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南商贩蝎者,岁至临朐,收买甚多。土人持木钳入山,探穴发石搜捉之。一岁商复来,寓客肆。忽觉心动,毛发森悚,急告主人曰:“伤生既多,今见怒于虿鬼,将杀我矣!急垂拯救!”主人顾室中有巨瓮,乃使蹲伏,以瓮覆之。移时一人奔入,黄发狞丑,问主人:“南客安在?”答曰:“他出。”其人入室四顾,鼻作嗅声者三,遂出门去。主人曰:“可幸无恙矣。”及启瓮视客,客已化为血水。
—《聊斋志异卷十二·蝎客》
山东临朐盛产蝎。惊蛰以后,蝎子纷纷走出冬眠,走出洞穴,到越来越温暖的阳光下伸伸懒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把精气神重新饱和到身体里,然后开始疯长。当地的人们非常害怕蝎子,小孩子更甚,哪怕是最喜欢玩或者折磨小动物的孩子,见了这种独特的家伙也会本能地躲避。人们不明白,上天怎么那么不公平,以致给他们世代繁衍生息的地方安排下这么多可怕可厌的蝎子。
这种状况因为一个人得到了彻底改变。
王亮水,广东土著。南方人真奇怪,说话软软的,走路慢慢的,喝酒斯斯文文的,但就是喜欢吃古古怪怪的东西。譬如北方人怕得要命的蛇,他们爱吃,这种爱的程度不亚于北方人喜欢吃面;蝎子,北方人避之惟恐不及的祸害,他们爱吃。他们说,蝎肉特别有味道,又能治百病,如半身不遂等。当地大大小小的饭馆,都能做全蝎菜。南方人爱蝎,还因为是蝎是一种贵重的中药材,药用价值极高。因此,从事贩蝎生意的商人就应运而生,很多人甚至抛弃了祖祖辈辈从事的活计,而改行做贩蝎生意了。更有太多的蝎贩子因此而发了家,王亮水就是其中的一个。
上天要是想眷顾哪一个人的话,他喝水都能喝出大粒的金砂。
王亮水对蝎子了解甚多。对蝎子的种类、产地、生活习性、药用价值、食疗功效等等,他对人说的时候如数家珍轻松裕如。别人收蝎的时候选在冬季,因为冬季蝎子在冬眠,易抓;或者选在蝎子生活最旺盛的夏季,因为此时蝎子最多,最肥;可是他不,他收蝎子只在秋季,尤其是挑选秋分至霜降这一时段。他的理论背后当然依靠着最有力、最坚硬的事实之墙,秋季天气渐冷,蝎子即将冬眠,这样它们就得事先把自己吃得饱饱的,营养备得足足的,这时的蝎子反而最肥。王亮水挑选秋季来收蝎的原因还有一条,此时抓蝎户或养蝎户手里存留的干蝎最多,且价格最低。前面的时日,蝎户们心里充涨着太多的期待,价钱压不下去;而秋季,马上就要到漫长的冬天了,新一轮收蝎的人还得好长一段时间才来,这时他们往往急于出手。因此,精明的王亮水另辟蹊径,恰到好处地来了。
在王亮水的眼里,山东临朐是一个到处都放着他的财富,等着去取的好地方。
次数多了,他就和这个地面上的不少人特别熟,尤其是每年初来的那几天,人们对他就像是久别重逢的亲人一样,拍拍肩膀,拥抱拥抱,亲切地拉着手,紧挨着坐下,张扬地交谈,似乎有打听不完的新奇,叙述不完的情话。
这样,几乎顺理成章地,王亮水每次收得的蝎子特别多。有人甚至特意等待他来收购,就像等着一个痴情的约会。为了迎接王亮水的到来,临朐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齐出动,山上、墙缝里、草丛中……到凡是蝎子有可能生活和出入的地方去抓蝎子,俨然在打一场轰轰烈烈的人民战争。那景象,极为壮观。
每次王亮水来,总是住在临朐城东的“兴隆客栈”里,久而久之,客栈店主和王亮水成了好朋友。今年,王亮水又如同约好了一般和秋风一起来到临朐,随即就身形裹着一股劲风地住进了李店主特意为他留下并打扫好的天字号房间。
一场轰动全城的收蝎大战即将上演。
王亮水安顿下之后,李店主依然如往年一样,亲自端着一盆清水来到王亮水跟前。“王老板,你咋啦?脸色这样难看?”他显然发现了王亮水的异样。
“没什么。只是觉得心悸,身子沉重,好像有什么事儿要发生。”王亮水灰头土脸,慵懒地斜倚在床上。
“要不要延请郎中?”放下铜盆,李店主不放心。
“不用了。往年初到贵地时也是这样。不过第二天,最多第三天就好了。”王亮水欠欠身,好让自己更舒服些,“干我们这行的,造孽呀!蝎子是天虫,是神虫。我杀生太多了!”
