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贾人某,至直隶界,忽大雨雹,伏禾中。闻空中云:“此张不量田,勿伤其稼。”贾私意张氏既云“不良”,何反祐护?雹止,入村,访问其人,且问取名之义。盖张素封,积粟甚富。每春贫民就贷,偿时多寡不校,悉内之,未尝执概取盈,故名“不量”,非“不良”也。众趋田中,风稞穗摧折如麻,独张氏诸田无恙。
—《聊斋志异卷九·张不量》
里面好像蕴含了太多太多东西似的,云看上去更厚更重了,似乎再大的风也无法把它吹动;较劲似的,风更来劲儿了。于是,讲和似地,云就同意大风裹挟着雨和冰雹劈头盖脸地倾倒。为了增加气势,烘托气氛,喜爱完美的老天特地让雷为其伴奏。霎时间,整个人间便遭了殃。
此时,走在直隶地界的官道上,原本心情沉重的我越发感到难受。
对了,我是一个商人。为了生计,多年来一直做着一些并不固定的小本生意。
虽然收获不丰,但托祖上的福,在老天的眷顾下,还算过得去,日子也像独轮小车一样,艰难但不失平稳地越走越好。妻子儿女的心情也由于我的小生意而得到滋润,眼见得渐渐轻松愉悦起来。
渐渐地,心气越来越高的我已不甘心往日的蝇头微利,我决心效仿一些大商贾的做派,搞出些大动静来,以图更大的盈利。
我做起了借贷的生意,想以此获取更丰厚的回报。
不想,老天爷给我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一个刚刚从我这儿借贷去一大笔钱的年青人,回去几天之后家里即遭遇了窃贼。不幸的是,他失去了年轻的生命,我失去了可观的本钱。他的父母因驮不动老年丧子之痛,双双一病不起。惊闻这个消息,我第一时间赶到借贷者家。
我的眼前,只是新坟一抷,破房两间,悲痛欲绝的父母一对,昏花干枯的老眼两双。
我没有提收贷的事儿,此情此景,我张不开口,只是心情沉重地离开了。
胸口堵得厉害,我口干舌燥,浑身冒汗,我知道,此次借贷,是我此生犯下的最大错误,这错误将使我多年的心血毁于一旦。
若不是为了妻子儿女,我死的念头都会有。我清楚,我被老天爷的这一玩笑击垮了。
这时,冰雹与雨已经无情地砸了下来。雨还好说,冰雹就太可怕了。鸡蛋大的雹块,被狂怒的风怂恿着,风疯狂地给它们助着威势,真是一场恶梦!
可不能被冰雹砸到头上,否则就没命了!我暗暗告诉自己。妻子儿女的笑脸不时在我眼前漾着。
用手护着头,我仔细搜寻,未发现路边有能够让我暂时避雨的地方,哪怕是一间废弃的房屋也未尝发现。看来,我要毙命于这前不挨村、后不着店的该死的官路上了!
所幸,尽管冰雹密集,我的头未被大的雹块砸到,只是有一些较小的雹块光临我的手上,砸得手生疼。
前面有块青稞地,我心里一喜。
庄稼已经出穗,密密匝匝地撑起一把把绿色的救命伞,我跑了进去。
躲在庄稼棵下,我尽量把身形缩得更小,我蹲下去,把头几乎埋进裆里。幸亏我肚子还不算大,多年来的奔波帮助了我。
比外面大千倍万倍的声音从地里发出。冰雹砸在叶上的声音,风摇撼着青稞的声音,稞穗痛苦折断的声音……我的耳朵都快震聋了。
我想起讨账离开家时的情景。
“他爹,不要去了,他家刚死了人,去了也没用的!”妻子苦口婆心地劝我。
“你懂什么?现在正是要账的时候。要是再迟一段时间的话,恐怕他父母就会装着不知道这笔账了!”我叱责着她。
孩子们也不想让我去,他们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拉着我的衣角,不让我动身。
拗不过我,妻子只得反复叮咛:快去快回。我们娘儿几个都指望你呢,你可是我们的天啊!他们的人刚死,要是说话冲了一点儿,你可千万不要跟他们计较!
