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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戏缢

原文:

邑人某佻亻达无赖,偶游村外,见少妇乘马来,谓同游者曰:“我能令其一笑。”众不信,约赌作筵。某遽奔去出马前,连声哗曰:“我要死!”因于墙头抽粱一本,横尺许,解带挂其上,引颈作缢状。妇果过而哂之,众亦粲然。妇去既远,某犹不动,众益笑之。近视则舌出目瞑,而气真绝矣。粱干自经,不亦奇哉?是可以为儇薄者戒。

—《聊斋志异卷六·戏缢》

一个消息被诚实而乐事的春风连同花的香气一起传遍了同明村和与之相邻的村庄,这令人咋舌的消息是关于罗经申的。

罗经申短短的一生做了无数令人奇怪的事情,但这件事的奇怪程度,让你难以置信,即使你当时就在现场。

罗经申何许人也?

罗经申是同明村村民公认的大恶棍。

罗经申所做恶事情的代表作是试图强奸他的姐姐。姐姐二十岁上,许配给了邻村的一户姓张的人家,可这大大伤了罗经申的心。那时的罗经申已十七岁了,青春萌动得令他经常性地遗精。他认为,和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姐竟然要嫁给姓张的那小子,实际上等于姐姐这块肥水流进了老张家的田地里,他死活不肯,为此多次大哭大闹。有一次竟然趁老爹到集上去、奶奶睡着之际,对从小到大一直宠爱他的姐姐动手动脚起来,把姐姐的头发都给弄散,衣服都给扯烂了。要不是姐姐的哭喊惊动了经过的路人,可怜的黄花闺女竟差点被自己的亲弟弟给糟蹋了。

虽然罗经申没有得逞,但姐姐却吓得够呛,于是匆忙出嫁,出嫁后连娘家也不敢回了。

强奸姐姐未遂,倒促成了罗经申远近闻名的大恶棍的声名。人们对他畏而远之,看见他就像看见了恶魔一样避之惟恐不及。

但罗经申对此并不在乎,相反,他更加自在了。

其实,罗经申家境非常贫窭,罗经申十二岁那一年,他的娘亲身患伤寒,带着对孩子的无限留恋和对家庭的深深歉疚撒手西去。在罗经申慢慢长大的艰难里,陪伴着他的只有严父的训斥和打骂。虽然,家里还有年迈的奶奶和大他三岁的姐姐护着他,可仍然改变不了非打即骂的噩运。老爹的打骂使他冷漠,使他远离人间的温暖;奶奶和姐姐的疼爱又使他自私,使他娇惯成性。

随着年龄的增长和老父的日渐老迈,罗经申的生活环境越来越朝着无人管教的方向发展。老爹打不动他了,他能打得过老爹了,这点经验儿他是从多次和老爹的实战中得出来的,于是老爹怕他,不敢管他了;奶奶也已于去年抛弃他而去,姐姐已经出嫁。可以说,另一种意义上的家破人散为他成为一个恶棍扫清了道路,或者说,他已经具备了成为恶棍无赖的所有条件。

同明村是一个临着官路的小村,村民不多,仅有五十多家,二百多口人。在这个长期被贫穷盘踞的小地方,罗经申想出名,实在是太容易了。

和二十一世纪里的人所出之“名”不太一样的是,罗经申的出名并非有才或有财,善良或仗义,也并非机遇好脸皮厚,而是轻佻和恶毒。

俗话说,秦桧也有三个相好的,罗经申的经历证明了这一句话。他很自然地也纠结了几个狐朋狗友,整天无所事事,东游西荡。若是非说他们有所事事的话,就是惹是生非,就是闹得村民或者远近村镇鸡犬不宁。

人们都怕他,但又无可奈何。

这样的人,人们只能见到他和狐朋狗友们耀武扬威的身影,只会躲都不来及他们凶恶可怖的嘴脸,只能忍受他们粗暴的态度,只能吞咽他们平日的欺凌。

他怎么会死呢?

