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禹城韩公甫言:“与邑人彭二挣并行于途,忽回首不见之,惟空蹇随行。但闻号救甚急,细听则在被囊中。近视囊内累然,虽偏重亦不得堕。欲出之,而囊口缝纫甚密;以刀断线,始见彭犬卧其中,既出,问何以入,亦茫不自知。盖其家有狐为祟,事如此类甚多云。”
—《聊斋志异卷十·彭二挣》
我是禹城韩公甫,忍不住要将今天遇到的那件非常奇怪的事儿讲给大家。说实话,若不是亲身经历,我也不相信这事儿是真的。
今天辰时,我骑着驴进城办事,路上遇到了彭二挣,他也要进城,也骑着驴。我和彭二挣并不熟悉,只是偶有数面之缘,见面仅仅打个招呼,惟此而已。但由于途中寂寞,于是并辔而行。
今天的云比平常要沉重得多,里面似乎浸满了水,随时都会泼洒下来。但我的心情却和天上的云不同,我兴致甚高。路上我自顾自想着心事,想着马上要办的事儿,急切要见的人。虽然与彭二挣并行,也未和他说什么话。彭二挣的心情不知为什么也特别好,一路上总和我没话找话说,而我仅仅有一搭没一搭地回答他几句,有的话纯属应付,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还是想着心事,就连路边偶尔经过的行人都注意到了我的神情恍惚。可彭二挣丝毫未留意我的心不在焉,仍然谈兴甚浓。他时而谈他的牌友,如何如何被他当面奚落过;时而谈某个女子如何如何对他死缠烂打,而他丝毫不为之所动;时而谈他家里有狐仙作怪,他如何气不过,又如何惩治等等,我也只是耳朵边挂了几下,并未往心里去。这些事儿发生在别人身上,我丝毫也不奇怪,男人嘛,都这样,谁的身上没有一些对人提起来就眉飞色舞的东西呢?
不知又往前走了多少路,官路渐渐变宽变平,但行人渐行渐稀,时近正午,天越发憋闷,好在雨并未下来。我忽然想到,好久未听到彭二挣吹嘘的声音了,心里纳闷:莫不是彭二挣因为受不住我的冷落,生气了?
心念及此,蓦然回头看时,大吃一惊:彭二挣不见了!只有他所骑的瘦驴在离我不远的后面独自走着,一边走,一边把头左扭右扭,还不时试图扭向后边,似乎在张望或寻找什么。
我知道,驴这种东西像马一样,对自己的主人是非常留恋的,它一定是在等待彭二挣追赶上它。
彭二挣做什么去了?
转念之间,我哑然失笑:“出恭!”这家伙,时间抓得真紧,连出恭都不让驴停下来,也不打个招呼。真是个怪人!我想起经常思考的一个问题:人都是一本非常复杂的书,开卷以后,方能品出其中的味道来。真是没想到,彭二挣这样看似简单的人,也有这样复杂的经历!我想起彭二挣刚刚讲的故事,里面颇有些传奇色彩。这家伙!
又往前慢慢走了一小段路,乌黑的云团下,高大的城墙远远地矗立着,似乎在迎接我。
不对!若是出恭的话,应该追上来了,都这么长时间了!
蓦地,我一惊:彭二挣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
说实话,若论交情,我不会怎么关心彭二挣。我很小的时候,爹就经常教训我说,儿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免得惹火烧身;他还用引古人的话来教训我,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记得爹说这话的时候,口气很硬,把我吓得心一跳一跳的。
入学馆以后,先生对我进行的却是和老爹截然不同的教育,什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啦;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啦;什么独乐乐,不如与人乐乐啦等等,我的思想一时间充满矛盾。
我不敢说饱读诗书,但也不似小时候的懵懵懂懂;虽不敢说志高如天,但也不似老爹所言,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尽管我身上也不乏毛病,但有时候我还是能够称得上热心的。更何况,我对彭二挣这个人非常感兴趣,尤其是,现在他干什么去了之类的疑惑,像一只手抓住了我。
我索性停下驴,站到路边,静静地等待彭二挣追上。
彭二挣的驴赶上来了,呼哧呼哧喘着气,蹄子在地上烦躁地踢踏,头仍然不住地四处张望,非常不安的样子。这时我才发现驴的背上驮着个大口袋,长长的口袋,鼓鼓的,口袋已经偏向背向我的那一边,耷拉着,摇摇欲堕,但看样子一时半会还掉不下来。被驴背挡着,怪不得刚才我没看见口袋!
忽然,我眼前一亮!
口袋里面有东西在动!什么东西呢?许是鸡鸭猪什么的吧!这个彭二挣,真是了不得,还会干些小商小贩的勾当!
可彭二挣到哪儿去了呢?
这时,我隐隐听到什么地方有呼叫的声音。哪儿呢?我抬头四望,前后左右不见人影。围着彭二挣的驴转了一圈,同样不见人。声音继续传来,我附耳凑近口袋,不由毛骨怦然!声音来自口袋里!彭二挣的鸡鸭会说话!可是,鸡鸭怎么会说话呢?一定是人!细听之后,我终于分辨出,声音喊的是“救命!救命!”由于声音早已沙哑,又被口袋蒙着,离得远或不仔细听的话,就听不出来。
我心跳猛然加快!
