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祖的这间屋里都是生前常用的物品。建文睹物伤情,方才未絮叨的话又要开始絮叨。此时却听程济说:“找到了!正是太祖梦中所说之物呢!”建文泪眼模糊地一看,程济与周恕、王钺极费力地从墙洞里往外抬一个铁箱子。原来这铁箱一直是隐藏着的,外面覆了一层砖,怪不得他过去从未看见过。此时他脑里忽地轰然一响,记起蜀汉诸葛武侯临终前,料定魏延会反叛,故尔给姜维留一锦囊,嘱咐他一旦国家大难临头,开囊视之。啊呀!莫非太祖也给我留了制伏燕逆的锦囊妙计吗?!……这么一想,眸子里“腾”地燃起了希望之火,又如溺水者抓住了救命绳索。忙说:“快开箧!快开箧!……”
这铁箱倒不大,高宽各约一尺,长约尺五,无任何装饰,颇能体现太祖简朴的品味。然而前后两道锁早已锈住,而且墙洞里也未发现有什么钥匙。怎么开呢?程济等一时想不出办法。建文倒急了,说:“何必钥匙?即用太祖的宝剑劈开吧!”说着,他亲手抄起了太祖当年威加四海的宝剑——仍锋利无比,寒光照人,狠狠地朝锈锁上砍去……
铁锁被砍断了。建文便跪下来,心里默默地祷告着。其他人也围拢铁箱跪下。一双双亮灼灼的眼睛盯着这国家的希望所在。
建文两手用力将铁箱盖敞开。定睛一看,咦?却是三张度牒,三套僧衣、僧鞋、僧帽,三把剃刀,白金十锭。箱底还压着一张红纸,上写着:
应文从鬼门出。余从水关御沟而行。薄落暮,会于神乐观之西房。
建文读了红纸,很是纳闷儿:“这是何意?”
程济说:“陛下再看看那度牒上写了什么?”
建文帝又翻阅度牒。只见一张填的是“应文”,一张填的是“应能”,另一张是“应贤”。他仍然莫名其妙。便又翻找,冀图能找出类似于诸葛武侯留给姜维的锦囊妙计。
然而非常遗憾,并没有什么锦囊妙计。
建文无力地坐到地上,茫然地盯着铁箧喃喃着:“太祖,此是何意呢?何意呢?……”
程济跪奏道:“陛下,太祖的意思已极明白,此是留给陛下祝发为僧,以避杀身之祸呢!”
建文一想,程济说的不错。此外再没有任何出路了!他不禁仰首长叹:“天啊,不想太祖为我留下的是这条路儿!此天数也,天数也!哈哈哈!……他悲哀地大笑。他真想不到会是这样的一种结局。为什么太祖会给他安排这样的一种结局呢?……
程济当即挽起袖管,摸过剃刀说:“臣请为陛下祝发。”
众臣也都跪下说:“请陛下遵太祖遗命,祝发吧。”
建文说:“好吧,我便是‘应文’了。那应能和应贤,又该是谁呢?”
吴王府教授杨应能毫不犹豫地回答:“臣本名便是应能,这也是天数。臣愿随陛下祝发!”
随即御史叶希贤也表示:“臣名希贤,带一贤字,为‘应贤’无疑了!”
建文叹一声说:“好吧,日后我君臣三人便是师兄弟了!”说罢,引起一片欷歔。
建文坐到了太祖生前坐过的木椅上。刚解除幞头,就听哧地声,头顶上凉了一凉。他浑身猛然一抖。赶紧咬住牙,闭上眼。于是泪水就从眼缝儿挤了出来……
此时他听得旁边也有剃刀在响,估计叶希贤和杨应能也剃发了。他又蓦地想起了皇后和他的两个儿子。便睁开眼,吩咐随侍的王钺说:“啊呀,你快去把皇后和文奎、文圭叫来,也好一起逃命啊!”
不料程济却说:“陛下,皇后、太子应另外安排,不宜走一条路儿的。”
建文便把程济拿剃刀的手拨了一下,仰着脸问:“那,他们如何逃命?”
