀仆纳妇,生二子一女。阅十九年,巨寇破城,劫掠一空。一少年贼,持刀入甲家。甲视之,酷类死仆。自叹曰:“吾今休矣!”倾囊赎命。迄不顾,亦不一言,但搜人而杀,共杀一家二十七口而去。甲头未断,寇去少苏,犹能言之。三日寻毙。呜呼!果报不爽,可畏也哉!
—《聊斋志异卷十一·某甲》
月黑杀人夜,风高放火天。
我带着大队喽啰疾驰在崎岖的山间小路上。此时,我的心中正激荡着一种铁一样的豪情,这豪情,在我心中已积聚了十六年之久。它像血一样,充满我的身心,也滋养着我的成长。风声呼啸,如针似刀,将我们的马蹄声凶狠地扯碎,揉在一起,投进幽深的山谷。
这一夜,酷似那一夜。
我还记得,那天夜里,我妻子绝望的眼神,痛苦的表情,声嘶力竭的叫喊。瞬间,一个家破碎了,就像一个光滑明亮的瓷器,被人摔作了碎片;夫唱妇随的幸福被一双罪恶的巨手撕成一条一条破旧的布绺,像枯萎的树叶一样飘落满地。
李七,我的东家,就是打碎这个瓷器、撕碎我幸福的凶手。
夜是一张密厚沉重的黑色幕布,卑鄙地把李七的罪恶掩盖起来。我知道,我之所以有此劫,完全是因为我的妻子太漂亮。
李七觊觎我妻子的美貌已经太久了,虽然我们都是他的仆人,但只是因为我还算强壮,他迟迟不敢下手。终于有一天,他耐不住了,等不及了。
我本来是有所防备的,因为李七对下人从来都是极尽压榨之能事,不曾对下人有过和颜悦色的。可我还是没能抵过李七的狡诈。听老辈人说,人心是一个无底的洞,任谁也看不透,我现在才知道,这话太对了。夜色浓起来了,李七派人找到我,说让我到他的客厅去。妻子叮嘱我说,李七一向狠毒,千万不要上他的当。
客厅里,李七已经备好了酒菜。他异常热情地招呼我坐下,这让我提防的心更加紧张。但随即一想,我又没有做什么坏事儿,怕他做甚!
李七用少有的殷勤态度给我斟满酒,自责地说:“老弟,你来我家这么多年,我没能好好待你,实在心中有愧呀!”
我不敢接他的酒,用充满疑惑的眼神看着他。
李七呷了口酒,继续说:“更让我觉得对不起你的是,我有一段时间竟然看上了你的媳妇!夜里睡不着的时候,还曾经想过让你的媳妇伺候我!我真不是人啊!昨天我梦见了我死去的老爹,他对我说,我这样做是要遭报应的。我老爹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把我吓出了一身冷汗。老弟,我今天特意备了酒菜,要向你表示歉意。你可一定要给我这个面子呀!”
说着,李七把杯中剩下的酒全部倒进了肚子,然后把我面前的酒抬到我嘴边。
我只得接过杯子,仰头喝了下去。用眼睛的余光,我看到了李七脸上的表情:我心里一沉!
李七在狞笑!
天旋地转中,我已听不清李七再说什么了,只模糊地看到他狞笑的表情。
跌跌撞撞地回到了家里,妻子吓坏了,她搂着我,只剩下浑身发抖和哭的力气。是啊,一个弱女子,她又能想出什么救我的办法呢?再说,酒的毒性很强,也不会给她救我的时间。
我灵魂脱离躯壳的那一刹那,我再次无限留恋地看了看我挚爱的妻子,她花容失色,泪落如雨;她跌坐在地,魂飞魄散,痛不欲生。我还看到了随后赶到的李七,他拽住了我的妻子,把她推倒在地,肥大的身体压在她身上。妻子倒的地方离我很近,我能够听到李七急促喘气的声音。
妻子在无力地哭,瞬间的丧夫之痛和被强暴之辱都使她无力反抗。她的哭声在撕裂着我的心肺,但我却救不了她!
与此同时,我的灵魂已脱离了肉体,像一片云一样飘出了门。
我想喊,但喊不出声;我想停下来,又如何能够?!
从此以后,李七就霸占了我的妻子。
在我灵魂“身”不由已、漂泊无定的日子里,我的妻子为李七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
三年之中,我几乎每夜都尽力飘浮在李七家宅的上空,看着李七卧房的灯光由明而熄,我能够想像得到他们在做什么,这个恶棍,在和那个曾经是我妻子的女人在做什么!
我恨!恨李七这个恶棍,他杀了我却能逍遥法外;他霸占了我的妻子却没遭任何报应,我真恨!
我恨!我恨我的妻子,如果说当初她是被逼无奈的话,那现在她就已经是心甘情愿的了。她早已忘了我,忘了我们在一起时的幸福日子,忘了和我有关的一切!而现在,她正躺在李七的怀里笑着,和一个曾经杀死自己丈夫的恶人过着荣华富贵的日子,让他高兴,供他发泄,为他生儿育女。
所幸,我的冤情感动了天地,阎王安排我尽快投胎,早日摆脱这山一样高海一样深的被杀之仇和夺妻之恨!
极富心机地躲过了喝迷魂汤的程序之后,我精心选择了一个山大王妻子的肚腹作为我的归宿。
我的降生的确乐坏了山大王。他着实为我的出生敲锣打鼓、鞭炮齐鸣地庆祝了一个月。在他和他手下喽啰的心里,一个新的山大王诞生了。
由小到大,我不能忘记李七的淫笑和妻子的眼神,我难以忍受李七杀我并抢我妻子的仇恨的折磨,我不敢想像曾经是我妻子的女人还在我的仇人怀里的事实。这一切铸成了一把刀,这刀每天都在剜割着我的心。
我要报仇!