莫非……莫非,彭二挣进城去贩卖人口?好大的胆子!
既然发现了贩卖人口的罪恶行径,我该怎么办呢?
把人先救了,然后报官?不行!彭二挣好歹也和我有同邑之缘,数面之谊,我告发了他,日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该如何应对?
我的面前及时地浮现出老爹严厉的脸庞。小子,不要多管闲事,否则你到那边后看我咋收拾你!
我打了一个寒战,老爹虽然早已离世,可他的余威尚在,我可不敢造次,免得将来到了那边受苦。
哎,还是走我的路,办我的事儿吧!
我转身就要上驴。
“救命!韩公甫,老韩!”沙哑的声音又起,隐隐约约地,好像在叫我。
我仔细听去,果然。
他认识我!谁呢?
谁呢?我搜肠刮肚,想从自己认识的人中找到有可能被彭二挣卖掉的。
还是别想了,我认识的男人多是人高马大的,怎能被放在这口袋里卖掉?再说,彭二挣贩卖男人何用?女人?女人倒是认识几个,对,一定是女人!可这声音虽然沙哑,但仍然可以听出来,不是女人呀!
我不能袖手了,老爹在那边会支持我的!我又上前看了看口袋,袋口用线紧紧地缝着,针脚整齐细密,显得不是彭二挣所为,分明是一个女人缝的,还可以看出,是在非常从容的心态下慢慢缝好的。莫非彭二挣老婆也参与了贩卖人口的勾当?这下涉及的人就更多了!看缝口袋的针法来看,显然早已是贩卖人口的老手!
“老韩,你磨磨蹭蹭干什么?还不快点儿把我放出来!”声音歇斯底里地。
“你是谁?你怎么认识我?你是怎么被彭二挣骗到口袋里的?”我很惊异,很感兴趣。
“什么我是谁,什么被骗,我是彭二挣!”
“彭二挣?不可能!你刚才不是还在外面跟我说话吗?”
“我就是彭二挣!老韩!你要相信我!”仔细地辨别声音,渐渐有了熟悉的味道。
“可……是,你怎么钻到口袋里的呢?口袋缝得那么密?”
“你快把我放出来再说,我快憋死了!”
“我怎么放你出来呀?你口袋这么结实!”我摸着口袋,颇感为难。
“你想想办法,想想办法!我真是憋屈死了!”
我蓦地想起,身上还带着一把短刀呢,本为着防身用的,人行于世,谁能保证没有一个结怨的人呢?可一次也未用过,差点儿忘了。
我把口袋用力掀到地上,“哎哟!”彭二挣惨叫了一声,不知摔痛哪儿了。
小心地割开缝口袋的线,生怕割到了彭二挣,那样我的罪过就大了。
口袋里的东西露了出来。上半部分是一些杂物,乱七八糟的,扔出去这些杂物,彭二挣窝躺在口袋的最底层,四肢蜷曲着,像一条蜷曲着睡觉的瘦狗。
那情形让我想起东郭先生的口袋,只是里面躺的是狼。
彭二挣艰难地爬出来,慢慢伸展胳膊腿,小心地站起来,先是把两胳臂抡开,前后画圆,随后揉搓了几下手,狠狠地跺几下脚。
“哎,她妈的,憋死我了!”彭二挣把头前后左右做着“十”字形的运动。
彭二挣脸色通红,显然不纯是气愤所致。
待彭二挣呼吸顺畅之后,我要问一些我极感兴趣的问题了,说实话,我也憋半天了。
“彭二挣,你真高明,能钻进缝得密不透风的口袋里去!”我对彭二挣开着玩笑。别看我的名字很文气,也很正统,可我的性格却与名字的涵义大相径庭。
“韩公甫,你不要取笑我了!”彭二挣脸又红了。
这次是窘的。
“一定是它!”彭二挣咬牙切齿。
“她?谁呀?神仙?一定是你得罪神仙了,报应,报应呀!彭二挣,谁让你黑心花心来着?”
“什么神仙呀,是狐仙,狐狸!”彭二挣辩解着。
“噢,我想起来了,你钻进口袋前跟我提过,你家里有一只狐仙。可我不明白的是,狐仙跟你有什么深仇大恨,竟把你像狗一样塞进口袋里?一定是你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
这下彭二挣更窘了,他恨不能再钻进口袋里躲过我的追问。
彭二挣最终还是没有说,只是骑着他的瘦驴,超过我之后,从另一条路走了,看着他和驴匆匆赶路的背影,我觉得他根本就是仓皇出逃,就像当年唐明皇逃出京城一样。
尽管如此,我已经隐隐约约知道其中的原因。
我不觉汗颜。有些地方,我和彭二挣相似,只是我此时不愿意提起。比如说今天……
想起彭二挣狗一样的窘状,想想他憋得通红的脸,想起若不是我及时放他出来,若不是狐仙并不想置他于死地……我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我最终没有进城,当然也没有见想见之人,办想办之事。不是怕天要下雨,不是怕黑云压城,因为我所“办”之“事”,也离口袋很近。
我此时才觉得,妻子儿女的笑脸分外亲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