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子并没有继续朝铁铉这边跑来,而是钻进了巷子和大街交叉处的一间孤立的小房子。铁铉对这一段儿极熟悉,他知道那是个关帝庙。却也怪:汉子到关帝庙里做什么呢?又看到那胖大婆娘赶过来,气咻咻骂着:“×你娘!我看你还往那里跑!”一面端着竹竿想往庙里戳;却又有所顾忌似的,只是跺着脚,晃着竹竿吓唬:“滚出来!滚出来我与你算账!……”
铁铉瞧这架势不太像奸细或者歹徒,倒极可能是民间发生的纠纷,汉子与这婆娘似有什么特殊关系。他们便从隐蔽处闪出,向关帝庙驰过去。近前一问,果不其然,汉子与这婆娘是一对夫妻。汉子是酒鬼,欠了酒店一笔酒账。方才偷了他婆娘的一对银镯去抵了债,且又喝了酒,将自己灌得醉醺醺地回家,却又被婆娘追打出来。
这是一桩很普通的也近乎无聊的家庭纠纷,连县官都不屑于过问的,但是铁铉却对这夫妻之间的行为发生了浓厚兴趣。而既然他有兴趣,后世写小说的人,也便有兴趣将它作为济南战役中的一个小轶事儿给记录下来。
其实铁铉感兴趣的不是什么汉子嗜酒、偷婆娘的手镯儿,而是这汉子看似已醉其实十分清醒,甚而变得狡猾,竟逃进关帝庙里,躲在关帝神像的背后,而使得婆娘的竹竿不敢放肆地戳,生怕戳到关帝身上,而犯下大罪,遭神灵的惩罚。他想等汉子出来再用竹竿教训他,汉子却偏不出来,而是继续以关帝神为庇护,乐悠悠儿地将所剩的半葫芦酒喝光,然后再作计较。
铁铉闹明白原委的工夫儿,汉子已在关帝神像后面睡过去了。而婆娘则嚎啕大哭着,让铁铉给评评理儿,或者干脆抓进官府惩罚惩罚。婆娘并不知道她面前的这位满脸灰尘小鬼儿也似的吊着伤臂的人,便是全济南城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布政使大人铁公。她之所以朝向铁铉哭诉,其实也仅仅是宣泄心中的委屈与愤怒,而这种宣泄倒是避免憋出病症的最好的自我疗法儿。这事儿可就赶巧了。铁铉还真是过问了这桩清官们难断的家务事呢!
铁公给了婆娘十两纹银——算是代替醉汉丈夫赔偿她的手镯,也算是对她的一种奖赏。可婆娘不敢要。你是何人?俺怎敢要你的纹银?俺教训自己的汉子也能讨赏?天底下还有这种好事儿?……说是不敢要,那眼却在纹银上滴溜溜乱转。丢掉了竹竿的手都出汗了。
铁公说你休问我是谁。总之给你这十两纹银白有我的道理。立功的其实并不是你,而是你的丈夫。我现在没功夫儿跟你解释,到明日你就知道你男人是如何立功的了!……说罢,又骑了马,带领随从们向布政司衙门驰去。
到了布政司,盛庸、高巍等早等得心焦。他们也是犯愁燕军的重型大炮,他们分析燕王举兵以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从未遇到过济南这么难拔的钉子,竟在此城下羁旅了两三个月,依燕王的禀性,他是不会善罢甘休的。若明天燕军增加了重炮,而在重炮轰破城墙之后再组织“敢死军”冲击,则此城危乎殆哉,一场血战无可避免,千万人头将会落地呢!……他们冥思苦索,抓耳挠腮,却一时找不到对付重炮之良策。而今夜若寻不出良策,明日……唉!明日之战不敢想像啊!
恰盛庸与高巍忧心如焚的火候儿,铁铉倒显出了轻松。他向他们讲述了方才在路上碰到的那件小事儿,讲得津津有味。高参军便说,啊呀铁公,都火烧眉毛了,你如何还有闲心管那种事儿呢!
铁铉却说:“这事儿却也给我提了醒了——为何那婆娘手持竹竿而不敢戳打呢?”
高巍说:“他是有惮于伤及关帝神像。”
“我想也是”。铁铉说,“如此,则我等何仿学一学那醉汉呢?”
高巍一愣:“学醉汉?……铁公何意?快快明示吧!”
铁铉便说了他的想法:可否连夜制作一些“神像”,就置于城墙之上,隔几步一个地排开,没准儿还真能“吓”住燕王,使其不敢发炮呢!
