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六月十三日,即燕军攻占京师及皇城的这一天,建文年号停止使用。在这一天,应天城的军民读到了这样一张“燕王令旨”:
洪武三十五年六月十三日,大明燕王令旨:谕在京军民人等知道:予昔者困守藩封,以左班奸臣窃弄威福,骨肉被其残害,起兵诛之,盖以扶持祖宗社稷,保安亲藩也。于六月十三日抚定京城,奸臣之有罪者予不敢赦,无罪者予不敢杀,惟顺乎天而已。或有无知小人乘时图报私仇,擅自绑缚劫掠财物,祸及无辜,非予本意。今后凡首恶有名者听人擒拿。余无名者不许擅自绑缚,惟恐有伤治道,谕尔众成使闻知。
这实际上也是一张“奸臣榜”。其后开列的奸臣共二十九人。他们是:太常寺卿黄子澄,兵部尚书齐泰,礼部尚书陈迪,文学博士方孝孺,御史大夫练子宁,右侍中黄观,大理少卿胡闰、寺丞邹瑾,户部尚书王钝,户部侍郎郭任、卢迥,刑部尚书侯泰、暴昭,工部尚书郑赐、侍郎黄福,吏部尚书张紞、侍郎毛泰亨,给事中陈继之,御史黄镛、曾凤昭、王度、高翔、谢冕、谢升,前御史尹昌隆,宗人府经历宗徵、卓敬,修撰王叔英,户部主事巨敬。
榜中所列之人因多已外逃,故设立了赏格:凡文武官员军民人等,绑缚奸臣,为首者升官三级,为从者升二级;绑缚(未降)官吏,为首者升二级,为从者升一级。
“奸臣榜”张贴的当日,便有一些建文旧臣来到龙江燕王的营帐归降。
最先来的是兵部尚书茹常。茹常早在洪武年间即授兵部尚书,加太子少保,颇得太祖赏识。但在建文朝却因与太常卿黄子澄不睦,遭受过黄子澄与刑部尚书暴昭的联合排挤,被指有“受脏”罪,谪黜河南布政使。后来黄子澄罢官,他才又回到了兵部。最近他与李景隆、王佐同与燕王“议和”,真降意已心照不宣。现在由他领头儿,相继来龙江投降的文臣有:吏部右侍郎蹇义,户部右侍郎夏原吉,兵部侍中刘隽、右侍郎古朴、刘季篪,大理寺少卿薛岩(已降),翰林学士董伦、侍讲王景、修撰胡靖、李贯,编修吴溥、杨荣、杨溥,侍书黄淮、芮善,待诏解缙,给事中金幼孜、胡滢,吏部郎中方宾,礼部员外郎宋礼,文选郎中陈洽,国子助教王达、邹缉,吴王府审理副杨士奇,桐城知县胡俨等。
说到其中的解缙、吴溥、胡靖(亦名胡广),不能不提到另一位叫做王艮的建文遗臣。他们四人皆供职于翰林院,彼此相友善,又比舍而居。当燕军陷城前夕,即六月十二日,四人曾汇集吴溥的官邸谈论时局。解缙陈说忠义大节,胡靖也慷慨陈词,极是壮烈,而惟独王艮流涕不语,使人产生一种贪生惧死的印象。等三人离去之后,吴溥的儿子(年尚幼,十来岁)对其父慨叹道:“我刚才听胡叔说,他要为报君恩赴死,真了不起啊!”然而吴溥摇头说:“不然。我看能为皇帝去死的,只有你王艮叔呢!”话刚落地,就听得左邻胡靖的声音说:“街上喧嚣得很,我儿,快去看看栏里的猪,莫叫人偷去!”于是,吴溥便对他的儿子说:“听到了吧?你胡叔连一头猪都舍不得,岂肯舍弃生命呢?”过了一会儿,又听右邻王艮家传出了哭声。吴溥对儿子说:“去你王叔家看看,何事而哭?”吴溥的儿子趴着墙头一望,便朝屋里惊喊:“父亲,是我王叔,喝毒药死了!”