春天又来了,人们的希望也纷纷破土,发芽,葱绿而生动起来,随着路边的小草一起疯长着,天上的白云也好像比以前多情,它轻盈地徘徊在人们的头顶,向不安分的人们暗示着什么,招惹着想在自己的生活中增添些亮色的人们。

村外的官道上,行人渐渐增多。年轻的女子,也打开了深锁一个冬天的门,走出了清冷了几个月的幽深的院子,走在原本寂寞的官道上。花花绿绿的打扮,窈窈窕窕的身段,形成了春天特有的迷人风景,真是养眼,怡心。

罗经申的心也理所当然蹦腾起来了,一种莫名的欲望也像地头的稗草一样,抽节疯长。尤其是今天柔风正好、太阳正好的这个上午,罗经申伙同他的那几个朋友,勾肩搭背地走在村外的官道上。

小风轻来,惹起罗经申的欲望,于是,欲望像酒欲,被这轻风撩拨起来。

在屋里养了一冬的皮肤是白嫩的。远远地,一个女子,乘坐一匹枣红马,向他们靠近。马是红的,像一团火在烧;人呢,一袭白衣,远远看上去,就像一个雪人。红白分明,二者形成极鲜明的对照,对照中,宛如一朵彤云托着一朵洁白无瑕的莲花,无穷的魅力喷薄而出。离有一箭之遥,皮肤的白皙即撞入了四个无行的年轻人视野,让他们的眼前为之一亮,罗经申不由得流出了口水。他的脸上泛上了淫邪的笑。

他知道,一场好戏即将上演。

“申哥,你看那马多好!”矮胖些的那位兄弟迂回着说。

“是马好,还是人好呀?你小子倒会说话!”罗经申走在最前面,高扬着头,听到兄弟这样说,迅速地回转头斥责他。

“也不知道这小骚狐狸会便宜哪个王八蛋!”长着一双斗鸡眼的兄弟咽一口口水,心有不甘。

“申哥,你有没有意惹惹她?”瘦猴兄弟讨好地说。

“各位兄弟,我能让这骚娘们儿对着咱哥几个笑,兄弟们信不信哥哥有这本事?”罗经申停下脚步,转身对着他们三个,眉飞色舞地说。

两个喜欢拍罗经申马屁的哥们儿当即随声附和,只有斗鸡眼表示了异议:“申哥,小弟虽然知道哥哥的本事,但这小娘们儿可跟咱们根本就不认识,她为啥会向咱兄弟笑呢?看这小娘们的打扮和骑的大马,可不是平常人家的女子呀,说不定还是哪个官家的小老婆呢!再说,骑马的女子都不好惹的!”

两个家伙立即向着他进行斥责:“你这狗屎眼不要扫兴好不好,申哥说行就一定行。没这点本事,申哥还叫申哥吗?”

得到了喽啰们的鼓舞,罗经申更加得意和狂妄,他捋了捋袖子,整了整蓬乱的头发,还象征性地抹了抹脸,对三个哥们儿说:“看我的!”

这时,女子已经到了他们的跟前,罗经申他们已经能够闻到女子身上飘出的淡淡的令人心旌摇荡的香气。四双淫邪的眼睛看上去,呀,果然皮肤少见的白细!就像……就像……几个人呆住了,再也没有了思想。

这时,罗经申抢先一步跨上去,拦住了正往前走的马。蓦地窜出一个人来,马显然未尝料到,吃了一惊。好在,它及时收住了脚,只是前蹄不得已提起来,把白衣女子吓了一跳,差点儿没掉下来。

女子怒目而视,罗经申嬉皮笑脸。

太阳斜斜地照过来,地上映出了两块阴影,大的是女子和马的,小的是罗经申的,路边很近的地方,是三张张大着的嘴巴,眼睛放着光,似乎要点燃什么。

“我要死!我要上吊死在你面前!小娘子救救我!”罗经申对着白衣女子,反复念叨着。他的眼睛死死盯在女子的胸前,目光穿透了雪白的绸衣,触碰到女子白嫩的肌肤,似乎想剜去一块血肉。

女子满脸通红,羞涩难当。春天旖旎诱人的风光倏然不在。骑在马上,站在路中间,一时间女子手足无措。

其他过路的人听见动静,也聚拢了过来。罗经申见状,更加不堪。

“救救我,小娘子,我要吊死你面前!”他嘴里还在喊着。

路边不远处有一户人家的院墙,院墙不很高,大概一人多高的样子,墙里面密密麻地斜竖着去年秋季砍下来的高粱秸杆,细细的高粱杆高高地伸出了墙头,有的还被冬天的烈风折断后耷拉在墙外。

罗经申一边嚷嚷,一边跑过去,边跑边斜着眼向白衣女子扫着,眼光始终停留在女子胸前高高耸起的地带。

罗经申跑到墙跟前,掂起脚尖,很轻易地伸手就抓到了其中的一根高粱秸杆,细细的秸杆被罗经申轻轻地从它成捆的伙伴中抽出来一截,使它横平着越过墙头,然后罗经申解下了自己的衣带。

众人都像看一个令人捧腹的笑话一样,目光聚集到罗经申身上,脸上写满了焦急和好奇。

女子也收拾起了怒容,眼睛里也隐去了怒火,置入了好奇的水波。

罗经申把衣带的一头轻轻搭在横伸出来的高粱秸杆上。然后,他故意装出很害怕的样子,向着女子高喊着:“小娘子,快救救我,我就要上吊了!”同时,他把头伸进了衣带做成的套子里,掂起了脚尖动作非常娴熟,非常逼真,像极了一个人在自缢的情景。

女子看着眼前极为滑稽的一幕,不由得笑出了声。她的怒容和好奇都全然不见,灿烂的笑容像阳光一样温暖明媚,像刚刚融化的小河一样清澈明净,像春季的麦苗一样蓬勃滋润,像最好听的故事一样令人舒心!