我拼命地吃饭,以图尽快长大;我用心地练功,以图让自己能够成为真正的英雄;我悉心地读书,研习兵法,以图使自己成为一个胸中有百万雄兵的将领。
十六年过去了,我长成了一个身材高大,武功超群的强人!
今晚没有月亮,夜像一口巨大的锅扣下来,把人间罩得严严实实。
风刮着,声音很大,像在提醒着我或者鼓动着我。
我知道,我盼望的时候终于到来了!
我说动了斗志已大不如以前的爹,他老了,渐渐认为当山贼不是长久之计了。我带着所有的喽啰,攻破了城门!
因为我认为,让李七这样的恶人活在世上,简直是另外一种罪恶!
我们没有滥杀无辜,直奔李七的巨宅而去,但愿他还没死!
我带领着喽啰,潮水一样涌进李七的豪宅。李七老了,二十年的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深深的印记,但那双眼睛未变,一睁开来,一种让人骇怕的光便射出来。
这光让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战。
随即,这目光便激起了我的怒火。
李七看到了我,他愣了愣,显然认出了我。我看见,他眼睛里的光霎时熄灭了。
“您是……您一定是……”
我知道此刻他心里一定充满了恐惧。这恐惧让他浑身发抖。
我没有说话,手里的刀紧握着,眼睛瞪着他。
“我命休矣!我早就想到这一天了。老弟,你还是来了!”他声音也苍老了许多。
这声音、这称呼让我眼前浮现出那天他骗我喝毒酒的情景。
“我知道我是个罪人,我该千刀万剐!我杀了你,占了你的媳妇,我该死!这些年我一直在赎罪呀!我对你的媳妇很好,比对我所有的妻妾都好,为的就是到阴间你不找我报仇。”
我气愤至极,对她再好,不还是杀死我然后霸占她身子之后的事吗?这个畜生,还在骗我!
我上前一步,举起了手中的刀。
“我老了,想落得个囫囵尸首。你饶了我吧!我愿意用我全部的家产赎我的命,赎我的罪。我现在就搬出去,东西都归你。你的妻子还归你!你看怎么样?”
李七声音里带着哭腔,死亡的巨石把他压垮了。
他后边的话激怒了我。
我横起刀,在他的脖颈处恰到好处地一划!
鲜血喷涌,李七栽到在地。
我知道,他不会立即死去,那样就太便宜他了。我给了他自我反省的时间,当然,这段时间里他将备受折磨,然后痛苦地死去。
他罪有应得。
我又捕捉到了李七的眼神,眼神里没有了飞扬跋扈,只有乞求,只有恐惧。
他像只狗一样,倒在我的面前,手臂半伸着,像要抓取什么。
我又想到了李七的话。妻子还归我,妻子……她还是我的妻子吗?
我的心里一动:她还活着,是什么样子了呢?
我忘了自己的年龄,一股柔情升起。
我冲到里屋,见到了她。
她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只是脸上多了些皱纹,尽管不太明显;眼睛里也没有了当年流转的秋波。
但我不得不承认,她更加成熟了,二十年的岁月并未将她改变太多。我看得出,二十年后,她反而多了一种成熟的、让我说不出来的风韵。
这女人,离开我之后,她过得更滋润了。
想到这儿,一股怨气冲天而起。
她显然认出了我,尽管我只有十六岁,但身量与面目和当年全无二致,对此她当然再熟悉不过。
她嘴张了张,没有说话,她的眼神很奇怪,很复杂。或许其中有愧疚,也有恐惧吧!
我看到了她和李七生下的两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们是听到了娘的房间里有声音才慌忙起床并跑过来的。
他们的年龄和我相当。
我举起了刀。
她蓦地昂然上前,护住了三个孩子,就像当前遇到危险事儿时不自觉地护我一样。
只是,她眼里的内容我已感到非常陌生。
她的眼神让我愤怒。我一把推开了她,用非常粗暴地动作。我的心颤动了一下。
我举起刀,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杀死了她和李七生的那三个孩子。鲜血如泉,喷到我的身上,我的快意和豪气在屋里弥漫,血的腥气也在屋子里氤氲,我心里不由得泛起一阵想呕吐的感觉。
与此同时,我的喽啰也冲到李七家宅的各个房间,搜到人便杀,一时间,哭声、惨叫一时主宰着寂静的夜。
整整二十七口,我们几乎杀死了李七家能搜到的所有人。我可以想见,每一具尸首横陈的地方,鲜血都染红了方砖铺成的地面。
她,我没有杀。我举不起刀,我和她曾经的恩情软化了我的心和我的刀。
她已经半疯,也许是惊吓,也许是亲眼看到了自己子女的死亡吧。看着她的样子,我有些心痛,当年的幸福片断在我脑海里疾速地闪回。这些幸福令人心酸,时过境迁,幸福已像翻飞的羽毛,即便能抓到手里,也早已是干瘪的回忆。
时近夜半,声声鸡鸣,在催促我们回山。报了仇,我的心情很复杂:有些许的快意,却没有曾经设想了多少次的轻松。相反,一种沉重的东西萦绕在心间,说不清道不明。是因为见到了她吗?我也不得而知。
那夜,我把带来的喽啰就地解散,任由他们回家团聚,做自己喜欢做的正事。然后我纵马飞驰,上了一条和回山相反的官路。
鸡鸣声声,但多了些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