于是第二天,这四位同仁、好友,来燕王军帐降附的惟独缺了王艮。
这时候被列入“奸臣榜”的尹昌隆、黄福、王钝、郑赐则主动来到龙江自首,但都自称被奸臣所累,请求宥罪。尤其是尹昌隆,被缚到燕王面前时大呼冤枉。燕王问冤从何来?昌隆说:
“臣曾上书朝廷,说今事势日去,而北来奏章有‘周公辅成王’之语,不若罢兵息战,许燕王入朝。燕王即欲伸大义于天下,不应便相违戾,如有蹉跌,陛下便须举位让之,陛下犹不失藩王也。而若沉吟不决,祸至无日,进退失据,虽欲求为丹徒布衣,不可得矣。当时臣就曾劝皇上让位。现奏牍尚存,可复察稽查!”
燕王说:“果然如此吗?我且阅卷看看。”随即令人去宫中取来了尹昌隆当年的章奏。燕王阅罢,忽然悲从中来,泫然而涕说:
“罢!罢!尹昌隆此奏若早为朝廷所用,则四年‘靖难’征战可免。南北生灵亦免遭涂炭,我也无此劳苦啊!”遂赦免尹昌隆等。
此时李景隆和茹常又为张统、毛泰亨请求宽免。燕王允准,许其暂留原任。
随后燕王又开出第二批奸臣名单。他们是:徐辉祖、葛诚(已死)、周是修、铁铉、姚善、甘霖、郑公智、叶仲惠、王琏、黄希范、陈彦回、刘璩、程通、戴德彝、王艮(已死)、卢原质、茅大芳、胡子昭、韩永、叶希贤、林嘉猷、蔡运、卢振(已死)、牛景先、周璇等,共五十余人。
其中原燕府长史葛诚与王府护卫指挥卢振最为燕王所恨。这两人虽早在四年前因充作朝廷内奸而被杀,但仍被列入“奸臣榜”,且夷其族。葛诚的尸骨还被从棺中摔出,鞭挞至碎。
这期间燕王的龙江行辕好不热闹。迎接的官员纷至沓来,都要求燕王早即帝位。十四日即有周、齐、谷、代等诸王及诸多文武官员上书,请朱棣即皇帝位,此谓之“劝进”。然而燕王却要谦让、婉拒。他对“劝进”的人们说:
“我最初迫不得已,以兵救祸,誓除奸宄以安宗社,冀创伊尹之勋。不意孺子(允炆)无知,自取灭亡。而今奉承宏基者,当择有才德者;棣自顾才德两菲,岂堪负荷呢!”
诸王及文武臣僚见燕王摇头,只能苦苦相求崩崩叩头。周王代表这些劝进者宣读“劝进表”说:
天生圣人,为社稷生民主。今天下太祖之天下,生民者太祖之生民。天下岂可一日而虚?生民岂可一日无主?况国有长君,社稷之福。殿下为太祖嫡嗣,德冠群伦,功施宇内,威被四海,宜居天位。使太祖万世之宏基,永有所托;天下生民,永有所赖。不宜揖让,以辜天人之心!……
燕王却不为所动。他仍然坚持效周公辅成王的诺言。然而“成王”安在?不是已燃成焦尸了吗?人们晓得新帝登基须遵古制,实行“三推让”之礼。于是又有武将们第二番“劝进”。其表曰:
臣闻锄奸去恶,扬神圣之谟,附翼攀鳞,早际风云之会,功光前烈,德冠中兴。恭惟殿下文明英武,宽裕仁孝,为太祖之嫡嗣,实国家之长君,天生不世之资,民仰太平之主。曩者奸恶逞毒肆凶,祸既覃于宗藩,机欲倾于社稷,集天下之兵以相围逼,使国中之民不能聊生。乃赫怒而提一旅之师,遂呼吸而定九州之地,……今内难已平之日,正万方欣戴之时,宜登宸极之尊,以慰臣民之望。臣等忝随行阵,仰仗威灵,素无远大之谋,窃效分毫之力,虽不敢冀云台之图象,实欲慕竹帛之垂名,谨奉表以闻。