这女子的笑容简直太美了!人们受到了她的感染,也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这笑声刚刚发出,就立即被殷勤的春风传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一个冬天了,人们很少发出过这样开心的笑声,甚至,被生活的贫困紧攥着的人们都快忘记笑是咋回事了。笑声落进土地里,和茁壮的庄稼一起,迎接着阳光的抚慰,孕育着关于丰收和幸福的故事。

女子笑着走过去了,她渐渐地走远了,走的时候,她还不住地往这儿张望呢!雪白的下摆,随着她曼妙地转身而被风最及时地掀起,掀得人们心里一漾一漾的,所有的烦恼都似乎被这女子的下摆给轻轻拂去了。

罗经申的几个兄弟对他们申哥的精彩表演佩服得五体投地。申哥表演得真是太像了,太投入了,表演的效果真是太好了,那个再漂亮不过的女子的笑真是太迷人了!到现在,他们的骨头似乎还在软,像不是自己的一样;他们的魂似乎还在跟着那个女子走路,还没有重新附到他们各自的身上。咳,申哥真是太厉害了,他不愧是他们的申哥!今后一定要更加听申哥的话,服从申哥的差遣。跟着申哥走,没错!

女子远去了,人们渐渐也散去了。

瘦猴说:“申哥,那个小娘们儿的笑你一定听见了吧?可惜呀,你没能看见她的笑容有多好看!你让弟兄们饱了眼福,你太够意思了!”

“申哥,放下脚尖吧,小娘们儿走远了,你脖子也累酸了吧?兄弟服了你了!”斗鸡眼讨好着。

“是啊申哥,咱们到集上喝酒去吧,为申哥的精彩表演庆祝庆祝,也为兄弟能沾申哥的光表示感谢!”矮胖子显然比他们说话要老到。

罗经申却一动不动,还陶醉在精彩的表演里。

“走吧申哥,天都快正午了。”矮胖子催促道。

“申哥演得真像!比戏台上的戏子演得好多了!”

“当然,申哥是谁呀!”

“就这刚才你还不信呢!”

“我哪敢不信申哥呀,我只不过是想让申哥早点表演罢了。难道你不是这样想吗?”

可是,他们的争吵罗经申置若罔闻,要是平常,他早就骂他们了:“撮住你们的驴×大嘴!”这句话是申哥的口头禅。

“申哥是咋啦?别不是出了啥事儿吧?”矮胖子口气变得低了许多。

“不会的!一个高粱秆子,软得像面条一样,能出啥事儿!”瘦猴不以为然。

“那申哥咋还不下来,也不理咱们?”

“他是想让咱们也表演一下,把他像救真上吊的人一样,把他放下来呗!”

“好!咱就满足一下申哥!”

几个人说笑着,走到墙跟前。忽然,他们笑容被冰冻了!

罗经申面色铁青,已经毫无血色,舌头已伸出老长,软软地耷拉着,眼珠子凸起,手无力地垂了下来。

“妈呀!申哥这是咋啦?”瘦猴尖叫起来。他的尖叫引来了尚未走远的人们,人们又聚拢到罗经申跟前。

几个人将要一齐用力把罗经申放下来时,罗经申已经软软地落到了地上,像一堆泥一样,像挂猪肉的架子倒塌一样。往上看时,高粱秸杆已被坠断,无力地搭在墙上。衣带依旧,只是罗经申的脖子上被它勒出了一道深深的沟,沟里充满了淤血。

“罗经申这是死了?”人们惊异不已。

“不是死了还是咋的?你没见过吊死鬼呀?”

“上吊?在一块红薯都吊不起的高粱秆上?”若不是亲眼所见,打死他们他们也不会相信。

可事实在这摆着,罗经申确实死了,在细细的高粱秆上吊死了。

高粱秆咋会吊死这么重的一个大活人呢?人们不明白。

但从人们的脸色来看,他们明白,只是他们没说而已。他们把答案藏在了自己的纹沟里,藏在了自己的心里。

只是春风不识相,为他们的想法揭开盖头,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吹遍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