王亮水叹了一口气。
“哪能呢,王老板。要您这么说的话,你们那地方吃蛇吃蝎子的人造的罪就更多得没法算了!”李店主嘴里这么说,心里着实吃了一惊。
“话虽这么说,可哪一个收蝎子的人能造出像我这么大的动静来?全城老少男女都动手了。我造孽呀!”一年不见,王亮水又多了一个新口头禅。
王亮水干脆坐了起来。
“可是这不能怪你呀!你给的价钱最公道,难怪他们这么有劲哩!他们都说,你是最好心的商人哩!”李店主显然在安慰王亮水了。
“小时候,我爹对我说‘天造孽,犹可为;自作孽,不可活’,可惜我没听他老人家的话。唉!或者,明天心悸就好了吧!”王亮水手抚着胸口,轻轻地拍着,不时地搓揉着。
“那你不干了呗!”李店主跟王亮水半开着玩笑。
“不干?你让我吃什么?再说,谁跟钱有仇啊!刚才话我是那样说,可蝎子到底是小小的物件,又不像贪官们那样官官相护、盘根错节的,它们能把我咋样儿!”
王亮水干笑了一下,这一笑让李店主身上起了疙瘩,他觉得,王亮水的笑里有着深意,是对蝎子的轻蔑?是对自己仅会开一个半死不活的小店的嘲弄?反正他也说不清楚。
轻轻地掩上门,李店主退了出去。
“管他呢!钱不赚白不赚啦!”身后,王亮水的南方口音追出来。
夜晚重重地来临,它“咣当”一声关闭了所有客房的门,人们的眼睑似有千斤重,都不自觉地要进入了梦乡。秋虫似乎意识到自己的时日不长,却在此时更加清醒,于是不约而同地更加卖力叫了起来。于是,“兴隆客栈”里只剩下人们满足的鼾声和秋虫倔强的鸣唱。
李店主未睡,他屋子里的灯还在疲惫地睁着眼。他在算着账,算盘珠哗哗响。今天生意不错,这个王老板,总是能给自己带来好运。
再半个时辰就子时了。李店主伸了一下有些酸痛的老腰,爽爽地打了一个呵欠。今天的活儿干完了,老婆子又要怪罪自己了。“这个浪婆娘,都一大把年纪了还那么……”李店主脸上浮上一层笑意。
“李店主李店主!他要来了,救救我!”“咚!咚!咚!”急促的擂门声将李店主久违的温柔梦擂得粉碎。虫吓得不敢叫了,鸡却凑起了热闹,狗在响应着。
擂门声在夜里显得格外瘆人,一声声不像是擂在单薄的门上,倒像是擂在人的胸膛上。
“开门,开门,老李!我是王亮水!他就要来了!”怪不得听不出谁的声音了,原来一个人急的时候声音会变得这么厉害,李店主想着,疑惑地开门。
王亮水挟着一股寒风进了门。他脸色比白天更加惨白,嘴唇哆嗦着,牙齿打着架,就像是大冬天一个人只穿个裤衩在院里站了半个时辰一样。
“咋啦王老板?把你急成这样?”李店主随手掩住门。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有人要抓我了,……蝎子派来的!”王亮水从来没有过的语无伦次。
“慢慢说,老王,别着急。”李店主伸着懒腰,把手里的账簿锁进抽屉。
“来不及了,快给我找一个躲避之处!我好像听到了他的脚步声!”王亮水要哭了,脸上的肌肉急速地抽动着。
李店主不明白是谁要来,更不明白什么人会把走南闯北的王亮水吓成这样。但出于多年的交情,他无暇多问,只是在紧张地寻找能让王亮水藏身的地方。
床底,不行,床太小,是自己夜里偶尔不跟老婆睡的时候对付着躺的,藏不住;柜子,太低了,会把他憋死的,再说,他吓成那样,会发出声音的,这样反而会害了他;夹壁……更不行,那是自己最隐秘的地方,老婆都不知道……
王亮水吓得已蹲在地上,身子不住地抖动,像北风吹动着的摇摇欲堕的窗棂。
忽然,李店主眼前一亮:好,就是它了!