然而燕王仍谦辞以拒。那意思仍然是可以当周公摄政,却不想当什么皇帝。当然,他心中如沐春风,十分惬意,态度和蔼可亲。
燕王不急,诸王与文武臣僚可等不及了。国家不可一日无君,这是大局;有了皇帝,方可使有功之臣沾皇恩受封赏,这也关乎切身利益。于是六月十六日周王又联合其他亲王具奏,进行了“三劝”。其辞曰:
天眷圣明,宏开景运,群奸既去,宗社永安。夫维大兄殿下,龙凤之资,天日之表,祯祥昭应于图书,尧舜之德,汤武之仁,勋业夙彰于海字。……我诸弟谊重天伦,情深手足,荷蒙拯溺,得遂生全,迎迓龙舆,蚤正天位,庶皇考之天下永有所属,四海之赤子永有所归,幸鉴微忱,毋频谦让。无任激切之至,谨奉表以闻。”
燕王虽心有所动,但考虑到这些年来他一直标榜自己是只想做“周公”的;前不久他向城中发射的箭书,宣扬的仍然是“周公辅成王”,而今怎么好意思改口呢?所以,他还是“不允所请”。他向周王、齐王等说了如下的一番话:
“往昔天运衰微,民不聊生。上天命我皇考平安天下以安生民。我皇考勤苦艰难,创造洪基,封建子孙,以期维持万世。岂料宾天后体肤未冷奸邪凶起,图灭诸王,并危社稷。我本多病,心力俱衰,惟愿高枕无忧颐养天年。然而群臣告我说:‘太祖高皇帝创业艰难,陵土未干,而诸王濒危,难道殿下能束手就戮以弃社稷吗?’当时我甚是榜徨,只愿求生。无奈刀兵直逼我榻前。我见形势之危,真如侧立于万仞高崖之上,下临无底深渊!后来,艰苦百战,九死一生,矢志于清除君侧之恶以匡幼冲。唉,今幼冲焚殒,亦是天数。你等苦劝我即位。我非虚为谦让,实是欲择诸王有才德者,方可奉承宗庙而立之。只要主宰得人,乃天下之福,我虽北面称臣,亦心甘情愿呢!”
他这番长篇大论当然也说服不了众臣。大臣们又说:“殿下才德,堪比圣人。位居嫡出,德冠群伦。殿下宜早登大位,使臣民有所依托,且勿逊辞,以拂天下之望啊!”
臣僚们跪伏于他的脚下,帐里帐外,黑压压一片。看样子他如再不答应,他们一辈子也不会起来的。燕王实在无可奈何,只好长叹一声说:“罢!既是众卿苦苦劝进,我也只好勉力而为,忝居大位了!”
众人好歹等到了这旬迟早要说出的话,纷纷以手加额,相互称庆。有人当场就喊出了“万岁”。
登基仪礼就定在明日,即六月十七。要筹备的事情千头万绪,但顶要紧的,当是起草即位诏书。谁能替新皇帝草诏,可谓无上荣光,他将名垂史册。周王知道这事干系重大,便征求燕王意见。燕王不假思索说出一个名字,倒使他大吃一惊——方孝孺。
方孝孺乃“奸臣榜”里第四号人物,是世人瞩目的重犯。如何会挑上他呢?周王想,我不是昕错了吧?