我没有理会妻子,狠狠地甩开了儿女牵着衣服的手。
现在想想,妻子说得多对呀!要不是我的执拗,又如何能到这样危险的地步!
要是能安全回到家,我一定对他们娘仨好一点儿。
我虔诚地祈祷着,冰雹凶猛地砸着庄稼,大风贪心不足地折断着庄稼,庄稼以折断时悲惨的声音应和着我。
忽然,风声雷声冰雹声折断声之中,我还是听到了另外一个声音:“留神,这下面是张不量的庄稼地,可不能把他的庄稼砸坏了!”
噪声太大了,我听得不太清楚,还有一句什么话,被一个巨大的声音淹没了,那是雷。
谁在说话呢,在这样风雷大作,雨雹交加的时候?对了,这句话好像来自头顶上面,肯定是神在说话吧?
一定是神,人不绝不会在这样的天气出来的!对!是神,是管辖冰雹的神!
小时候,我听到过和雹神有关的传说,它曾经和风婆云师雨伯一起活跃在我娘的故事里。但雹神的声音,在我的心里,甚至比见到我已经作古的娘的路还要遥远。但我刚才却分明听到了,不知道该不该为此庆幸。
不知过了多久,大约有一个时辰吧,风住了,雨停了,冰雹也过去了。我钻出了这块地。
天已快黑了,今天晚上恐怕到不了家了。想着雹神说的那句话,我想,既然有庄稼,附近就肯定有村庄,我不如先到村里借宿一夜,明天再走。或许,能顺便把张不良的事问清楚呢。
趁着天尚未全黑,我得快些到村里去,还不知道有多远的路程呢!
回头看了一下曾经庇佑过我的那块青稞地,没有一棵直立在地里了。整块地一片狼藉,惨不忍睹。农夫们辛勤的劳动,他们全家的希望,霎时成为泡影。
虽然不再有风雨冰雹,但云还是灰黑色的,厚厚地积在天上,一动也不动。空气又湿又重的,似乎可以拧出水来。此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心里既有着躲过一劫后的侥幸,有着对那块庄稼地由衷的感激,但此次借贷将要成为死债的预感仍时时控制着我,让我心里不得轻松。
我牢牢地记着神仙口中曾说过的那个名字:张不良。
既是“不良”,为什么还要保护他家的庄稼呢?既然要保护他家的庄稼,那他家的庄稼怎么还和人家的一样被冰雹打得一棵不留呢?那句被雷声淹没的话又是什么呢?
疑云占据了我的心。
“保护不良人家的庄稼,这不是没天理了吗?幸亏,他家的庄稼也一样被冰雹全打坏了,否则,善良的人心里该会怎样抱怨上天不公平啊!”我心里庆幸着,庆幸着这世上还有天理。既然有天理在,我的借贷也应该能收回来吧!
于是,我的精神又不由得振奋起来。
一个小小的村子俨然在我面前。
刚进入村里,黑夜的翅膀已经罩住了小村。我向一家人说明来意后,这家人热情接待了我。他们并未细问我的姓氏、住处、行当和来到他们村的原因,只是催促我快吃点热饭。
他们的热情感动了我。
感动拉近了我和这家人的距离,我向他们说出了我的疑问。
“请问,‘张不良’是谁?他究竟是怎样一个恶人,才落得个‘不良’这样的名字?”