屋角蹲着一口沉重的大缸,倒是个极好地藏匿处。李店主吃力地把大缸扳倒,让王亮水走到墙角,蹲下,正好蹲在歪倒的缸口边,然后,李店主更加吃力地搬起大缸底部,“咣”地一下,缸把王亮水扣在了底下。但由于缸太重,李店主年老力衰,难以控制缸扣下的速度,竟把王亮水的右脚砸了一下,疼得王亮水痛苦地“嗷!”地一声,随即就不吭了,想是晕了吧。
李店主喘着粗气:“哎,老喽,不行了!”心里对王亮水充满了歉意,为自己不留神砸到了他的脚。恐怕要肿几天了,但愿不影响他明天收蝎子……他又想起老婆多次埋怨他的情景,“这老东西!”
李店主插上门闩,心里更加疑惑:谁呢,竟把王亮水吓得要尿裤子?强人?没听说有什么强人呀?仇人?也没听说老王跟谁有仇……
李店主百思不得其解。
“老婆的屁股越来越大了,可自己……”李店主摸摸自己干柴似的手臂,干涩的老皮一掂老长。李店主摇摇头。
“难道是……鬼?”李店主身子激灵一下,他毛发倒竖,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抖一抖,像要掉下一地的样子。
李店主不由得摇摇头,鬼,怎么可能呢?鬼能和王亮水有啥过节?忽然,他发现身边多了一个人。
“你……是……谁?”李店主定了定神,是多了个人。门闩插好了呀,他怎么……
细看此人,李店主差点儿晕了过去。这是人吗?个子细长,比自己还瘦得多,简直和竹竿没啥区别。“鬼!”李店主想起王亮水的话,想起了王亮水极度害怕的表情。
鬼没有回答。只放眼瞅着小小的屋子。
“人呢?”他的声音阴森森的,特别刺耳,像地狱里发出的声音。像是在问李店主,又像是自言自语。
李店主知道他问的是谁,他颤抖着说:“他到外面收蝎子没回来……”
鬼没有答话,似乎不相信李店主的话。他径自走到缸前。鬼的头发黄黄的,像屋顶上的乱草;脸色晦暗,像土灰色的粗布;眼睛像两个窟窿,但有眼珠,只是李店主没敢看,眼珠子半天不动一下,谁敢细看哪!
鬼举起了手,他的手细得像鸡爪子,指甲有半尺长。别是要抓我吧?老王呀老王,你真作孽呀!
鬼没有抓李店主,他只是撩开了披散在脸前的长长的黄发。他用鼻子嗅嗅,再嗅嗅,这样反复三番,似乎没有嗅出什么要找的味道,于是他就转身走了。
门还关着,但鬼却走了。
李店主松了一口气:“这下还可以说对得住老王吧!人家都说奸商奸商,我老李还算讲老交情吧!”
再定了定了神,李店主终于确定鬼已走了,王亮水可以安全出来了。就有些得意地喊:“王老板,王老板,没事儿了,你可以出来了!”
缸里没有任何声音。
王老板吓死过去了?李店主拍拍缸的厚壁,依然没有声响。
“别是刚才搬缸时砸的那一下把他砸晕了吧?”李店主心里惴惴着,“该快点儿把老王弄出来!”
把缸搬开,谈何容易!李店主这一次更加没劲儿,刚才的累和惊吓把他都快搞虚脱了。
再说,王亮水在缸里扣着,他还怕把他给弄伤了,刚才砸的那一下已够他受的了。
缸被慢慢移开了。缸里没有王亮水,只有……只有一滩……血水。
奇怪,老王呢?看着这一滩血水,李店主惊呆了。莫非……莫非……这就是……李店主无论如何也不相信,更无论如何也不愿意把眼前所见和刚才还活生生的王亮水联系一块儿。
窗外,李店主似乎听到蝎子的叫声,叫声里似乎满含着兴奋,就像小孩子得到自己喜欢吃的东西一样。往外看去,黑漆漆的一片,什么也看不见。狗早不叫了,鸡也噤了声;屋里,虫叫更加放肆了。
可……蝎子……会叫吗?李店主糊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