“方孝孺,字希直、希古,人称‘正学先生’。”燕王说,“去把他请来吧。”
燕王用了个“请”字,更令人百思不解了。
人们当然不会理解燕王的心曲。原来,当燕军渡过淮河的时候,道衍和尚曾致书燕王。书中不是献什么计策,而是以方孝孺相托,希望燕王将来能善待这位当代大儒。书中说:“城下之日,彼必不降,幸勿杀之。杀孝孺,天下读书种子绝矣。”
燕王知道道衍并不是与方孝孺有什么私交才为其求情的。道衍这完全是为将来的新朝廷着想。须知方孝孺的确是一位难得的人才,旷世大儒。不仅本人著述丰富,且门徒甚众,名播天下,堪称当代圣人。如果说宋濂是洪武时代的“读书种子”,那么方孝孺被称为建文朝的“读书种子”,他是当之无愧的。尽管他被列入“奸臣榜”,但倘若说服他降服,为我所用,则将向天下人显示,新皇帝不仅尚武而且重文,新皇帝不仅雄威而且仁慈。通过方孝孺的例子,可以让天下人看到一个开明盛世呢。
谁都不会知道,也许从道衍为方孝孺讲情的那时起,燕王就已暗暗地捉摸着将来的“年号”了。
他考虑了许多个年号,最后选定的是“永乐”。他希望他的臣民能获得“小康”生活,永享安乐之福。
那么今天,他很希望方孝孺这位大儒,能为他“浴血奋战四年所夺”来的这个帝位涂一层金粉,能在即位诏书中,以其生花妙笔,如椽巨笔,向人们展示一个光闪闪璀灿灿的“永乐”世界。
方孝孺很快便被带到了燕王的军帐。
方孝孺是坚守在午门那儿被捉住的。捉他的倒不是燕军,而是锦衣卫镇抚伍云。伍云捉他的时候燕王定的“赏格”其实已经传出来了。方孝孺被执,伍云可以官升三级。
方孝孺被执时并没有反抗,倒是要求伍云,允许他换一下衣裳。说罢,脱下朝服,摘下乌纱帽。伍云一看不由大愣,原来他里面早已套上了一袭麻服,亦即“衰经”。他肯定已经预料到今天会是国丧的日子了!
那时候乾清宫的大火已经燃起。方孝孺哀声大恸,料定建文帝必死无疑。他朝乾清宫拜了几拜,便被押进了锦衣卫狱。今天——就是六月十七日,他被伍云从牢里提出来时,建文帝死于大火的消息已经被证实了。他免不了又是大哭一场。
方孝孺被带进燕王大帐。燕王一看他这身装束,不免一愣。但想一想他作为建文遗臣,为“先帝”披麻戴孝,实也是天经地仪的事儿,不仅无须大惊小怪,且值得称道,值得嘉赏。
燕王高踞于龙椅上。见方孝孺进来后并不跪拜,虽是怫然,也不为怪。伍云强使其屈膝,倒被燕王制止了。燕王主动开口说:“先生来了?”
方孝孺并不答腔儿,倒是呼天抢地又哭起来。哭的内容,无非是为建文之死而呜呼哀哉。
燕王知道这是哭给他看的,却也不恼。待方孝孺哭完了,喘口气儿歇歇时,燕王离开龙椅,走到方孝孺身边,半是安慰半是表白地说:
“唉,先生何自苦如此?我推心置腹与你说,起兵靖难非我所欲也。我之本意,乃法周公之辅成王呢!”
方孝孺拭拭烂桃般红肿的眼,侧着脑袋问:
“而今成王安在?”
燕王说:“已自焚而亡。”
方孝孺说:“那又如何?”
燕王说:“‘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诸王与众臣三次劝进,今请先生与我草即位诏书。”说着,召来两名内官,捧来了纸笔砚墨。
方孝孺却不接笔。又问:“帝虽亡,何不立成王之子?”
燕王知道他指的是建文之子,即太子文奎,便说:“国赖长君。而其子文奎已失踪。”
方孝孺说:“何不立成王之弟?”
燕王知道他指的是二岁的文圭,日今连话都不会说,连路都不会走。方孝孺问得既荒唐又可气。却仍耐着性子说:“此我家事,先生不必操心了。”回顾左右,令授笔与方孝孺,且俯在他耳上说:“诏告天下,非先生草拟不可!”