不料,他们听后却都笑了起来,他们的笑让我更加摸不着头脑。我告诉他们,老天爷已经用冰雹惩罚了张不良。
这家人听了张不良的庄稼也和他们的庄稼一样都被冰雹全部打死之后,眉头锁了起来。真奇怪。
这家人不再理我,开始担忧地交谈起来:“连张不量的庄稼也不放过。老天爷真是粗心大意!现在该咋办啊!”这家人几乎要捶胸顿足了。
夜里,我很晚都没有睡着觉,因为我的那次莽撞的借贷使我心痛和后悔;我还知道我所借宿的这家人也很晚才睡着。
我隐隐听到他们在低声商量着:“明天一早咱们到田里看看去,快睡吧!”声音很轻,但在我听来,却清晰至极,奇怪至极。
第二天一大早,我也被村民们走动的声音惊醒,于是我也和他们一起前往昨晚我曾经躲避冰雹袭击的那块庄稼地。说实在话,我真地不愿意让这些村民亲眼看到他们满心不希望的事情发生。
早晨的地里浮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田地里像被谁蒙上了一层薄纱,仿佛是特地为了隔断人们的视线,不让他们太早太清地看到这悲凉的景象似的。忽然,我听到前面的人惊奇地叫了一声:“啊!老天爷真开了眼啦!”我循着声音过去,也大吃一惊:“原来张不量家的庄稼长得好好的,一点也不似我昨晚看到的触目惊心的场面!”这是怎么回事儿呢?昨晚我分明亲眼看到张不量的地里也是一片狼藉呀!
人们又一齐到张不量家的其他田地里去看看,结果同样让人吃惊,其他田主的庄稼都被冰雹砸得面目全非,但张不量地里的庄稼却全都长长好好的,不单如此,在众多倒伏于地的庄稼的衬托下,张不量家的庄稼显得越发茁壮了!
看到这情景,村民们发出了一阵又一阵欢呼。
欢呼之后,村民们纷纷给我讲起张不量的事情来。
“张不量”是他们村里的一个富户,受祖上的恩荫,他拥有着大量的田产,粮囤里有着吃不完的粮食,库房里存着花不了的金银。但他没有为富不仁,而是乐善好施,这冲这一点儿,村民们都敬称他为“张大善人”。
每到春天来临时节,不少村民们的粮食都会青黄不接,于是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向张大善人借贷粮食,张大善人来者不拒,一概借给,从不问出身,更不问有无偿还能力。
偿还时,张大善人更是与众不同。
他面对前来还贷的村民们,不问所借数目的多寡,也不问偿还数目是否与所借数目相一致,更不论村民所还粮食的质量优劣,从不会使用概具进行约量,只是一古脑地令下人放在粮食囤里。
大家也未见过张大善人拿出借贷的契约,因为他根本就不曾写契约!因此人们又亲切地称他为“张不量”。
我现在才明白,雹神口中所说的人名并不是我所想像中的“张不良”,而是“张不量”!
“‘张不量’可是个少有的大好人哪!”这家村民这样赞叹着。
听了村民们的介绍,我灵光一闪,就像黑夜里的天空忽然被一道闪电劈开一样。
我想起昨晚我所听到的话:“留神,这下面是张不量的庄稼地,可不能把他的庄稼砸坏了!”我还清楚地记得,这句话之后还有另外一句话,只是因为彼时正巧有一个极响的雷响起,把这句要紧的话淹没了。
雹神所说的那句话的大意一定是,要到天黑之后,为张不量把田地里的庄稼恢复原样。
一定是这样的意思。我深信不疑,因为张不量家完好无损的庄稼在无声地告诉我。
只有张不量这样的大善人才会赢得上天的眷顾,我的心也在这样无声地告诉我。
于是,我再次想起我的那次愚蠢的借贷。但此次想起这事儿,我的心里便不再有疼痛的感觉,因为我觉得,张不量家的庄稼已经把我引领到了一个全新的天地里。我的心已经进入到了这片全新的天地之中,正在舒适地沐浴着温暖的阳光。
“那笔借贷,纵使他们不还我,我也不再追究他们的什么过错了。”急速回家的路上,我心情轻松愉快地想。想到这儿,张不量家的庄稼便重又茂盛在我的心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