高巍一听,这想法儿倒是古怪,却也新颖,未尝不可一试。盛庸却说,试试倒也无妨,然则,做什么神像呢?燕王他究竟怕不怕呢?这都是拿不准的事。铁铉便沉吟道,即便做了神像,亦不能光靠神像庇护,还是要将士们戮力同心浴血奋战的。不过,有神像往城上一摆,至少能让燕军心虚,或许能影响其士气亦未可知呢!
既然一时想不出更好的办法,便不妨顺着这条思路继续探讨。于是三人你一言我一语议得很是热烈。冷丁高巍一拍大腿说:“嗨!有了!用什么神像啊!便用太祖高皇帝之御影如何?”
铁铉眼睛一亮,说:“这倒是不错的办法儿!燕王不是动辄‘我高皇帝亲子如何如何’吗?如今就将高皇帝御影挂于城头,看他还敢放炮不?”
盛庸也点头说:“晤,这正是‘以其人其道还治其人之身’呢!”
然而高巍对他自己的这个好主意却又摇起头来。他说,高皇帝的御影一时如何能找得到?若找不到,只好请画工们画。可一夜之间如何能画得出许多?况且,若画得不像,岂不又是我等一条罪过吗?……
铁铉便哈哈大笑道:“先生真是一时聪明一时糊涂啊!我们何必请画工画什么御影呢?便是找一些木片,上书‘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你看燕王他还敢炮打吗?”
高巍和盛庸闻听也会心地笑了。当即决定快快付诸实施。
做这种“神牌”很是容易,随便找几个人,不到一个时辰便写了上千件。写好之后,铁铉又将这些“神牌”供奉着,烧了香,磕了头。喃喃地向高皇帝的“神牌”解释,这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谨请谅解和保佑云云。也别说,说这话时心里竟酸酸的,不禁流出了眼泪。
后来又想起这实在是关帝圣君的功劳。没准是关帝圣君的“显灵”呢!于是铁铉遂又偕同盛庸、高巍等,来到那座不起眼儿的关帝庙,又是烧香、酹酒,感激关帝的启示。答应胜利之后再来重谢。离开那座冷清的关帝庙时,夜已极深了。铁铉——这位铁铸的布政使,根本没能眯眼儿歇息片刻,只是将受伤的胳膊让郎中简单地治疗了一下,又骑上马巡城去了。
第二天上午,果如铁铉所估计的那样,燕王调集了比昨日多一倍的重炮,对准了济南西门城楼,准备给此门以毁灭性的轰击。但是,就在发射檑石之前,城门上的兵壮们却在铁铉指挥下,异口同声高呼:
“太祖高皇帝神主在此,看谁敢无礼!”
这呼声惊动了燕王。他向城上看去,果然有一块块写着“太祖高皇帝神主之位”的“神牌”,或高悬于城楼上,或排列于雉堞之间。“神牌”的旁边,还高烧着蜡烛,缭绕着香烟。他只觉得“嗡”地一声,头胀得斗大。
无可奈何,无可奈何呀!大炮不能对准高皇帝的神牌,炮石不敢将“高皇帝”炸毁。否则,他将遭天谴人愤。
燕王发现那些神牌正映着日光,如金针般地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只好垂下头闭上眼。他不得不承认,他常常是以“太祖高皇帝”这块“神牌”来制服别人的,而今天,铁铉以同样的“神牌”把他给制服了!
他只好下令把所有重炮调转方向,不得冲向“太祖高皇帝”。违令者斩!
当将领们问他,还要不要击鼓摇旗,组织军马攻城时,他仍垂着头,久久说不出话。他觉得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燕王拨转马头,心里虚虚地马蹄软软地回到了阵营中去。十余万准备拼死一搏的燕军将士也都奉命后撤,退到各自的营房。
铁铉胜利了!他又取得了第四个回合的胜利!