不待程济答话,王钺抢着说道:“陛下勿忧,奴才早已安排好了。皇后、太子等走另一条道儿,明日清晨,都到神乐观会面。”
建文想了想,却也无计可施。他一跺脚说:“好吧,就由你安排——快到宫里,叫他们准备准备。”
王钺说声“遵旨”,离开了奉先殿。建文怅怅地望着他的背影,一晃一晃便不见了。他还在发愣呢,头顶上又是哧地一刀。接着扑哒声,他最后的一绺头发落下来,恰落到他的手掌上。随之他的眼泪又滴落到了这绺头发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想,他应该把这绺头发摆放到他的父亲,亦即孝康皇帝的神位旁边……
等建文和叶希贤、杨应能都剃了发,再换上僧衣芒鞋时,彼此都不太认识了。事实上他们也的确是另外一个人了。他们无疑会有颇多感触,但现在来不及发泄;他们也明白,只要能活下来,他们是有工夫儿发泄这些感触的。
他们收拾停当,准备离开奉先殿,逃出皇宫。但王钺尚未回来,别人都路不熟,只好提心吊胆地等着。此时忽又听得西面和北面传来好多人的呼叫声和奔跑声。建文惊惶地说:“啊呀,莫非贼已杀进宫来了?”随后他们呼啦涌出殿门,往西眺望。这一望可了不得。只见浓烟滚滚从乾清宫和坤宁官方向冲天而起。
啊,贼已放火烧宫了!——建文心里说。奉先殿离得乾清宫极近,大火马上就会蔓延到这儿来。这就是说,他们即使不被贼人杀死,也会被大火烧死。于是建文帝绝望了。他茫然地望着太祖给他留下来的这身僧衣,欲哭无泪欲笑无声,真不知道太祖想出来的这个主意还能有什么用处。
建文刚要问程济等该如何办,往哪儿跑,会不会给烧死,就看到从奉先殿西边,与东一长街相邻的斋宫后面摇摇晃晃过来个人影。细一看,正是他们盼着的王钺。建文不等王钺站稳便问:
“这是贼放的火?”
不料王钺竟回答:“不是。是奴才放的。”
“你……?!”建文惊得差点背过气去。“你这该死的狗奴才,你怎敢放火烧宫呢?”
王钺跪下说:“啊呀万岁,这是奴才和程大人等一起打的谱儿。就是要放一把火,趁着混乱好往外跑人呢!”
程济等也跪下说:“臣等实有罪于社稷。然而当此之时,别无他法。千秋功罪,任后人评说吧!事不宜迟,陛下咱们走吧?”
到这地步,建文又有什么办法?他也只好由着程济、王钺等人摆布了。于是便由王钺头前带路,一行十余人拐出奉先殿,往东走了不过十来步,王钺便弯腰揭开一块石板,露出斗大的一个洞口。看来周恕对这洞口极熟,多话未讲,说个“我先下”,刺溜就不见了。又听得下面传出声儿:“陛下过来!”说着,又伸出两只手。于是建文便由这两只手接着,很胆怯很费力地把身子送进了虎口样的黑洞里。
下来一看,原来是极整齐的石砌地道。先一级一级地下去,然后成丁字形延伸开去。看来王钺早已有意存焉,连灯笼和拐杖都准备好了。王钺将拐杖的一头递给建文说:“陛下请跟我走。”说话间周恕、程济、叶希贤、杨应能等也相继进得地道,他们便跟在建文的后面。
地道不太高,故尔建文必须躬着身子,否则便要碰了头顶。他一面走一面问王钺:“这是往哪里去?”王钺说:“这是要经过奉先殿,往西边儿,咱们走中右门,再往北……”
建文诧异地说:“何时修的这条地道?朕如何不知道?”
只听王钺叹一声:“唉,万岁呀,奴才一进宫就是钻这地道学会的走路儿。如今的小太监小跑腿儿的,也还是走这条道儿。”——这话听起来酸溜溜苦涩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