三
铁铉以“太祖神牌”挡住了燕王的檑石,使城门不失。但他知道这办法儿不能常用。太祖的神灵不会永远地庇护着济南。而济南若想“固若金汤”,还是要靠守城军民的刀枪矢石。
为激励军民斗志,铁铉决定在大明湖举行一场大型集会。既可称之为“庆功会”,亦可视为“誓师会”。
大明湖位于城之北部。古有“百泉汇流,平吞济泺”之称,由珍珠泉、白花洲、芙蓉泉、孝感泉等各处泉水汇成。它的水面极其阔大,晋永嘉年间建城墙时将其分割,然而剩下的城内部分,也约合城区的四分之一。现在大明湖的北岸紧靠北城墙,湖水由曾巩当年知齐州时修的水北门亦即“汇波门”注入小清河。
大明湖波光如镜,是济南胜景精华之一。后世的一位“老残”先生游大明湖时,说是“到了铁公祠前,朝南一望,只见对面千佛山上,梵宇僧楼,与那苍松翠柏,高下相间,红的火红,白的雪白,青的靛青,绿的碧绿,更有那一株半株的丹枫夹在里面,仿佛宋人赵千里的一幅大画,做了一架数十里长的屏风。”这位“老残”说的“铁公柯”,便是后人纪念铁铉的祠堂。而铁铉在大明湖上誓师时,不是《老残游记》里的季节,湖面上看不到赵千里的大画,却能看到几百亩的莲荷,能领略到“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分外红”的风景。大明湖当时称“西湖”,仿了杭州西子湖的名儿,它也的确如西子湖似的,水光潋滟,山色空蒙,不管晴天雨日,都使人留连忘返。铁公曾数次在这大明湖的湖心亭即历下亭里举办“文会”,饮酒赋诗。但是今日他不会有此雅兴了。他身着戎装,擐甲执兵,胸前吊着伤臂,鼓动军民们誓死保卫济南……
那时候他和盛庸等文臣武将在湖心亭上向南昂立。湖心亭两边的水面上排开些游船画舫——都没有什么游客,而是满脸杀气的将士。湖心亭后面是一大片莲藕,本来是很风雅的,但是再后面,作为背景的城墙上,却是战旗飘扬,鼙鼓声声。湖心亭的南面由小船连成一条水上道路,一直通到南岸的鹊华街。这水上道路和鹊华街上黑压压的人群,也并不是来欣赏什么湖上风景,而都是持了兵器(有的是持了锨镢之类)摆出赴死的架势。总之,在这个美丽的湖上召开这样一个誓师会,人们目睹那田田荷叶和张开笑靥的菡萏,心里会有一种特殊的滋味儿,似乎格外激发一种悲壮感。
在这誓师会上,铁公慷慨激昂地发表演说。表示他要以身殉职,与济南同在。他将以他的骨肉化作砖石,垒筑在济南的城墙上。他也希望全军将士,全城父老,戮力同心,以手中之武器迎击“燕藩叛贼”,向皇上尽忠……人们未必能听得清他说的什么。但能从他吊着的臂膀上,从他有力挥舞着的另一支手臂上,强烈地感受到他的大义凛然,他的杀贼败敌的决心和信心。
发表演说之前,他以血酒酹于湖水,以此祭奠那些在卫城战斗中死去的英雄,又向立功的将士和民壮颁发奖赏,向死难军人家属的代表表示慰问。演说之后,他又令兵士们将缴获来的燕军攻城器械,在湖的南岸一火焚之。
而后盛庸及城内百姓的代表也相继发表了讲话,内容与他的演说大同小异。
再后来船上的军士喊着口号,在水面上举行了游行。等这些船只靠了南岸,铁铉、盛庸等顺着由小船搭成的水上之路登岸,加入到了军民的行列,开始在大街上浩浩荡荡游行,游行队伍里不断高呼着“灭燕”和“誓死保卫济南”的口号……
于是这大明湖上永远地印下了铁公的身影。
铁铉在大明湖上举行誓师会的时候,在城南的历山亦即千佛山北麓,站着两位很特殊的旁观者,那就是燕王和道衍和尚。
道衍和尚上月从济南返回北平,他估计着这座城邑早该攻占了,只是不清楚他的“水攻”之计能淹死多少人——一万还是五万,抑或更多?他这个“佛门弟子”要不要加入到兴国寺僧人的行列,为这些亡灵们念念经,使其从汪洋苦海里再浮上来“超生”?……他挂记着这儿,就又跑来了。
但是想不到啊,想不到这座城邑仍完好地立于泰山之阴,大河之阳!
这位性嗜杀的和尚也只好朝着济南城念声“阿弥陀佛”,便再也没有“咒儿”可念了。
这日天气晴朗,燕王和道衍能够看到城内的一些景物。他们远眺大明湖,可以看到那儿密密麻麻蚁似的人群,虽听不到铁铉讲演了些什么,却能感觉到一点誓师会上的气氛。所以,他们的脸色就黯下来了。
燕王看看道衍,问一声:“如何?……”
道衍知道他问的是什么,就说:“师老矣,请大王暂还北平,以图后举。”
燕王说:“也只好如此。”
此时燕王又得到谍报,都督平安将兵二十万,北上河间单家桥,意在袭击御河(即运河),切断燕军的饷道。他考虑到后防的危险,不得已而撤离济南。
燕王本来是计划着到济南赏赏泉,到大明湖上坐坐船的,想不到几个月来一直被关在城外。他只好等待以后的机会了。
燕王在济南城下,记住了一个姓铁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